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本質(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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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梁森和楊氏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楊氏平日裏,很少說起關於皇帝的話題,如今所說,讓梁森頗為震驚。
&esp;因為楊氏的話,觸碰了他一直在想,卻又有些回避的區域。
&esp;“陛下是個好人,是個奇才,有很強的能力和手段,所以,有很強的自信。”楊氏當做沒看見梁森的表情,緩緩說著。
&esp;“他若在時,絕不會做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情,所以,隻要他活著,你,武公、彭公等元從故舊,就能悠哉悠哉過日子,共富貴。”
&esp;“畢竟,共患難的交情在那裏。”
&esp;“可一旦他先走了,你們怎麽辦?如何與新君相處?”
&esp;“陛下肯定優先考慮新君能否坐穩位置,但又想你們能有善終。”
&esp;“然而開國勳臣和新君,本來就難相處,稍有不慎,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麵,這幾百年來的教訓,還不夠多麽?”
&esp;楊氏出身官宦人家,所以見識和尋常民女有所不同,梁森歎了口氣:
&esp;“我知道,我知道,所以,無論陛下怎麽安排,我都會服從,不會有一絲猶豫,不會有一點怨言。”
&esp;楚國建國後,梁森似乎沉寂了,雖然不能說被皇帝疏遠,但很少領兵出征,更多的是扮演“看家人”的角色。
&esp;皇後之兄黃?也是如此,而武祥若不是成了皇太子的丈人,有了此次領軍出征的機會,大概也會和梁森一樣,依舊留守國內。
&esp;彭均其實也差不多,不過此次出擊洛陽,倒是有了施展拳腳的機會。
&esp;這一切的後麵,其實有一個原因,梁森不需要楊氏提醒,自己已經想出來了。
&esp;李笠並不是忘了他們這些“老夥計”,也不是不能共富貴,之所以如此安排,有各種原因。
&esp;但最根本的原因,是為了以後著想。
&esp;楊氏說得對,開國勳臣,如何與第二代的皇帝相處,是很微妙的事情。
&esp;李笠肯定不想看到自己走了之後,兒子和老夥計們發生衝突,水火不相容,所以,才有了一些一係列的布置。
&esp;但是,這些布置需要時間來完善,所以楊氏才會關注李笠的身體健康。
&esp;新君將來能否坐穩皇位,勳臣能否為新君所容,新君和勳臣們能否共存,一係列問題,最終還在李笠的壽命長短與否。
&esp;如果李笠有充足的時間來完善布局,皇位的傳承會順暢,新君即位後,政局才會穩,勳臣們和新君,才能共存。
&esp;如果李笠在位時間短,那麽,新君即位後,血腥的清算,難免發生。
&esp;屆時,首當其衝的,就是他們這些開國勳臣。
&esp;“陛下這些年打的打仗,舍我們不用,用其他人挑大梁,首先是收攏人心,畢竟,楚國不能僅僅是鄱陽人、徐州人的楚國。”
&esp;梁森輕聲說著,讓夫人知道,其實自己是仔細琢磨過的。
&esp;“但是,要用官位、爵位收攏人心,總不能白給,那就得給對方立功的機會,所以,這些年來,當年梁國各派係的武官,都有了建功立業的機會。”
&esp;“他們和部下,以及許多將士,在陛下的指揮下,不斷打勝仗、立軍功,以此加官進爵,分田地,心,自然就向新朝靠攏。”
&esp;“而我們幾個,在陛下禦駕親征期間,留守後方,即是穩定人心,也是以防萬一,萬一陛下出征途中有不測,我們,可以輔佐太子登基,穩住局麵。”
&esp;“所以,太子的舅舅一直沉寂,原因就在此。”梁森接過楊氏斟來的茶,一飲而盡,接著說。
&esp;“若陛下出了意外,太子倉促即位,雖然有我們幾個元從扶持,且皇後成了太後,也能鎮得住我們幾個,但新君總得有舅舅來做依靠。”
&esp;“這是陛下對我們幾個的掣肘,但是,陛下也要提防外戚。”
&esp;“所以太子的舅舅現在就必須沉寂,免得將來外戚把持朝政、架空新君,屆時,我們幾個老夥計可對抗不了。”
&esp;“然後,還讓太子娶了武公的女兒,如此一來,一旦陛下出了意外,太子即位,雙外戚相互掣肘,至少,太子就有了更多的周旋空間。”
&esp;“那麽,陛下‘以防萬一’的布局,近期來看,就是讓我們這些元從班底,抗衡其他文武官員,保太子坐穩皇位。”
&esp;“然後,外戚和我們這些元從相互掣肘,兩家外戚,又相互掣肘。”
&esp;“而我,因為弟弟梁淼和宗王李昕關係不錯,所以,又能以宗王加勳臣的組合,掣肘兩家外戚。”
&esp;“既然梁淼要受重用,那麽,我這個當兄長的,就要沉寂些,不然梁家兄弟在朝中如日中天,反倒會樹大招風。”
