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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婚禮的重頭戲是中午和晚上的兩場酒席,大部分客人都是安排在中午,晚上的隻占一少部分,主要是照顧一些有特殊情況中午不能來的客人,其中主要包括在陶瓷廠上白班沒時間來喝喜酒的人。

    所有的親朋都是能夠預測的,大概能來多少,需要多少桌,都可以估算出來,唯獨有一位不速之客的不請自來,讓桂芹感到非常意外,突然之間差點亂了分寸,那就是唐星偉。

    唐星偉戴著個大墨鏡,頭發梳得錚明瓦亮,上身穿著一件黑白相間的半花恤衫,下身箍著一條牛仔褲,屁股後兜裏揣著一部手機。看得出來,他臉上的災後恢複重建工作搞得不錯,有不少隕石坑貌似已經被填平了,因而給他平添了很多自信。他見人倒也不避諱,嘻嘻哈哈地和各位鄉鄰打著招呼,讓著煙吸,並沒有看出來他爹唐建華被公安局抓走的事對他有什麽影響。唐家和張家不是一個姓,關係也一般化,唐建華根本沒必要來喝這場喜酒,所以唐星偉來喝喜酒隻能是以桂芹同學的身份。他也很聰明,知道回避前男友的身份,離桂芹老遠就皮笑肉不笑地高聲叫道:“哎呦喂,老同學,怎麽結婚了也不通知聲?還怕我來喝你的喜酒嗎?”他為了活躍氣氛,避免尷尬,又臨時加了句玩笑話,“你是不是覺得俺連喜禮都拿不起啊,哈哈哈!”說完,自己又覺得實在不怎麽好笑,就順勢把那個可憐的笑容收攏了,等著看桂芹的反應。

    桂芹的臉紅了一陣後,又馬上恢複了正常,她還猜不準唐星偉是來鬧場的,還是來真心祝福她和徐世林的。她想:唐星偉要是有素質、有涵養,今天就不該來。村裏人大多數也都似是而非地知道些她和唐星偉處對象的事情,在今天這種場合,唐星偉的出現隻能讓人理解為“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此外還能怎麽解釋?好多來喝喜酒、多少了解些內情的人都注意到了這個微妙之處,都裝貓變狗地在一邊關注著事態的進展,心裏想,說不定會有一場大戲上演。

    隻見桂芹伸手理了理並不淩亂的頭發,然後大大方方地輕移蓮步踱到唐星偉跟前,伸出手去和他握手,並開朗地說道:“真是貴客啊,歡迎老同學大駕光臨,你這一來,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啊。今天的喜酒,你可得喝好啊,一會我和世林好好地敬你幾杯。哎,世林,你過來,我給你正式地、隆重地介紹一下。”說著,把頭轉向站在大門口的徐世林,招呼他過去。

    徐世林趕緊聽從新娘的召喚,來到了唐星偉跟前,主動和他握手問好。桂芹給雙方做了一個非常官方的介紹之後,兩個傳說中的情敵才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對方來。徐世林明白,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他的底線是:隻要唐星偉不是太過分,他還是會努力去熱情招待對方的,要是他做得讓自己和桂芹下不來台,他絕對不會輕饒了他。唐星偉也知道,就算自己再有理,要是真在人家的婚禮上讓對方難堪,那麽不僅會和徐世林家、桂芹家結下仇恨,還會引起全村人的鄙視,所以他並不打算幹什麽出格的事情。桂芹這會子也基本看透了唐星偉的心思,所以她反而不擔心什麽了。

    兩個昔日情敵猶如兩個歐洲大陸傳統的紳士一般,在暗暗用眼神和氣質較量了一番之後,各自退回了各自的崗位。唐星偉把紅包交給桂芹之後,張道新就安排他去客屋喝茶閑聊去了,徐世林小兩口則去招呼其他客人了。一直在一旁提心吊膽暗暗觀看的張道武、薄春英兩人見唐星偉還算平乎,似乎沒有鬧事的意思,也就放心幹別的去了。

