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鬼嬰(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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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戀愛遊戲變驚悚遊戲了!
青年的麵上還掛著笑。他其實長了一張相當清秀的臉,眼尾下垂, 怎麽看怎麽透著點無辜的味道。
於任瑩瑩看來, 卻不亞於是青麵惡鬼——看得她腳步像是釘在了地上, 一動也不能動,隻從喉嚨裏擠出一聲近乎絕望的嗬聲。
他一步步向他們走近, 眼睛深的像一汪潭。
“親愛的姐姐,”他半歎息地道,“你怎麽能把你唯一血脈相連的弟弟扔在裏麵呢?”
寇冬一下子扭頭去看阿雪,小姑娘麵色平靜,隻是仰頭看了看她的右邊係統界麵。
他說出了兩人在現實生活中的關係,按理來說也算違規。但是係統一動不動,沒有半點反應,倒像是卡死了。
沉默半晌後, 阿雪忽的也笑了聲。
“是嗎?——你是我弟弟?”
“怎麽, ”尹其眉梢微微揚起, 再不複先前小白兔似的模樣, “你不是已經驗證了嗎?不是把我從那些賭徒的手裏救出來了嗎?”
阿雪嘴角有細微的戰栗。她神色重新冷凝下來, 沉聲道“救出來?”
她冷笑。
“我救出來的,應該是個死人啊。”
驟然聞聽這一句, 連宋泓也懵了, 詫異地望著她。
小姑娘穩穩當當站在原處,嘴裏頭吐出的卻是讓人遍體生寒的話“你以為他是什麽好人嗎?我太了解他了。他欠了那麽多債,那些討債的人是不會放過他的,為了逼他還錢, 連他唯一一個兒子都給綁了。”
“他們還是不知道。——他會給錢嗎?他哪怕在遊戲裏麵賺了錢,那也是為了賭!”
賭徒早已經沒了心,何談什麽兒女親情。她那個名義上的爹進入亡人遊戲,也壓根兒不是想還錢,而是夢想著用那筆錢再去賭,從而換來更多的錢。
在他們眼裏,這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買賣成功之前,他們根本沒有這個心思去管所謂的兒女死活。
那些人把尹其綁了,卻連半點作用都沒有。一氣之下索性斷了他的食水,將他鎖在了破舊工廠裏。後來男人於遊戲裏輸了,沒能再醒過來,等宋泓與阿雪找到男人影蹤時,他已經被宣告腦死亡,自然不可能再還上那筆錢。
男人拋棄妻女那麽多年,債主們早不知道他還有一對可以壓榨的妻女。為了發泄怒氣,他們索性點了把火,隨後就跑了,活活地把那個兒子給燒死了。
在尹其嘴裏,他是鬆開了繩子從窗口逃了出來,隨後被得知消息的兩人所救。在他無力謀生的情況下,兩人帶他進入遊戲,以此賺錢。
可這個說詞,阿雪從一開始就不相信。
原因也簡單。那群歹徒已經準備把人燒成灰死無對證了,怎麽可能留下一扇沒有關的窗戶放他一條生路?
尹其可是見過他們臉的,不怕他轉身報警嗎?
她在後麵偷偷尋到了那幾個歹徒。找人把他們灌醉後終於從他們口中聽說,那時窗戶已經被用木板釘死了。
“根本……根本不可能有人跑出來。”行凶的男人醉醺醺保證道,“那個小兔崽子,之前已經餓了十幾天……”
點火之前就該死了。
人,不能死而複生。手腳被捆住餓了十幾天的人,早在點火之前就已經斷了氣。
……那後來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誰?
借著弟弟這個身份、一定要阿雪把他帶進遊戲的。
——是誰?
“既然不是,何必再裝?”阿雪冷嘲,“跟了我們這麽久,也該說說你到底想幹什麽了吧?”
宋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雖然始終在現實生活中與阿雪一同行動,但不清楚這裏麵竟然有這麽多彎彎繞繞——說起來可笑,他真以為阿雪不喜歡這個弟弟是因為他們都有男人的血統,所以偶爾還會照顧——可現在特麽是什麽,這根本就是個心懷叵測之人、不,說不定連人都算不上!
他不僅懵逼,而且崩潰。這麽大的事,他居然一直被蒙在鼓裏!