&esp;楊氏靜靜的聽梁森分析時局,她發現枕邊人果然是外表粗、內心細,梁森繼續說著:
&esp;“所以,陛下設計了一個複雜的製衡局麵,來保證自己一旦出意外,太子倉促即位後,國內政局不會失控,權力平衡能夠維持下去。”
&esp;“這是一個很精密、複雜的機器,但是,陛下常說,越複雜、零件越多的機器,就越容易出問題。”
&esp;“所以,我認為,越複雜的製衡,其實越容易失衡。”
&esp;梁森雖然小時候沒條件讀書識字,但是在李笠的督促下,“亡羊補牢”,又讀了許多史書,聽人講解,知道了許多曆史故事。
&esp;以及經驗教訓,現在舉例:
&esp;“晉武帝司馬炎,知道自己兒子腦子不好使,於是為了讓兒子將來坐穩江山,殫精竭慮,設計了一個複雜的權力製衡局麵。”
&esp;“用各地的出鎮宗王,拱衛皇帝、製衡中樞,而中樞,則是外戚、輔政大臣相互掣肘。”
&esp;“然後,外戚還分兩家,即輔政的楊家(太後一族),以及皇後賈南風的賈家,相互掣肘。”
&esp;梁森說到這裏,歎了口氣:“然而,看上去幾乎完美的製衡,其實,輕而易舉就破了。”
&esp;“為什麽呢?”楊氏明知故問,梁森回答:“因為,再好的製度,以及製衡布局,都是要人來運行的,而人,是非理性的。”
&esp;“理性?這個詞,是陛下常說的吧?”楊氏又問,對梁森的見識,有些詫異,她沒想到梁森真的想到很多。
&esp;梁森回答:“對,是陛下常說的理性,製度的正常運轉,以理性為前提,而維持製度運轉的人,是非理性的。”
&esp;“所以,任何依靠人來執行的製度,都會因為人的非理性,出現問題。”
&esp;“晉武帝留下的多重製衡,就是因為外戚、宗室各懷心思,而一步步崩潰的。”
&esp;“如今,皇太子本身並沒有問題,不會被人輕易操縱,所以,陛下自己設計出來的權力製衡體係,若崩潰,更大概率是由新君引起。”
&esp;“曆朝曆代,那麽多輔政大臣被新君幹掉,就是個最好的例子,畢竟新君不幹掉輔政大臣,極易被廢立,甚至會被取而代之。”
&esp;“陛下不想看到我們這些老夥計,有這種下場,所以提前布局了。”
&esp;“現在,陛下不過於重用我們,是想讓我們如同入鞘的刀,默默放在刀架上,好吃好喝供著,但輕易不用。”
&esp;“無論將來太子是倉促繼位也好,還是從容即位也罷,如果需要重用我們這些人,他自會拔刀出鞘,如果他不想用...”
&esp;“我們就默默的留在刀鞘裏,留在刀架上,做個富家翁,因為威脅不到新君,新君就不會趕盡殺絕,我們得善終的幾率,就大一些。”
&esp;說著說著,梁森有些唏噓。
&esp;李笠當年說過“共富貴”,迄今未忘,不停地提攜他們,給他們指點迷津,帶著他們辦產業賺大錢。
&esp;讓他們不需要貪汙受賄,搜刮民脂民膏,也能日入鬥金,衣食無憂,盡情享受。
&esp;為了以防萬一(李笠先走一步),李笠還默默布局,以暫時冷落(相對而言)老夥計為代價,換得將來新君即位後,他們有機會善終。
&esp;李笠依舊念著當初的誓言,讓梁森感激不已,所以,李笠讓他做什麽,怎麽安排他,他都不會猶豫,不會有怨言。
&esp;“陛下是個好人。”楊氏再次重申,“但是,這樣的布局,其實還是不穩。”
&esp;“無非是走老路,但老路走不通。”
&esp;“所以,陛下才投入那麽多人力物力,辦學校,用科舉考試選官,又辦各級軍校,給皇太子培養班底,要走出一條新路。”
&esp;“這需要時間來完善,如果,時間充裕,新君將來從容即位,可以依靠科舉出身官僚施政,依靠軍校同學、軍校生抓住軍權,那麽...”
&esp;“新君就不用過度依靠外戚、宗室、勳貴來坐穩江山,避免相互猜忌...”
&esp;“這就是陛下的長期布局,圖的是外戚、宗室、勳貴,都能與皇帝融洽相處,不要再走回老路,宗室相互殘殺,外戚、勳貴間殺得血流成河,殺到最後,江山也丟了。”
&esp;“所以,妾才關心,陛下的身體健康與否。”楊氏說到最後,再次強調自己的顧慮,“這才是最關鍵的。”
&esp;梁森覺得奇怪:“你是不是聽到什麽風聲,怎麽會覺得陛下身體有恙?”
&esp;“妾之前入宮,和皇後閑談。”楊氏輕聲說著,聲音很低:“皇後言談間,對陛下夜裏過於折騰,有些擔心。”
&esp;梁森明白了,但搖搖頭:“這種事,除了皇後勸,別人都不能說,外人更是不行,這一點,你要記住。”
&esp;楊氏卻有想法,她當然不會生事,也不可能去惹禍上身,但既然皇帝健康與否,關係自家前途,她不能什麽都不做。
&esp;皇帝晚上“過於折騰”這種事,外人確實不好說什麽。
&esp;但楊氏覺得梁森和皇帝畢竟是發小,某些情況下,換個方式來勸,倒是可以的。
&esp;她很快有了主意,看著梁森,笑吟吟的說:“大郎常年在外地任職,雖然有芸娘陪伴,但她也要照顧孩子...大郎也該多納一個妾了。”
&esp;芸娘是梁森的小妾,當年是楊氏張羅著收的,正在喝茶的梁森,聽了楊氏的話,差點把喝到嘴裏的茶噴出來。
&esp;納、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