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親眼所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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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州鳴沙,出征至此的瓜甘道行軍總督李旿,站在土城牆上,背負雙手,舉目遠眺。
看著前方一片戈壁荒漠,以及頭頂的烈日,隻覺整個城池如同架在篝火上的羊,正在被火烤。
親眼所見,這鬼地方確實太熱了,如今又正好是酷暑時節,烈日炙烤著大地,不要說四周熱浪滾滾,就連地都是熱的。
毫無疑問,如此時節從瓜州出擊,對於全軍將士以及馬匹而言,是巨大的考驗。
而他們這支沿著河西地區道路至瓜州的隊伍,即將出擊西域的意圖,突厥人肯定已經知道了,肯定已經做了應對。
那麽,他們一頭撞入已經為突厥控製的西域地區,恐怕就如同一大群大魚,撞入漁船群布設好的漁網陣中。
李旿出征前,已經做足了攻克,知道西域諸國,大多是以城為邦的國家(一城或者數城),均屈服於突厥汗國。
其國內有突厥所設監國——吐屯,所以,不可能有西域國家敢站在西征楚軍這邊,也不可能有國家敢在明麵上幫助楚軍,否則事後必然遭到突厥人的殘酷報複。
所以,西征楚軍進入西域後,每到一處,僅憑“和顏悅色”手段,不可能得到正常的補給,也無法從該國人士口中,得知突厥軍隊的動向。
這些國家,因為國小兵寡,當然不敢主動挑釁他們,但肯定會向突厥那邊通報楚軍行蹤,必要的時候,找到破綻偷襲,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進入西域的楚軍,在這片地區,必然如同喪家之犬,人人喊打,連個安穩的窩都不會有。
作戰過程中負傷的傷員,沒有安全的地方暫住、休養,隻能強撐著隨軍行動。
那麽,隨著作戰的持續,傷員會越來越多,因不得休養而傷重不治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楚軍在西域兜兜轉轉,到處碰壁,到處被襲擾,卻遲遲找不到突厥主力決戰,無法安穩修整,兵力不斷損耗,馬匹不斷減少,移動速度越來越慢。
一如被漁網纏住的大魚,折騰得精疲力盡、遍體鱗傷之後,漁夫把網一收,大魚的末日就到了。
真要是那樣,遠征軍全軍覆沒,怎一個“慘”字了得。
到時候,他這個中原皇帝的庶長子,會得到最尊貴的待遇:頭顱被突厥可汗鑲金後做成酒器....
“殿下,畫好了。”
耳邊傳來的說話聲,把李旿的思緒拉回現實,他轉過頭,看著兩位站在畫架前畫畫的畫師。
他對兩位畫師點點頭,然後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
沒辦法,父親讓他到敦煌..鳴沙之後,得留畫作為紀念,所以他才在這裏擺姿勢,讓畫師畫素描。
來回走動了一番,李旿看著身上穿著的白色長袍,又摸摸頭上戴的“垂肩護脖頭巾”,覺得頗為意外:
在這麽熱的地方穿長袍,戴頭巾,還真是不熱?
這真的是意外,因為按照他的理解,到了氣候炎熱的地方,穿長袍那是找罪受,必然捂出一身汗和痱子,渾身上下都難受。
但是,父親所說“阿拉伯”傳授的秘訣:西域炎熱但幹燥,和炎熱但濕潤的交州不同,在這裏,穿上‘阿拉伯的長袍’,不熱,因為這種衣著防曬效果好。
李旿經過親身體驗,以事實證明,父親年少時在彭蠡湖裏碰到的奇人“阿拉伯”,傳授的穿著經驗,真的有用。
白色的絲製長袍,以及“垂肩護脖”的頭巾,首先是利用“白色反光”的優點,降低衣物對陽光熱量的“吸收”;
其次,長袍和頭巾,把人的身體、四肢以及脖子都護得好好的,避免被陽光暴曬而曬傷。
第三,因為衣服防曬又透氣(相對而言),而所處地區並不潮濕,所以人不會覺得“捂”,出汗量其實不大,從心理上就讓人避免產生“好熱、好渴”的焦灼感。
李旿對這套“阿拉伯的長袍”非常滿意,也對父親年少時所遇到的“阿拉伯”之身份愈發好奇起來:
阿拉伯的數字,阿拉伯的長袍,這位阿拉伯,到底是何方神聖?
