第八十四章 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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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原司州牧廨,河北道行台尚書仆射祖珽開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他的案上和左右,各類公文堆積如山,文吏們進進出出,使得官署如同市集般擁擠。
但再多的公文,到了祖珽手上都不會停留太久,自受命以來,他一直以一種亢奮的狀態履行職責,讓行台各部正常、高效運轉。
鄴城的秩序已經恢複如初,楚軍以鄴城為集結點、對河北各地發動的攻勢,如計劃那樣順利進行,一切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
對於祖珽而言,該報的仇報了,該了結的怨也了結了,所以現在,是充分行使自己手中權力、施展抱負的時候。
大權在握的感覺是那麽地令人愉悅,以至於他覺得自己仿佛年輕了二十歲。
所以,沒有案牘勞形,隻有日理萬機。
不知不覺,時鍾指針走到十點,“預約時間”到,客人也到了。
祖珽放下公文,與到訪的客人交談。
來人是他的老熟人、博陵崔季舒。
崔季舒曾經有無限風光的時候,當年是高澄的親信,高澄掌權時,崔季舒顯赫一時,不僅整得權貴們生不如死,還毆打過魏帝元善見。
那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皇帝三拳,哪怕人人皆知皇帝是個傀儡。
不過後來高澄遇刺身亡,高洋掌權之後,曾經被崔季舒整過的權貴們強烈要求高洋殺崔季舒“以謝天下”。
也虧得高洋知道權貴們是趁機報仇,隻是將崔季舒流放北地,保住性命。
崔季舒和祖珽既然是老相識,又同朝為官多年,此時見麵,也不廢話,直接切入主題:“楚國天子,莫不是要對河北士族趕盡殺絕?”
“叔正何出此言?”祖珽明知故問。
“叔正”是崔季舒的字,他見祖珽回避問題,便說:
“楚軍拿下安平,竟然不收手,攻打各地塢堡,搜刮存糧,並把人都趕出塢堡,另行處置...”
“叔正,楚軍在攻城或攻打塢堡之外,有濫殺麽?”祖珽問,崔季舒反問:“何為濫殺?”
“就是...族。”祖珽說完,笑了笑,這笑容在崔季舒看來,帶著殺氣。
安平是博陵郡治,而博陵郡,是博陵崔氏的郡望,現在在博陵地界發生的事,讓他隻覺如坐針氈。
家族的莊園被楚軍劫掠,地也被占了,庫房裏的錢糧布帛被“征為軍用”,大量莊客被楚軍“接管”,不再是他崔氏的莊客。
這種行徑如同明火執仗,博陵崔氏子弟敢怒不敢言,他崔季舒坐不住了,所以特來找祖珽探探口風。
其實就是想探探楚國皇帝李笠的用意。
楚軍入鄴,他雖然得李笠召見,見過這位“著名人物”,但不清楚李笠的實際情況,現在見祖珽這麽說,問:“難道,楚國天子,就這麽恨士族?”
“王謝高門都被皇帝整得服服帖帖,你以為是靠談玄?講道理?”祖珽說完,從案上拿起一把裁紙的小刀,晃了晃:
“皇帝出身微寒,是捕魚小吏,經曆過世間炎涼,又以軍功起家,看不起甚至仇視士族,再正常不過。”
“南朝的情況,想來你也知道,宋、齊就不說了,蕭衍老公,善待士族,後果是什麽呢?”
“侯跛子以八百殘兵入梁,就能圍了建康台城,若不是當今皇帝那時表現出色,蕭老公和他那一群兒子,還有王謝高門,怕不是要被侯跛子弄得欲仙欲死。”
侯景當年禍亂梁國,崔季舒知道不少內情,當時侯景剛入梁時,他就判斷年邁的蕭衍根本就壓不住侯景這匹跛狼。
沒想到,侯景竟然敗給一個無名小將,當然,那無名小將後來很有名,現在還做了皇帝。
祖珽說了一通,轉入正題:“這麽說吧,當今楚天子,認為士族該讓位了,他不喜歡九品中正製,要用科舉考試選拔人才為官,給寒族出頭的機會。”
“而且,他看重軍功,有意提升武官地位,要文武平衡,這也是給寒族子弟出頭的機會。”
“士族子弟真要有真才實學,可以參加科舉考試入仕,至於門第,很遺憾,皇帝根本就看不起。”
“看不起?”崔季舒覺得有些難以理解,數百年來,多少帝王選擇和士族相互妥協,怎麽就出了個狂人?
元魏太平真君年間(一百多年前)的國史之獄,導致主持修撰國史的崔浩及其家族,以及範陽盧氏、河東柳氏被殺得血流成河,但魏廷還是選擇和士族們妥協。
這麽多年來,哪個皇帝不買士族們的賬?怎麽南邊突然冒出來的一個捕魚皇帝,就這麽狂?
