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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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幾天,疙瘩再也沒有來找過郭全發,要郭全發參加他的隊伍。實際上疙瘩名義是個副師長,疙瘩的隊伍也不受疙瘩控製,前後不過一個月時間,於師長派來的教官已經基本上把疙瘩的隊伍理順,疙瘩隻是一個甩手掌櫃。疙瘩也看不清往前走的路,也懂得人各有誌不能勉強的道理,既然郭全發不願意跟上疙瘩幹,就再不能強求。
下雨天,郭全發心裏悶得慌,突發奇想,何不帶著老婆春花去臥龍寺燒香?這個念頭一出現,郭全發首先笑了,燒香得有個理由,求神問卦必須心有所想。春花生兒生女都無所謂,都一把年紀了不會像少夫少妻對生孩子那樣在意那樣充滿幻想。但是郭全發確實心存疑惑,主要是擔心大兒子郭文濤和他唯一的女兒郭文秀,還有大兒媳婦蘇小寧,這三個孩子都去了延安,按照國軍的說法是參加了“共匪”,看到鳳棲縣十萬大軍嚴陣以待,戰爭迫在眉睫,郭全發想求神仙保佑,保佑他的孩子平安。
春花當然不清楚郭全發內心的想法,還以為郭全發求神問卦是為了保佑她們母子(女)平安。鳳棲習俗,小媳婦懷孕都由丈夫陪著去寺廟磕頭,想不到四十多歲的郭全發依然那樣浪漫那樣溫情。經過風刀霜劍的女人特別在意丈夫給予的任何一點關愛,春華說,激動地滿臉通紅:“他爹,咱不能就這樣空手而去。我給咱蒸貢(花饃),今天來不及了,明天一大早,咱走。”
第二天天晴了,太陽從雲層裏鑽進鑽出,夏日的山區,滿世界一片墨綠,郭全發給騾子搭上鞍韉,扶春花騎了上去,春花頭頂花老布手帕,留海下一雙眼睛有點羞澀和動情,身穿碎花洋布衫子,一手拽著韁繩一隻胳膊挎著籃子,籃子裏裝著花貢。郭全發一手拽著騾子尾巴一手拿著榆木條子,心甘情願地跟在騾子後頭。
臥龍崗離郭宇村不遠,翻一條老婆尿尿溝,直線距離不足三裏路,即使翻溝也就十裏山路。可是回家兩年,郭全發沒有去過臥龍崗,一般沒事誰也不願意去哪裏。郭全發隻是隔著山溝看見,一座宮殿式的建築在茂密的樹林裏時隱時現。至於臥龍寺建在稍低的地方,一般不親臨其境看不見寺廟的真麵目。
下坡上坡,一座寺廟赫然顯現。郭全發看那菩薩的麵相有點熟悉,卻記不清究竟是誰,奇怪的是菩薩身下坐的不是蓮台,而是排列有序的麥穗。恍惚中好像聽誰說過,臥龍寺是疙瘩所建,為了紀念疙瘩爹從黃河裏撈上來的一個女人,為了那個女人疙瘩爹被鬼子打死在黃河岸邊……每個人都有不願告訴別人的秘密,郭全發離開郭宇村的八年間,這個村子的變化天翻地覆,變化最大的當數疙瘩,躍升為臥龍崗山寨的土匪頭目,可是疙瘩的本質沒變,還是那樣心裏不藏話,還是那樣樂於助人那樣直爽。可是郭全發總感覺疙瘩也有不願告訴別人的秘密,眉宇間常常顯露出一絲隱憂一絲無奈。
郭全發接過春花胳膊上跨的籃子,小心翼翼地扶春花下了騾子,然後春花在前郭全發在後,一對夫妻進入臥龍寺大殿。隻見兩個身穿道袍的道姑迎上前來,對著郭全發喜笑顏開:“全發叔叔——”
郭全發有點一籌莫展,這莫不是疙瘩的兩個女兒秀花秀氣?兩個女孩子看起來比過去清秀了許多,讓郭全發簡直不敢相認。歲月無情,郭全發也聽說過這兩個女孩子不是疙瘩親生……男人,最不能容忍的是媳婦背叛了自己。可是郭宇村的女人幾乎全都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年翠英、張鳳、洋芋……誰沒有給丈夫生下野種?