    此時,唐星偉表麵故作鎮靜,其實他的內心早已波濤起伏、洶湧澎湃了。今天他之所以來喝這個喜酒,一是要讓北櫻村的老少爺們知道,他爹雖然被公安局抓去了,但是唐家並沒有垮掉,唐家大少爺依然威風凜凜,過得有模有樣二是要讓張桂芹和徐世林看看,他唐星偉並不是輸不起的人,離開了張桂芹,唐大少爺依然風流瀟灑,過得有滋有味。可是,通過剛才和張、徐二人的接觸,通過和老親四鄰們的聊天,他發現自己的兩個目的都沒能如願。沒有一個人在他麵前主動提起他爹唐建華的事情,他也就沒有一點機會作任何解釋。同樣的,張桂芹和徐世林看起來也並沒把過去的事情放在心上,而是濃情蜜意地沉浸在新婚的喜悅了。他的所見所聞,令他心裏如同喝了滿滿一水庫的陳年老醋一般,酸痛難耐,幾近窒息。他想,人人都說“將軍額頭能跑馬,宰相肚裏能撐船”,看來這將相確實不是一般人能當得了的。不過,唐星偉何許人也,他雖然不至於幹出落井下石的事情,但是他今天也絕不是來錦上添花的,他在等待時機。

    午宴進行得相當順利,客人們都吃好喝好了,沒有人喝高,新郎新娘也都一一敬酒了,陸續就有人開始回去了,操持事的人都在積蓄精力,準備著晚上的喜筵。

    唐星偉瞅準空隙,把徐世林悄悄地叫到了大門外核桃樹下的陰涼處,他帶著三分酒意七分快意,掩飾不住地譏諷道:“小徐,你行啊,有種,比我強!”

    徐世林馬上明白,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他暗暗握緊了拳頭,耐著性子繼續麵容謙和地聽唐星偉接著道:“桂芹是個百裏挑一、萬裏挑一的好女孩,追她的人多了。你能娶她,是你的幸運,我佩服你。我說這話,你不要以為我喝醉了,我沒喝多少,我心裏清楚得很。”

    “是,我知道你沒喝多。桂芹是個好女孩,我們大家都知道。追她人越多,說明她越有魅力。”徐世林回應道。

    “兄弟,你知道就好。不過,哥有句話要說,你別不愛聽,那就是她張桂芹再好,那也是我唐星偉喝剩下的茶,這二道茶的滋味,永遠也比不了頭道茶,這個道理你應該懂吧,嘿嘿。”唐星偉冷笑了兩聲。

    他知道自己這樣說確實有點過分,但是他認為自己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桂芹的爛事抖摟出來,已經是給了對方天大的麵子了,以徐世林的聰明勁,應該能明白這一點,他量他們也沒有膽子敢把自己怎樣,因為把柄捏在他手裏。

    徐世林當然知道唐星偉敢於譏笑自己的根本原因,他明白,要是真把這小子惹毛了,還真說不準他會不會把桂芹被別人的事情捅出去。徐世林甚至有些怨恨桂芹,當年真不該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唐星偉,讓他手裏一直握著她的短處。不過轉念一想,如果當年桂芹瞞著這家夥,他又怎麽會那麽痛快地和她分手呢,他們不分手,自己又如何追到桂芹呢。思來想去,他以為這事也不能怪桂芹,她一個農村女孩子,當時受到那麽大的打擊,能從泥潭裏走出來就已經不容易了。

    徐世林定了定神,盯著唐星偉的眼睛不軟不硬道:“你要是但凡心裏還有桂芹的話,以後就不能去糟蹋她的名聲,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要再翻什麽陳年舊賬了,我也相信你不會幹那種下三濫的事情。今天你能私下找我說,就是你唐星偉給我留了麵子,這個人情,我心領了,我和桂芹都謝謝你。你的意思,我也聽了,我也明白了,那咱就哪說哪了,事情點到為止,誰也別牽扯了,好不好?至於二道茶好不好喝,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這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希望咱各人過好各人的日子,也希望你好自為之。”

    唐星偉眼見徐世林也不是好欺負的主,便心有不甘地把自己來之前在腦海裏演習過無數遍的各種鬧場辦法全部丟掉了。仔細想想,他自己也覺得要是真鬧下去也確實沒什麽意思,遂和新娘子桂芹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婚禮現場。

    唐星偉是開著一輛藍鳥轎車來喝喜酒的,他本以為鄉親們會很羨慕他那輛嶄新的小轎車,可是除了幾個小孩子圍著轎車轉了幾圈外,根本沒人關注他的座駕,也沒有人主動和他攀談什麽,這讓他感到非常鬱悶和無趣。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這個恬靜美麗的小山村在他心中已經變得不再那麽可親可敬了,甚至好多地方都變得陌生了。他每次回到這個生他養他的地方時,已經不再那麽無拘無束了,他搞不清楚,是他變了,還是北櫻村變了,或者是兩者都變了。他隻不過是搬到縣城才幾年的功夫,卻早已深深體會了“近鄉情更怯”的滋味,他覺得北櫻村就像一個可愛的小刺蝟,他想親近卻又怕被刺紮著。這個農村出身的富二代,開著他那輛孤獨的藍鳥轎車,飛速地離開了北櫻村,他沒有到他二叔和三叔家去,他怕他們問起父親的情況。

