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訂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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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霸王別姬,講的是楚漢相爭的故事,楚霸王,何許人也?”

    眾弟子靜立堂前,老師傅望著他們,沒了往日的嚴苛,反倒顯得有些平靜,他手中拿捏著一根煙管,閑談般望著眾弟子中最出類拔萃的幾人,腔調一拔,容光煥發。

    “那是天下無敵的蓋世英雄,橫掃千軍的勇將猛帥!”

    而後長出口氣,歎道:“可老天卻偏偏不成全他,在垓下中了漢軍的十麵埋伏,讓劉邦給困死了!”

    “那天晚上,刮著大風,漢軍唱了一宿的楚歌,楚國的人馬一聽,以為劉邦得了楚地,全都跑光了,連霸王也掉下淚來!”

    老師傅眼中泛光,不知是淚光,還是火光。他瞧著換了身衣裳,臉色還有些白的蘇青。“這人縱然有萬般的能耐,可也敵不過天命呐!”

    “想那霸王風雲一世,臨到頭,就剩一匹馬和一個女人跟著他,霸王讓烏騅馬逃命,烏騅不肯,讓虞姬走,虞姬不願。那虞姬最後一次為霸王斟酒,最後一次為霸王舞劍,爾後拔劍自刎,從一而終啊!”

    搖搖頭,老師傅呼出一口氣。

    “給你們講這出戲,是因為這裏頭有個唱戲和做人的道理,這世道,天命難敵,能成全你的,隻能是你自己!”

    冷風呼呼。

    院裏,關師傅就這麽說著,隻見說完沒多久,那院角的一間小屋裏,便傳來了小癩子的嚎啕哭聲。

    天命難敵,得認命啊。

    霸王都輸了。

    他一邊哭著,一邊已帶著嗆咳,像是喉嚨裏卡著根刺,前天回來的時候還沒咳呢,這不到兩天的功夫,已露了端倪,真的是染上病了,也斷了眾人心裏最後一點念想。

    木門緊鎖,吃喝拉撒全在裏麵,與等死沒什麽區別。

    老師傅到底還是念情的人,這幾日裏給小癩子吃的東西可比往些時候好太多了,頓頓見肉,也算是送他這最後一段日子。

    蘇青聽的一言不發。

    “打今個起,從今往後,你們便要準備登台了,得記住,等穿上戲衣,上了妝,可就不是自個了,留神把戲裏的人物糟踐了!”

    但見眾人皆是一身嶄新的棉布長袍,精神頭也煥然新生,一掃往日裏灰頭土臉的模樣。

    快六年了,擱在尋常人家,十五六歲已是成家立業的年紀,老師傅把該教的都教了,等的就是徒弟們登台開腔亮嗓。

    “傳於吾輩門人,諸生須當敬聽。自古人生於世,須有一計之能。吾輩既務斯業,便當專心用功。以後名揚四海,根據即在年輕——”

    小石頭率先高喝,眾弟子齊齊附和,蘇青亦是跟著,嚷出的聲音掩過了風聲,大雪飄揚,那柴房裏頭,像是也傳來了小癩子的聲音,久久不散。

    直到月末。

    關師傅可是費了老大功夫,才終於把那戲園的經理請了來。

    聽戲的人不一樣,這成的名也不一樣,像那市井之人來聽,成的多是小名,隻能流傳於街市,為底層所知,倘若那大人物來聽,或是叫聲好,成的便是大名,一舉成名。

    張宅裏的老太監乃是昔年跟過慈禧的宦官,家大業大,勢大權大,在這京城裏頭,名頭不弱,而且最是喜歡聽戲。

    京城裏但凡想成角的,無一不是要去府裏走上一遭,用他們的話來說,這是規矩。

    而這訂戲的差事便委托了給了戲園經理。

    別看老師傅平日裏嚴苛殘酷,可此時也免不了點頭哈腰,語帶恭敬,說到底,“伶人”的臉麵還是不好掙。

    “張宅上把訂戲的差事委托給了您,那您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您抬舉抬舉,這些孩子歲末就能穿上新衣裳了!”

    老師傅連同師爺恭敬的跟在戲園老板身後,說話的時候,身子都矮了一截。

    這經理貌有三十,帶著個時興的眼睛,穿的是長袍馬褂,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皮笑肉不笑的應了句。

    “衣裳好穿,戲活難做!”

    “你呀,命好,得虧這戲班子裏出了個仙家,傳到了張公公的耳朵裏,我這才過來走上一趟!”

    關師傅忙點頭笑道:“那是那是,勞您大駕了!”

    戲園老板瞥了他一眼,語氣不冷不熱的道:“這話說的,我累點到沒關係,可這人要是沒有拿出手的功底,到時候張公公怪罪下來,別說沒有衣裳穿,你可就自求多福吧!”

    “您放心,那孩子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唱戲的功夫絕對差不到哪去!”

    關師傅在前麵領著,一直引到後院。

    但見這長廊裏,一左一右站著兩條身影,打眼一瞧,都是旦角。

    左邊這個,眉清目秀,頭頂生著發茬,身段修長,穿著身鮮紅戲衣,攏著袖,眉目傳情,似含嬌羞,唱的是虞姬的詞。

    經理一瞧不免“嘖”了一聲。

    可等他看到右邊的那位,腳下步伐為之一頓,眼睛一瞪,身子都好似僵了。

    卻說那長廊盡頭一個挺拔少年穿著身素色棉袍,手提一柄長劍,舞的乃是虞姬的劍,這回身一轉,劍穗一飛,轉過來的,豁然是張唇紅齒白,劍眉鳳眸,雌雄莫辨的臉來,這右眼角下,還落著一顆淚痣。

    雙腳一踏,腰身一扭,少年淩空便橫翻了一個筋鬥,長劍已在手中舞的如風如霧,腳下棉鞋無聲無息,透著一股子柔力。

    戲園老板半天才回過神來,深深吸了口冷氣,嘖嘖稱奇的又上下打量了幾眼,這才扶了扶眼鏡,歎道:“我起初還有些不信,今個親眼瞧見,才算是真的開了眼界,關師傅,這尊仙家你可得守好了,指不定你下半輩子的富貴,就有著落了!”

    他回首看向眾人,像是難掩心中震撼。

    “怕是那些文章裏頭禍國殃民的妖孽,也不過是這般模樣吧!”

    關師傅則是招呼著蘇青過來。

    “小青,還不快給經理請安!”

    蘇青臉上強顏微笑。

    “見過經理!”

    “不錯,不錯!”

    戲園經理又來來回回繞著蘇青轉了幾圈,嘴裏連連讚道:“關師傅,您這可真是撿了個寶貝疙瘩,之前多有怠慢可得擔待擔待!”

    “哎呦,您這是哪的話,還得全賴您的關照呢!”

    老師傅忙拱手應著。

    “行了,那就定了吧,下月初八,張宅上,我可就恭候您大駕了!”視線自蘇青身上挪開,戲園老板笑嗬嗬的背著手朝外走去,連戲文都不聽了。老師傅和老師爺全都忙跟了上去,樂的合不攏嘴。

    望著幾人的背影,蘇青卻是麵無表情。

    他看了看手裏的長劍,劍穗一擺,右手已握劍而動,嘴裏已起調唱道:“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刹那,寬心飲酒寶帳坐……”

    舞劍而起。

    待到幾人遠去,戲文唱罷,少年不知何故嘿嘿一笑,靈巧似矯兔飛狐,一步越出長廊,長劍回身一轉,斜刺碧空,嘴裏柔腸千轉般的輕輕吐出一字。

    “殺!”

    眸中精光乍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