這時候他再看尹其,就有了受害者的自覺——這特麽是個騙子。
連他也想高聲質問為什麽。
阿雪帶他進來,自然是假裝順從他意,想看看他打的是什麽算盤。
費了這麽大心思,千辛萬苦跟著他們,偽裝成一副小白花模樣楚楚惹人憐……
總不能是想蹭個點數賺點外快吧?
這個理由,宋泓不大相信。
他把懷疑的目光投向青年,尹其嘴角徹底斂成了直線,現出一種近乎刻薄的刻板。
局勢如此,身邊的長發女生腿一軟,險些跪下了。
“他不是人……”
她喃喃。
壯漢還沒聽清,又被這麵前突如其來的發展所驚駭,正是目瞪口呆之際還聽她小聲在旁邊自語,不由得粗聲粗氣道“你他媽嘟囔什麽呢!”
“他不是人!”
任瑩瑩的聲音徹底放了出來。她不顧一切地高喊著,手指哆嗦地指向尹其。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我本來是要去殺他的!”
身為遊戲裏的老人,她自然也有自己的秘密武器。可她分明已經用技能猝不及防地將人殺死在了當場,下一秒,那些血霧卻重新凝聚,逐漸凝練出新的人形——
殷紅的血裏頭,分明有雪亮的寒光。
“他不是人——他的血裏頭藏著一把刀!”
她比劃著,眼中寫滿恐懼。
“——鐮刀!”
“鋒利的鐮刀!!!”
這句話被戰栗著高喊出後,產生了一種極其奇妙的化學反應。場中陷入近乎沉窒的靜默,這種靜默好像是噴著火星的,刺拉拉地灼人。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喘息。副本裏的風停滯了,係統開始抖動,一個接著一個往外吐對話框,速度快的讓寇冬都有點看不清。
葉言之的臉色奇異,又有一種猜想落實的、奇怪的篤定感。他嗓音輕柔,緩慢地將那三個字再重複了一遍。
“一把刀?”
懷中的鬼嬰忽的僵成了一塊石頭。寇冬察覺到它異常僵硬的身體,隱約覺得是遊戲出了什麽異常——但隻是轉瞬之間,它忽的發出一聲尖銳的咆哮,猛然從寇冬懷中一躍而出,向著尹其撲去!
這一切都隻發生在一個眨眼,甚至來不及讓人反應。遠處的泥人轟隆邁起大步向他們奔跑而來,星星點點的鬼火、林中的白骨,甚至是樹、大地、天空……它們全都張開無形的嘴,發出了從未聽過的怒吼,甚至讓人懷疑這是否是它們的聲音——世間萬物朝著尹其奔湧而去,懷著鋪天蓋地的戾氣兜頭要將他撲滅於此地。
天崩地裂。
寇冬從來沒見過這樣自殺似的襲擊,比起他當初被人調戲時的場景來也不遑多讓。草,木,泥人,鬼……它們忽然間都成了他與尹其之間的屏障,一層接著一層蓋起來。地麵撕扯開了口子,巨大的裂縫將他與尹其之間徹底割裂,旋即飛快拉遠,下麵是旋轉著的濃黑漩渦,迫不及待地張嘴吸納著一切,拚命吞食著。
日月無光,當真是人間煉獄。
副本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折疊起來,望鄉台、奈何橋、血水……原本該遠不可及的景致,如今都寸寸坍塌於眼前。
甚至於是他們最先待過的破廟。
寇冬還瞥見了那頂青色轎子。從裏頭爬出的是先前他見過的男人,可男人此刻眼神呆滯,沒有半點反應,直至鬼嬰高聲哭泣起來,才讓他眼裏猛地多了神采,爬出轎子,也衝向尹其。
“……”
寇冬目瞪口呆。
他本來以為,這個所謂的前夫才是幕後的真boss——可現在看起來nc的嘴裏真是沒有一句實話,這個前夫明明就是受鬼嬰控製的!
搞不好就是鬼嬰做出來的一個傀儡!
還什麽一打五五打一,含著奶嘴還要欺騙他這個無辜的老父親!!
