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六十章 時代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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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8年3月10日,當大多數京城市民還在期待不久的將來能在家裏裝上一部電話的時候,《京城晚報》頭版,一條並不太起眼的消息卻宣告了移動通信時代正式開啟——《公眾移動電話網今起試運行》。
    從此之後,移動電話這種東西,就在共和國的首都正式閃亮登場了。
    而最有語言創造天賦的京城百姓,根據港片裏的情節,給它起了個牛氣十足的名字——“大哥大”。
    很快,這個令人一聽就能記住的名字,就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不過實事求是的說,對於初期使用這種通訊工具的人,體驗感卻遠談不上多麽美好。
    以當下科技水平而言,這玩意還真配不上這麽一個讓人豪氣萬丈的名字。
    首先,這麽一台“大哥大”別看隻有一個打電話的功能,連短信功能都沒有。
    可重量超過一公斤,攜帶十分的不便。
    因此,又被人們戲稱為“板磚”。
    其次,摩托羅拉牌的“大磚頭”很是費電。
    別看個兒頭大,卻不耐用。
    最多連續通話半個小時一塊電池就耗光了。
    要是業務多的人,每天得隨身帶上好幾塊電池用於更換。
    還有,由於此時整個京城隻建了5個基站、73個信道,最多容納2000戶。
    這就意味著同一時間內隻能滿足73個人打電話,用得人多了,互相搶信道,就會出現“打不通”的情況。
    而且由於是摹擬信號,通話質量也不好。
    通話時斷時續是普遍現象,人們常常得從樓裏麵伸出脖子打電話。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價格太貴。
    整個京城,此時隻有位於鬧市口西側路北、長話大樓東南角的驚動移動複興門營業廳獨家經營這東西。
    這家營業部剛剛推向市場的一部“大哥大”,市場售價兩萬元一台。
    這還不算入網費六千元,通話還要雙向收費。
    每月還有通訊費和頻率使用費。
    對比普通工人的工資一個月隻有百八十的收入,可謂是天價了。
    說句大實話,就衝這個價格,開業之前,就連這家營業部的人,都認為他們的業務開展起來會遇到困難,估計沒有多少人願意購買。
    可結果又怎麽樣呢?
    即使產品存在這麽多的瑕疵,即使價格買這麽高,也仍然阻止不了人們向往黑科技的熱情,“大哥大”還是迅速受到市場的認同,受到了追捧。
    開業當天,還沒到開門時間,營業部的門口就擠滿了人。
    在木板房改造的營業廳裏,許多客戶都是拎著大包小包的現金過來交錢。
    交完錢填一張申請單,“跑單子”的工作人員再拿著申請單送去通訊機房,過兩天才能開通。
    僅僅是開業第一天,居然就售出了了五十餘部。
    上百萬的營收啊!
    這個開門紅的好成績,無疑帶給了京城移動公司莫大的信心。
    不過話說回來,當天營業部所接待的客人裏,也有兩個人夠特別的。
    幾乎給所有營業部的工作人員都留下了至深的印象,讓大家當做茶餘飯後的話題談論了好久。
    之所以說兩個人特別,不但是因為他們是排在最前麵的顧客,也是因為他們是當天出手最豪闊的顧客。
    他們居然一開口就買了十二部移動電話。
    由於“大哥大”采用“9”字頭電話號碼,這兩個人直接就包圓了9000001到9000012的號碼。
    要問他們為什麽買這麽多?