曆朝曆代皇帝選擇和士族們妥協,是因為知道若沒了士族的支持,朝廷就維持不了對地方的統治,若單單靠武力,那是不行的。
“我知道你肯定覺得皇帝很狂。”祖珽把小刀放好,看著崔季舒:“但這位,真的不一樣。”
崔季舒回答:“願聽其詳。”
“這麽說吧,你認為,當年,梁軍攻入鄴城,靠的是什麽?”祖珽問,崔季舒立刻回答:“一種威力很大的武器。”
祖珽點點頭:“對,我,親眼看見那武器是如何發威的。”
崔季舒看著祖珽的眼睛:“所以,孝征便失蹤了?”
“哈哈...”祖珽笑起來,輕鬆帶過這個話題。
但很快,笑容一斂:“這麽說吧,皇帝有絕對的武力,也有足夠多的手段,提拔寒人組成行政體係。”
“所以,他不在乎士族支不支持,也不在乎那些地方豪強出身的武將,忠不忠心!”
崔季舒聽了祖珽的話,眼睛瞪大:李笠這麽狂的?
“席卷河北之楚軍,並不是皇帝親軍,皇帝親軍裝備的武器,已經不是凡人可以想象的。”祖珽看著一臉狐疑的故人,說話語氣平緩。
崔季舒聽出了這話的意思:李笠狂,是因為有狂的依仗,那就是絕對的武力。
對方連出身豪族的武將群體都不怕,哪裏會怕士族不配合。
事實也證明,南朝的士族,被李笠整得服服帖帖。
祖珽繼續說:“現在,楚軍在博陵郡、清河郡、趙郡以及範陽地區做的事...沒錯,就是故意的。”
“但皇帝已經算是很克製了,沒有刻意搞族誅,隻是要土地和戶口。”
“他也願意給士族機會,為新朝效命,至於年輕一代,隻要有才學,參加科舉考試入仕,也不是很難。”
“叔正,時代已經變了,如果諸位不想明白,後果麽..也不至於全家被殺、棄屍漳水...”
祖珽說著說著,意味深長的看著崔季舒,他要說的話,其實是要借崔季舒之口,說給那些高門士族:
“皇帝很希望士族子弟到嶺表蠻荒之地教化蠻夷。”
這話讓崔季舒隻覺後背發涼:去嶺表教化蠻夷?這就是流放嶺表吧!
比起冬季冰天雪地的北地,傳聞中夏季灼熱異常、四處彌漫毒瘴的嶺表地區,更令人聞之色變。
祖珽敲打了一番,話鋒一轉:“所以,這科舉考試,叔正還有諸位同僚,可得用心獻言獻策,將來要是辦好了,皇帝會很高興的,認為諸位對新朝有誠意。”
祖珽所說,也是崔季舒關心的。
今日他來,一是為楚軍針對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趙郡李氏等士族進行的“殺人奪地”,二,就是因為楚國計劃在河北舉辦科舉考試。
他問:“這科舉,果然分南北二榜?”
祖珽點頭:“對,分南北二榜,各自取士,當然,北榜也分士、庶雙榜,你們出題注意把握分寸,不要太過分。”
“不要故意壓製寒族學子,畢竟,南邊的士族,如今可是幹勁十足,要給皇帝做馬前卒,盯著河北辦考試,盯著你們....”
“萬一弄得皇帝沒了耐心,你們...或許,會喜歡吃嶺表的荔枝?”
崔季舒下意識搖搖頭:誰願意去嶺表!真要是如此,不如半路自盡算了!
他今日來探口風,給惴惴不安的親朋好友們帶個消息。
畢竟,在博陵郡、清河郡、趙郡發生的事,太讓人害怕了。
如今楚軍已經圍了幽州州治薊城,並開始對範陽地區進行“圍剿”,所以在鄴的範陽盧氏子弟對此擔心不已。
大夥就怕楚國皇帝發狂,要把河北士族們趕盡殺絕。
不過,楚帝似乎軟硬兼施。
前不久,讓出家為尼的昭信皇後李祖娥還俗,而李祖娥那同樣出家的侄女李難勝也還了俗。
李祖娥之弟、李難勝之叔李祖欽,就明確得到告知,說李祖娥、李難勝姑姪都可以改嫁,至於兩人願不願意嫁,嫁給誰,由李家自己安排。
所以,李祖欽在得知趙郡那邊自家莊園毀於一旦後,憂心忡忡,又得知自己姊姊和侄女有活路,不由得疑惑:
楚國皇帝這是想幹什麽?
於是,許多人托崔季舒來祖珽這裏探探口風,畢竟,“死了十幾年”的祖珽突然回來,還成了楚帝的爪牙,想來是成了親信。
現在看來,楚國皇帝狂是狂,但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
崔季舒覺得祖珽沒必要糊弄他,更可能是替楚國皇帝傳話,所以,這番表態看來可信度很高。
隻是,他還是不敢全信:李笠這麽狂?果然有絕對的武力,所以誰也不怕?
那麽厲害,為何還要耍陰謀詭計,賺開鄴城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