寇冬對自己的二兒子立時有了全新的認知,又是震驚又是惱怒。但此刻並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nc們費盡全力地阻止著尹其,可從那其中,卻有一道寒光閃現,如閃電撕開了濃黑的鬼嬰——
麵容清秀的青年重新出現在了眼前。
他衣擺飄動,立在泥人高高的頭頂。泥人的兩隻手都已經斷了,隻拚命地搖著頭,試圖將他甩下去。
但這點晃動並不能影響青年。他從高處居高臨下望來,對那些殺戮都不為所動,隻垂下眼皮。
寇冬有一種如芒刺背的感覺。
他看向了自己。
“一百零二年。”
青年薄薄的嘴角掀了起來。
“一百零二年……”
“我還是找到了你。”
他慢條斯理用手指剖開了自己的胸膛。從胸膛奔湧而出的滿腔熱血裏,一把寒光凜冽的鐮刀終於出現在他手中——
那一刻,這個身影與寇冬的噩夢忽然緩慢重合。
捉迷藏。
捂住他嘴的孩童。
稚嫩的童音。
“這就是場遊戲。”
……
他逐漸想起自己在先前所畏懼的、永遠懸掛於頭顱時刻可能掉落的,究竟是什麽。
那道擺脫不掉的、於身後響起的腳步聲——
那是來自於死神的聲音。
死亡。
他所麵對的,是死亡。
童年時母親的身影重現眼前,拽著他的小手穿過重重白綾垂落下的大殿。大殿的地麵刻著奇異而古怪的紋路,他邁過朱紅色的門檻,終於來到了他們所求的神明的麵前。
葉家人。
坐落於陰陽間隔之中的行刑者。
他們已跳脫出紅塵生死,不是神,卻更接近於神。
“生死有命,”他聽到滄桑的老者聲音,“大道在天……”
年輕婦人無法聽進去。她的丈夫死了,父母死了,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於這世間煢煢孑立,隻剩下這唯一的羈絆。
她把自己的心血乃至生命都傾注在她的孩子身上,不顧一切地哀求行刑者救救自己的孩子。
她的孩子即將死於遺傳病。
行刑者不願出手。他們隻舉起屠刀,從不救人。這有違世間倫理綱常,如何能做?
最終救了他的,是葉家的繼承人。
那個孩子小他兩歲。他躲在那孩子的院裏,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那是死神靠近的聲音。那孩子捂住他的嘴,小聲告訴他,噓,是捉迷藏……
這些過往走馬燈一樣於他眼前閃現,他的腳步有些踉蹌,終於想起,他是被母親用貪戀生生留下的一縷精魂。
他早不該存在了。
寇冬的眼前雪白一片。他看著死神高高立在雲端,繼而向他垂眸,預備著收割他的魂魄。
也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木鈴聲。
“叮,叮,叮……”
這本不該有的聲音於葉言之手中響起。這木鈴沒有鈴舌,根本無法搖響,響起的聲音唯有死者與靠近死亡的人方可聽到。
而此刻,所有人都清楚地聽見了這聲音。鬼嬰猛地從震怒之中清醒,踩在鬼魂的頭上,飛快地向他飛奔而來。
它一頭撲進了寇冬的懷抱,把兩隻手死死按在他的臉頰。
“屏息——”
寇冬仿佛紮入了冰冷的水裏。他於這水中緩慢下潛,看到了自己。
這應當是屬於鬼嬰的記憶。他看著一團泥於手中逐漸成形,生出五官模樣,拉出四肢,最後用彩筆細細繪出顏色……
那是鬼嬰自己。
記憶中的寇冬是一個極其孤單的人。他不怎麽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多數時間都坐在桌前,專注地捏他的泥人。捏出的最小也最精致的這個,寇冬叫它兒子,還用布料給它做了許多精致的小衣服。
借助鬼嬰的眼,寇冬逐漸明白,記憶裏的自己同樣有遺傳病。
因為病了,所以不能出去活動。
隻能永遠坐在這間陰暗的屋子裏,借助飄窗獲得不多的一點陽光。
他不怎麽跑,不怎麽跳。能陪伴的就隻有這麽一個泥人。時間久了,泥人也生出了神智,他奇異地發現它眼睛裏多了神采,一日日變得憨態可掬。
故事裏的寇冬沒有害怕,反而因為終於有了什麽能陪伴自己而感到由衷喜悅。他曾經養過貓,但一次打開窗後,貓就再不曾回來。他也想養過狗,可狗用期盼的眼神盼望他下去時,他卻根本無法牽著繩子與它一同奔跑。
動物的壽命說不定都比他長,他也就慢慢歇了心思。