    他們聲稱除了自己要用之外,其他十部都是他們幫別人代辦的。
    這樣的手筆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的。
    當然,如果說他們要是來自什麽大型的合資企業,外資企業,為公司高層統一購買,倒也不算奇怪。
    可蹊蹺就蹊蹺在,他們並不是來自於什麽大型企業。
    他們的職業背景,幾乎全都是民營,而且居然幹什麽的都有。
    什麽洋酒行、服裝公司、文化娛樂公司、禮品公司、廣告公司、國際貿易公司、新農科技公司……
    看上去就像是那種牛皮吹得震天響,實際隻有一個人幾個公章的皮包公司。
    甚至還有個煙酒店的小老板和蹬三輪的兩個體戶也摻雜在其中。
    不得不說,根據他們所填寫的機主的資料,令人完全找不到其中的邏輯關聯。
    簡直太奇怪了。
    要是單看這些人的身份,好像誰和誰都沒有什麽瓜葛。
    可他們偏偏又互相認識,而且還熟到了可以幫這種忙的地步。
    這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能不懷疑這些人是不是組成了一個商業詐騙團夥。
    而且在這些號碼裏,最引人矚目的肯定排在第一的9000001號碼,讓人不能不刻意去關注一下機主的身份。
    根據來辦手續的人填寫的資料顯示,這個人就顯得更特別了。
    因為他的就業資料居然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填寫。
    由於這並非是必須填寫的資料,代辦的人又明確表示機主想要保密,營業部的人也不好打破沙鍋問到底。
    因此他們也僅僅記住了這個人的名字——寧衛民。
    如果是喜歡追星的人,或許是有可能聯想到,這個名字和鄧麗君的兩首歌曲的詞曲作者同名。
    但是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卻沒有人能夠斷定了。
    當然,這些人裏更不會有人知道,這個即將擁有京城“首位手機號碼”的人,恰恰也在這一天,再度離開了共和國的境內,飛往了日本東京。
    甚至他的出行還前所未有的招搖,排場大的簡直能驚訝路人,就像別人替他弄到的手機號碼一樣,凸顯出了他非同一般的身份。
    是的,正因為知道當天寧衛民要和鬆本慶子一起回東京。
    1988年3月10日這一天大早,不但羅廣亮、小陶來送他,鄒國棟和沈存來送他,陳佩斯、劉曉慶這些影視圈的好友來送他,天壇公園、文物局、電影局還有電視劇製作中心的人來送他。
    那些剛剛加入寧衛民陣營,從皮爾卡頓公司辭職的這些“活寶”們,除了兩個人按照寧衛民的吩咐去為大家買移動電話之外,其他人也都堅持來送,全都趕到了芸園酒店來匯合。
    盡管寧衛民早有明言,無需他們送行。
    可這些人都是人精兒,下屬的身份轉變的特別絲滑。
    誰能真的聽話,踏實待著,錯過這個表忠心,拍馬屁的良機啊?
    沙經理的捷足先登已經給了他們這些人深入骨髓的教訓。
    所以哪怕挨批挨罵,他們該做到位的也必須到位。
    於是乎,最終就是整整十輛轎車連成串兒,一起護送著寧衛民和鬆本慶子去了首都機場。
    因為高級轎車太多,奔馳、皇冠占了多數,這一路上不但路人側目,甚至連交警都驚動了。
    看著車隊沒有氣球和喜字兒,沿途交警們或許還以為是什麽重要的外賓或是領導出行。
    因此即便是沒有接到相關通知,也直接人工給調成了一路綠燈。
    說起來,這還是寧衛民頭一次在自己老家這麽招搖呢。
    就連他結婚的婚車車隊都沒這麽長。
    沒辦法,盛情難卻嘛。
    既然人都到了,寧衛民也不能真把人都轟回去,隻能被動接受他們的好意了。
    或許這就是他的事業厚積薄發,更進一步的必然吧。
    畢竟他的個人財富和能力都已經遠遠超越這個時代的客觀約束了。
    隻要時代的捆綁稍少鬆開一點,哪怕隻露出小荷尖尖,也足夠驚世駭俗的了。
    很快到達機場,真正送別的過程倒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由於已經常來常往慣了,這次離開,又是夫妻二人單獨出行,沒有任何壇宮廚師和劇組人員與他們同行。
    所以寧衛民和鬆本慶子都表現的很輕鬆,也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