然而“阿拉伯的長袍”雖好,卻異於中原服色,不能常穿。
別的不說,成日裏穿著一身素白長袍、戴大大的白頭巾,知道的,明白這是避暑衣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穿孝服服喪。
旁邊忽然有人來報,說“那邊的隊伍又來了”,李旿趕緊去更衣。
“那邊”的隊伍來了,得好好安置才行。
。。。。。。
鳴沙城外,臨時軍營,隨軍出征至此的令狐休、令狐緒兄弟,看著入營的一支隊伍,默不作聲。
這隊伍裏有許多馬車,由騎兵護送,每輛車裏都坐著一群病夫。
這些病夫,都是身著戎服的兵,看上去麵色還算正常,但一臉倦容,或者目光呆滯,無精打采,病怏怏的。
一看,就知道是得了“西海病”。
令狐緒知道“西海病”的來由,見狀便說:“兄長,這幫人莫不是從西海...”
話沒說完,就被令狐休打斷:“噓!!莫要議論,你別給人逮住,當嚇猴的雞給宰了!”
“呃...”令狐緒下意識看看四周,見自家部曲外圍,還有不少過路兵卒,訥訥:“兄長說的是...”
兩人不再說話,看著這些馬車從麵前經過。
車隊,是從南麵過來的,南麵,是祁連山的一處山口。
從敦煌..鳴沙南下,翻越這個山口,進入祁連山的南境,那是吐穀渾的地盤,即海西地區。
繼續往南走,可到西海,那裏,有吐穀渾的都城。
然後沿著西海的湟水一直走,出湟水河穀,到黃河邊上,轉往東,就能抵達金城。
早些年,令狐兄弟跟著家裏掌櫃,隨著商隊出遠門經商,就走過這條路,所以知道某些體質弱的人,從金城抵達海西地區後,會突然得病。
這種病,症狀是頭暈、耳鳴、胸悶,吃草藥無用,但隻要從原路返回(往南出了湟水河穀,往北出了山口到鳴沙),症狀就消失了。
人們把這種病稱為“西海病”,所以,走“海西道”的商隊,不適合那些體質弱的人隨行。
尤其走“西道”(從湟水河穀向西走,橫跨海西地區,抵達西端、跨越山口後進入於闐國)的商隊,體質弱、容易患上“西海病”的人跟了去,就是送死。
兄弟倆等車隊經過,繼續向前走,來到自己的營地。
他們是敦煌令狐氏的子弟,不過“敦煌”二字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郡望罷了。
因為家族早已經搬到隴右涼州一帶定居。
現在,家族響應官府號召,派兩個旁支庶出子弟從軍,於是,倒黴的庶出兩兄弟令狐休、令狐緒“中選”。
他倆帶著家裏安排的一群歪瓜裂棗,跟著楚軍來到瓜州,準備到西域去受苦。
帶兵的皇子,據說是庶子,從軍的各地大戶子弟,也都是庶子,兄弟倆和一大群庶出子弟行軍、紮營,頓有同病相憐的感覺:
果然都是不受家中待見的苦命人麽?
被父親趕出去自謀生路,成了,家業得分家裏一份;輸了,人沒了,嫡母、嫡子怕不是心裏暗喜。
但這一路走來,兄弟倆通過仔細觀察,根據自己的親眼所見,發現情況不對:
那釣魚皇帝好像是真打算讓庶子立大功啊!
他們看到軍中令行禁止,將士們一個個都是魁梧大漢,兵器精良,明擺著是一群猛虎,而不是裝樣子的看門犬。
營帳裏,令狐緒低聲問:“兄長,我記得,若以龜茲國為中心,敦煌在其東,兩三千裏。”
“於闐在其南,千裏。”
“至於突厥王庭,遊移不定,有時在蔥嶺,有時在金山,不過,近來常在龜茲國北的白山一帶....”
令狐休默默聽著,不發一言,令狐緒繼續說:“如今,我們在敦煌...鳴沙,官軍大張旗鼓搞的動靜,被突厥人看得清清楚楚。”
“按說,就隻有我們這一路,可從南麵山口過來的這些病夫,明顯是另一支隊伍的兵,因為行軍時得了‘西海病’,才....”
說著說著,令狐緒的聲音壓低:“所以,莫不是,我們這一路,是作為魚餌在鳴沙晃悠,故意讓突厥人盯著,順便接收傷兵,其實還有一路,要從...”
“行了,你心裏明白就好,莫要說出來,言多必失。”令狐休打斷了弟弟的話。
兄弟倆對視了一下,各自從對方眼睛中看到了希望,以及不甘。
庶子就該被嫡子踩在腳下?就該低人一等?
不,隻要有機會,我一樣能證明自己不比嫡子差!
“這是難得的機會,阿弟,那釣魚皇帝,又要釣魚了,若是父親知道,就不會派我們來了。”令狐休看著弟弟,語重心長的說:“我們不去分家業,我們要在戰場上,自己打下家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