隻是,人到底會孤單。
孤單這種東西,說不清,也道不明;當寇冬獨自坐在椅子上時,骨頭縫都是涼的。
可有了小泥人,他好像又有一點溫度了。
他把小泥人當兒子養,毫不遮掩自己對於家庭的渴望。
寇冬天生就喜歡男人。他給小泥人安排的家庭背景裏是一家三口,他是一個正兒八經的慈父,還有一個總是冷著臉、不怎麽說話、身高一米八又俊美又挺拔的嚴父……
遊戲裏的寇冬還麵紅耳赤偷偷加了個設定,就是這個所謂的嚴父,寵的隻有他。
連兒子都不寵。
看完這段的寇冬“……”
唉,他果然天生就喜歡甜甜甜。
真是讓人羞恥。
遊戲裏的寇冬絕對不知道一件事,就是小泥人偷偷把他這些天馬行空的幻想都記得清清楚楚。寇冬一直認為自己是要死的,所以夢想著有一個不懼怕於死亡、類似冥王一樣的男人來當這個嚴父,於是小泥人自我帶入,它就成為了陰間正兒八經的太子爺。
但這個泥人膽很大。
它不僅想當這個兒子。
它還想自己扮演這個父親。
它希望的一家三口裏,有兩個都是它自己。
按照這個故事進行下去,小泥人會逐漸變為活人並且飛快長大,然後正式成為遊戲裏的寇冬夢想中的男朋友——又高又帥還能統領陰間的那種。然後呢,它就和寇冬生出一堆的孩子,一家不知道多少口幸幸福福地生活在一起……
岔路點在於,有一天,遊戲裏的寇冬忽然不辭而別。所謂拋夫棄子,就是由此而來。
這會兒已經成了幾個月嬰兒大小的泥人如遭雷劈,邁著自己一雙小腳,尋遍了世間也沒再尋到青年。它被雨水不知衝刷了多少回、也不知化作了泥水多少次——它艱難地把自己拚起來了,終於流出了第一滴眼淚。
是一滴血水。
這血水拉著它向下墜。它早已被滋養出了魂魄,自此,魂魄墜入了黃泉。
看到這兒,寇冬大概就明白了。所謂的副本,都是鬼嬰——或者說泥人——它所臆想而出的。它是副本的締造者,按照寇冬曾與它描述過的內容構建了這裏,並捏出了一個成長後的自己扮演那個嚴父。
這其實是一出折子戲。
它自己就是戲中人。日日著想、日日沉迷。
寇冬心中忽的一軟。他於其中感同身受,清楚地知曉,它所求的,與他相同——
不過是一個家而已。
那是當年寇冬與泥人共同編織出來的夢。現在,卻隻有泥人獨自記得了。
它如何能不憤怒?
如何能不難過?
他睜開眼,對上了鬼嬰黑沉沉的、沒有半點眼白的眼。要是沒有這些青紫,它本該是個相當玉雪可愛的孩子。
它如今望著他。
“爹爹……”
它喃喃地叫道,緩緩收回自己貼在他臉上的雙手,轉為輕輕牽著他的衣角。
“你別走……”
它的聲音緩緩地低下去。
“我乖的。”
“我、我會乖的。”
寇冬的喉嚨好像被什麽給堵上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渾身發著抖。他緊緊抱著這小小的一具身體,牽引繩還垂著,鬼嬰把頭靠上他的肩膀。
就像遊戲裏的他把它放在肩頭一樣。
“不走。”
寇冬終於從梗著的喉頭吐出了這兩個字,輕輕地拍打著它的背。
“不走……”
鬼嬰的臉上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它的身形好像變大了,時而是寇冬在轎子中所看到的成年男人的形象,時而又是這一具小小嬰兒的形象。
“真好啊。”它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逐漸在他懷裏僵硬起來。無數的nc以身軀為祭阻攔著尹其的腳步,鬼嬰的背後風聲呼嘯戰栗,世界逐漸坍塌至眼前這一小片。
寇冬摸到了一道裂傷——那是鐮刀劃出的,貫穿了它的整個背部。
“真好啊……”
它重新變為了最初的泥人,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碎成了幾塊,再也沒有閉上它的眼睛。
發現攔不住死神後,它耗盡了自己的最後一點力。
它完成了自己的執念。
任務已完成。
玩家即將被抽離副本。
五、四、三、二、一——
死神的鐮刀被阻隔在了最後一秒裏,寇冬被一股力量大力拽出,重重地跌倒下去。
這一次卻不再是他遊戲裏的家。
他倒在了一群長耳朵的毛絨玩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