    他們很自然的跟隨行的人都客套了一番,揮手告別,自行到貴賓區候機。
    不過當他們走向安全門後,卻又看到了另一番與以往大大不同的景象。
    也就是這一刻,機場的最新變化讓寧衛民產生了突如其來的精神震撼感,他的心忍不住隨著時代的脈搏而狂跳。
    不為別的,就因為留學生的數量實在太多了。
    多到了使得機場托運行李的窗口前,排成了長龍。
    一排排的長龍中間,堆滿了行李箱、旅行。
    這種場麵是寧衛民記憶裏他從首都機場搭乘飛機從未見過的熱鬧場麵,很有點九十年代春運的感覺。
    尤其是這些自費生有許多人都是平生第一次坐飛機,好不忙亂。
    有的排上隊了,卻忘了交托運費,前後之間來回鼠竄。
    有的行李超重,卻沒錢支付費用,求爺爺告奶奶似的討價還價,巴望托運員手下留情。
    有的辦妥了托運手續,卻把多餘的人民幣送給候在安全門外的親朋好友。
    當然,每一個要搭乘國際航班的旅客,過了“安全檢查”這一關,也就等於出了國門。
    雖然隻與親友相隔幾米,但不能進出。
    哪怕在交接人民幣時,都有海關人員在旁監督。
    所以相輔相成的,還有那些分別的強烈反差。
    那些自費留學生們,通常帶著興奮,沒有眼淚,沒有離別愁緒,站在安全門內,充滿自信和自豪。
    以一種“勝利大逃亡”的姿態。揮手向親友們告別的人。
    而安全門外,這些人的父母妻兒以淚洗麵,千囑咐萬叮嚀,唯恐一別成了永訣的場麵。
    有一個自費生滿不在乎地叫,“哭什麽,回去吧,我又不是去插隊落戶?”
    有一個不以為然地說,“早知道你們會哭,就不讓你們來了。”
    還有一個笑吟吟的說,“再見了,等我好消息。”
    而對他們滿麵笑容,神采奕奕,親人們所回應的卻是一片嗚咽。
    此情此景,看得寧衛民莫名的產生一種焦慮感。
    已經不用再懷疑什麽了,真正的“出國熱“到來了。
    這些自費生的出現,最大的積極意義在於對於國人來說,出國已經不再是社會精英享有的特權,也不必再為了出國四處尋找海外關係。
    然而同樣帶來的,也會有一些副作用。
    比如人才流失,比如加重文化自卑心理,以及國內崇洋媚外之風的進一步泛濫。
    寧衛民看看那些自費生,甚至不由想到小陶的女朋友,和《紅樓夢》劇組的演員安雯,在這次春節期間拜托自己替他們解決出國手續的請求。
    發達國家五光十色的燈海,震撼著每一個華夏人。
    現在的國內,大概把出國當成一切幸運的起點,認為出國一定能發財,一定可以功成名就,一定比他們在國內過得更好……
    但可惜的是,他們錯誤的估計了發達國家的優越性。
    起碼是忘記了,外麵的這一切繁榮,往往並不屬於初到異鄉的國人,幸福的生活不會從天而降。
    雖然這些選擇到異鄉闖蕩的留學生大多受過良好的教育,在國內,他們是天之驕子,但出國後,他們首先要麵對的是在生存線上掙紮的焦慮。
    這些人,抱著如此美好的希望走出國門,未來要經過什麽樣的打擊才能客觀看待一起啊?
    究竟有多少人會在外麵刷新認知,放棄最初的夢想?
    從此變得市儈,自卑,短視,甚至不惜放棄信仰,改變國籍?
    他不知道。
    這些人,究竟有多少人會堅持夢想,學成歸國,報效祖國?
    或者學成之後留在國外工作,在異國他鄉尋找自己的個人價值,選擇為別的國家貢獻自己的學識和才智?
    他也不知道。
    甚至有多少人回在異鄉感到文化失落,後悔當初出國的選擇?
    或者從此走上了背叛祖國的道路,和違法犯罪的道路?
    他同樣不知道。
    他所知道的是,國門真的以越來越大的幅度對普通百姓開啟了。
    時代的浪潮撲麵而來,這是不可抗拒,也不可逆轉的。
    而這也是一個大浪淘沙的過程。
    無論留下的,出去的,無論回來的,還是不回來的,最終浪花淘盡英雄,都要為他們自己的選擇而承擔相應的後果……
    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也沒人能夠幫助他們……
    就像那部九十年代反應出國人員生活的電視劇《京城人在紐約》裏的台詞一樣,
    如果你愛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裏是天堂。
    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裏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