郭全發笑得勉強:“你倆到這裏多久?”話一出口郭全發後悔了,像話嗎?出家的女人都有不願告訴別人的隱憂。
可是兩個女孩子一點也不覺得難堪,依然柔聲回答:“臥龍寺第一天開光,我倆就在這裏。聽奶奶說,臥龍寺供奉著我們的姑姑。”
郭全發想起了郭宇村前兩天剛死的兩個女人棒槌和鳳鵝,那兩個女人遠沒有麥穗幸運,麥穗由於有了疙瘩而成神,棒槌和鳳鵝卻成為冤死的鬼!
春花拽了拽郭全發的衣服袖子,小聲說:“他爹,咱們進香、上貢。”
郭全發從遐思中驚醒,扶春花跪在蒲團上,兩個人共同磕頭,雙手合十閉著眼睛禱告,可是許的心願不同,春花默念著為肚子裏的孩子祈福,而郭全發卻在詛咒這場戰爭。
郭全發給香案上壓了幾枚銀元,秀花秀氣用托盤端出兩道護心符,那可是寺廟裏最高的回贈,據說,帶上護心符就能消病免災,就能諸事順利,一般不是達官貴人寺廟裏不予回贈。這肯定是秀花秀氣對郭全發兩口子額外的照顧。什麽都別說,熟人好辦事,無論哪朝哪代,人的地位和身份決定了你的尊卑,連神仙也懂得人情世故、高低貴賤,不同的層次就有不同的待遇。
走出寺廟,郭全發扶著妻子,打算原路返回。這時,一個清臒的老人站在路邊,說話的聲調帶著謙恭:“郭先生留步。”
郭全發吃驚,從來沒有人叫過他“先生”。郭全發在疙瘩家見過這個老人,老人叫做靳之林。聽說是山西的首富,太原城裏威名顯赫,抗戰勝利後一直不願意回太原,住在臥龍崗山寨頤養天年。郭全發麵對靳之林施禮:“老人家,吾乃一介草民,萬不可稱呼先生,折煞全發也。”
靳之林故我而言他:“靳某知曉,鳳棲城裏識文弄墨之人,莫不全是屈發祥老先生的弟子。”
郭全發謙恭地回答:“抱過幾天老先生的桌子腿,識得幾籮筐文字。這多年一直在鬼子煤礦挖煤,已經遺忘的差不多了。”
靳之林直言:“靳某在疙瘩家見過先生。人的脾氣秉性跟貌相有直接的關係,靳某的眼光不會有錯,郭先生是一個識大體顧大局之人。可否移步到山寨一敘?”
郭全發心想,這靳之林可能有求於他……郭全發能為靳之林做什麽?費盡思索。不過,這種要求無法拒絕,郭全發囑咐春花在寺廟前稍等,他自己尾隨著靳之林,來到老先生的書房。
隻見書房四周掛滿了靳之林老人寫的書法。戰亂年月有這種雅興的人極少,郭全發不由得肅然起敬,感覺他這幾十年人白活,整日裏為了升米文銀而奔波,殊不知人還是需要超脫。
老先生淡淡地說:“看上那一幅,一會兒取下來,拿走。”
仆人獻茶,郭全發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貿然問道:“老先生,能否預測一下,目前國共兩黨的戰爭,誰勝?”
靳之林避而不談,隻是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誰勝誰負已不重要,作為老百姓,重要的是怎樣脫身。靳某有一句話想托先生轉告疙瘩,知道進退乃豪傑,不要一條道兒走到黑。無論誰執政都不會容忍大煙的存在,今年及早金盆洗手,不要再經營大煙。”
郭全發跟靳之林談了很久,靳之林還留郭全發倆口子吃飯,不知道怎麽回事郭全發老感覺靳之林好像還有什麽事悶在心裏,言猶未盡。
回到郭宇村已經天黑,郭全發安頓妻子先睡,他遵照靳之林囑托,來到疙瘩家裏。隻見疙瘩正跟穀椽喝酒,還有一個軍官郭全發並不認識。疙瘩介紹,那就是於師長。
緊接著疙瘩邀請郭全發喝酒,郭全發不好推辭,勉強應酬。看起來那穀椽麵無愧色,一點也不忌諱兩個女人死到他父子三人之手。
郭全發一直沒有機會傳達靳之林的忠告,看疙瘩出屋解手,跟著疙瘩出來,站在茅房旁邊說了幾句,郭全發說:“靳老希望你今年再不要經營大煙。”
誰知道疙瘩毫不介意,一邊係褲帶一邊說:“各人的頭在各人的肩膀上長著,想幹啥是各人自己的事情。疙瘩經營不經營大煙跟他靳之林逑不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