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八章 淵瞳飼晦暗

字數:3720   加入書籤

A+A-


    房門無聲地合攏。
    臥房之內,重歸一片凝滯如千年墓穴的死寂。
    唯有鎏金燭台上,燭焰在不安地痙攣、戰栗。它搖曳的光影,在柳清雅靜坐如磐石雕像般凝固的身影上,以及四周那些陳列的、奢華卻散發著透骨寒意的器物表麵,癲狂地扭曲、舞動,宛若一場無聲的鬼魅盛宴。
    這躍動不休的光,銳利地刺入她眼眸深處,清晰地映照出那片濃稠得化不開的晦暗——它正被無邊無際的野心與即將降臨的血腥祭禮,如饑似渴地、貪婪地滋養、膨脹。
    次日清晨。
    熹微的天光,終於刺破了子夜粘稠如墨的黑暗。
    李念安自錦緞堆疊的溫軟巢穴中掙起,孩童天性中對嬉戲的渴望,如同蟄伏的野性驟然蘇醒,瞬間攫取了他的心神。幾乎是本能地,他便欲揚聲召喚那慣常隨侍的貼身小廝,預備如無數個昨日般,溜出這高門深院,去浸染市井的喧囂與無拘的自在。
    然而,這雀躍的衝動方在胸中鼓脹,下一刹那,便似迎頭撞上了一堵由萬年玄冰砌成的無形之牆,瞬間凍結、粉碎。
    昨日母親柳清雅那冰錐般刺骨、不容置喙的禁令,無比清晰地浮凸於腦海這幾日,絕不可踏出府門半步。
    若有絲毫逾越……
    那隨之而來的懲戒——被褫奪未來數月用以尋歡作樂的銀錢——便如同一副量身鍛造的沉重枷鎖,精準而冷酷地,銬死了他意欲邁出的腳步。
    李念安雖懵懂不明,全然不解母親緣何設此嚴令,然既是母親柳清雅親口諭示,於他而言,其中便必然蘊藏著深不可測的用意與必然的緣由。
    回望侯府歲月,縱使麵對祖父老侯爺那挾裹雷霆之威的諭旨,李念安亦是陽奉陰違,骨血中流淌的驕縱與頑劣,何曾有過半分馴服?
    唯獨母親柳清雅的話語——
    那吐出的每一個音節,降下的每一道旨意,都如同燒得赤紅的烙鐵,帶著不容抗拒的灼熱與痛楚,深深地、永恒地,烙印在他靈魂的髓核之上,鑄成了他此生唯一不敢、亦更不願悖逆的至高鐵律。
    李念安骨子裏那頑劣不馴的本性,如同烙印般深刻。縱使被無形的枷鎖禁錮於這深宅之內,也絕無可能甘願化作一尊泥塑,枯守在自己那間金玉其外、形同樊籠的華屋之中。
    心念電轉間,被母親柳清雅強行收走的那尊詭秘石像,倏然浮現腦海。一個狡黠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在他心底纏繞滋生他自身雖被縛住手腳,不得離府半步,卻可驅策仆役代行其誌!隻需遣一小廝出府,采辦些雞鴨羊羔之類的鮮活牲口,不就能繼續供奉那石像,換來叮當作響、源源不絕的銀錢了麽?
    此計如甘霖澆透旱地,李念安心頭那點因禁錮而生的燥鬱煩悶頃刻煙消雲散。他當即昂首,喉間迸出不耐的呼喝,聲調裏浸滿主子的驕縱
    “木頭!木頭!你這憊懶的死奴才,鑽哪個耗子洞挺屍去了?滾出來!”
    一陣略顯倉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應聲推門而入的身影,卻並非他記憶中那副慣常的奴才麵孔。
    李念安眉峰驟然聚攏,擰成一個嫌惡的結,挑剔如鷹隼般的目光,利刃般刮過眼前這張全然陌生的麵皮,驕橫之氣溢於言表
    “嗯?你是哪根蔥?木頭那狗才死哪去了?”
    新來的小廝反應極快,腰身立時彎折成一道恭謹的弧線,嗓音刻意拔高了調子,透著一股急於表現的伶俐
    “回大少爺的示下,小的賤名胡安,先前是在後廚煙熏火燎裏討生活的。
    楊嬤嬤慧眼,瞧著小的手腳還算麻利,腦子也堪用,這才撥了小的過來,專程侍奉大少爺您跟前兒。”
    “楊嬤嬤”三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念安腦中瞬間激起昨日記憶的漣漪。
    他心下登時了然,對舊日那個“木頭”的消失去向,連一絲探究的興味也無。
    隻圖眼前驅使便利,便以一種掌控生殺般的、不容置喙的口吻,斬釘截鐵地降下諭令
    “哦,曉得了。
    從此刻起,你便在我眼前聽用。
    記牢了——打今兒起,你名‘木頭’。
    這便是你唯一的稱謂。
    聽真了沒有?
    嗯?”
    那新來的小廝(胡安)頭顱垂得幾乎要埋進胸膛,姿態馴服得如同被抽去了脊梁,毫不遲疑地應聲,聲音裏帶著被新名烙刻的順從
    “是!大少爺的恩典,小的刻進骨頭裏了!”
    “小的從今往後,就叫木頭!”
    在李念安身畔聽候差遣的小廝,總數為六名。
    然則,能逾越尋常仆役身份,得以長久近侍其側、形影不離者,唯兩人爾。
    此二仆,蒙少爺親賜名號,尊榮獨顯——一名喚作“石頭”,一名喚作“木頭”。
    那昔日承襲“石頭”之名的,正是蘇旺。
    亦是那曾向李念安秘稟石像消息的蘇旺。
    自蘇旺不幸落水溺亡,那象征著親近與信任的“石頭”名位,便如同蒙塵的冠冕,自此高懸空置,府中再無人有資格、亦無機遇得以承繼。
    若論及侍奉李念安的時日長短,蘇旺在兩位得賜名號的近侍小廝中,確乎是資曆最淺的一位。
    然其心智之靈慧剔透、反應之機敏迅捷,卻冠絕一眾仆役,堪稱小廝之首。
    誠然,他偶或也曾借少爺李念安煊赫的威勢,行些暗中漁利的私便。
    然而,若與府邸之內其餘那些或諂媚、或疏離的麵孔相較,蘇旺待李念安的那份拳拳關切,卻是發自肺腑,毫無作偽。
    那份赤誠忠心,早已深深銘刻於骨髓,溶融於血脈。
    他是真真切切,將李念安奉為了此生唯一、不容置疑的主人。
    回溯蘇旺的出身,乃是生於赤貧如洗的寒微之家。
    家中父位早缺,祖父母年事已高,衰朽枯槁,病體佝僂難支。母親秉性溫良柔順,奈何身子骨羸弱不堪。
    全賴母親一雙巧手,以飛針走線、精工刺繡之技,方能勉強糊口。
    然則,每月辛苦所得,杯水車薪,僅僅堪堪維係全家老幼那清湯寡水、聊以果腹的微末溫飽,每一粒米、每一滴油,都需精打細算。
    喜歡春生江上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春生江上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