    他想,類似“啊,故鄉,終生難忘的地方”這些美好的歌詞,也許僅僅隻是歌詞。

    車子快到西草村東邊的大坡時,唐星偉把藍鳥停在路邊的一片石崗上,他想到草山泉那裏去洗一把臉,醒醒腦子,去去酒氣。滋養著整個西草村的草山泉在休克多日之後又活了過來,涓涓細流正無憂無慮地順著天然形成的石頭溝向西邊低窪處飄去。泉眼周圍是茂密的鬆柏林,鬆柏鬱鬱蔥蔥,蒼翠可人,和樹下的泉水相得益彰,互相涵養著彼此。此刻,泉眼邊一個人也沒有,鄉親們大概還在午睡,這裏也許要等到傍晚的時候才會熱鬧起來吧。他用清澈、陰涼的泉水洗了洗臉,又用手捧著喝了幾口,頓覺涼氣逼人,身心一爽,仿佛洗去了全部的煩惱和憂愁。

    他在泉邊的石頭上坐了很久,他想起了自己和桂芹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他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再忘了這個女孩,當然,現在她已經成了女人。他有些後悔當初的決定,他曾經以為自己會忘掉這個一直令他魂牽夢繞的女人,可是經過這些年,他發現他根本做不到。現在,可愛可親的桂芹嫁人了,而新郎不是他,這場婚禮讓他從心底認識到,自己當年是多麽的幼稚和意氣用事啊。人家徐世林是省城的幹部子弟,正牌子的大學生,人家都不計較桂芹的事情,自己為什麽就不能接受她呢?再說了,那事根本就不是桂芹的錯啊,她自己還是一個可憐的受害者呢。在她最孤獨無助、最淒慘悲涼的時候,他,唐星偉,這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居然沒有和她站在一起,自己確實不配娶她。

    淚水慢慢滴下了唐星偉的臉龐,這張年輕的臉上已經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滄桑和憂鬱。他哭了,他在無盡的懊惱和自責中迷失了自己,他覺得他錯過了最美的月亮。哭過之後,他又笑了,在甜甜澀澀的回憶中,他又一次重溫了桂芹往日給予他的似水柔情和無邊魅力。無論是風花雪月,還是期待憧憬,不管是愛意初萌,還是忍痛訣別,一切都過去了,都不會再回來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定要在桂芹的婚禮上去找徐世林,那個得意的新郎官,親手把一隻令人惡心的蒼蠅送到了他的口中,讓他膩歪一輩子,這樣做真的有意思嗎?這是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嗎?他反問著自己。他的目的是達到了,可是自己卻沒有一絲快意,看來報複並不令人愉快。他想了想,覺得自己寧可忍受報複成功後帶來的失落和惆悵,也不能接受因不能報複而產生的鬱悶和窩心。什麽道德和良心,自己這樣做,已經夠講道德和良心了,他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借口,因而輕鬆了不少。

    沉浸在清泉鬆柏之間多時的唐星偉,胡思亂想了半天之後,哼唱起了高曉鬆的成名曲同桌的你。他突然感到,隻有這首紅遍大江南北的老歌才能詮釋他的內心,他仿佛一下子讀懂了歌詞背後隱含的所有感情,“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你總說畢業遙遙無期,轉眼就各奔東西”他以前總覺得這首歌特別惡俗,今天他覺得這是一首能唱哭自己靈魂的歌,他就像葬禮上的孝子孝女們聽到那悲愴萬分的嗩呐聲一樣,一邊吟唱,一邊默默流下兩行溫熱的眼淚。

    他順手撿起一個小石子,在泉水邊的石頭上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刻上“張桂芹”這三個字。刻字的時候,他的神情是那樣的不可捉摸、難以言表,沒人能看得出他的內心是充滿仇恨還是悲傷,亦或是憤怒還是狂亂。他有些神誌不清,他有些忿忿不平,他一遍遍地問自己,“張桂芹,你個賤女人,你憑什麽比我幸福?你憑什麽在徹底完蛋的時候又起死回生?老天為什麽要眷顧你,眷顧你這個不配享受老天眷顧的賤女人?”

    想到“賤”字,他覺得自己比張桂芹更賤,而且要賤上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甚至賤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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