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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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箭在弦上的第八星係自衛隊, 先是目睹了白銀十衛橫空出世,又聽見這個奇跡般的聲音,全體懵了, 鴉雀無聲地麵麵相覷, 不知是真是假, 也不知該作何反應, 隻好等著總長發話。

    可是總長原地變成了一尊蠟像, 一動不動。

    那一瞬間,陸必行其實並沒有覺出什麽“難以置信”或是“欣喜若狂”,他甚至連“這是不是別人假冒”的合理懷疑都沒來得及想,他的喜怒悲歡與思考能力集體被慢動作了一回,唯有恐懼感一馬當先。刺骨的涼意順著他的後背躥上去,吹散了體溫, 凍結了內髒。

    他惶惶然地轉動著目光, 想去觀察其他人的反應, 以期能找到一點參照,可是他一時看不清——他確定自己沒有哭, 眼睛應該也沒出什麽問題,但所有的感官就像在蟲洞裏那樣,被嚴重扭曲、遲鈍了。別人的臉就像糊著一層毛玻璃,影影綽綽的,離他很遠。

    於是一個孤獨的念頭冒出來, 陸必行想:“我終於瘋了嗎?”

    十一個“獨立年”過去, 數千多天, 陸必行有過很多敵人,然而他最大的敵人,不是窮困潦倒,也並非內憂外患,而是他自己。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走鋼絲的人,每天都要艱難地尋覓一個平衡,扼住自己的靈魂,不讓它爆炸、不讓它沉淪,不讓它激烈沸騰,也不允許它就此死去。

    陸必行擅長給別人熬各種口感的雞湯,而“雞湯”裏最常用的原料,往往來自於一些或杜撰、或真實的名人傳記,因此他在這方麵涉獵頗廣。世界上沒有那麽多新鮮事,隻要願意,總能在紙頁間找到同病相憐的人,陸必行也曾經試圖循著漫長的人類曆史,找出幾個有共同境遇的人,沿著時間逆流而上,和他們聊一聊。

    這些已經故去的人,有些給他講了“在灰燼裏重生”的故事,有些給他講了“靈魂就此湮滅”的故事,陸必行漸漸發現,前者開始無法觸動他了,反倒是後者,時而讓他心懷戚戚、略有同感。

    文字和故事都是死物,萬年不變地印在那,變的是看客的視角,這道理他明白。從意識到這個問題開始,陸必行就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怕死那樣,怕自己會瘋、怕書桌上的七道刻痕已滿,再沒有什麽魔咒能救他。

    然而他又想:“可是要瘋也不能挑這個時候瘋啊!”

    他現在身後是莫測的玫瑰之心蟲洞區,眼前是幾方勢力混戰成一團的戰場,再怎麽說,好歹也得撐到把帶出來的人都送回去才行。

    他亂七八糟的思緒繞著八大星係飛奔了一圈,千頭萬緒,但現實隻過了幾秒。

    交戰的三方並沒有聽見陸必行心裏的核爆,玫瑰之心裏那個活躍的蟲洞區是天然的掩體,白銀十衛不用說,就連穿越玫瑰之心的聯盟中央軍都沒能察覺到他們這路人馬的存在。

    白銀十衛悍然將混戰雙方衝撞開,像一把鋼刀架住了交戰雙方,打開了一個狹窄的通道,靜靜地看著方才陷進戰場裏的非武裝星艦趁機奪路而逃。

    伍爾夫一把推開衛兵,兩條腿互相搶著步子,蹣跚著來到沃托指揮中心的通訊屏幕前,幾乎破了音:“是誰?你是誰!”

    那邊沉默了一會,隨即,方才的聲音十分心平氣和地回答:“白銀十衛。”

    星際戰場上,多方武裝一片嘩然。

    藏在暗處的第八星係自衛隊中,所有來自白銀九的舊部忍不住人淚盈眶,陸必行嚐出了一點血腥氣,茫然地品了品,發現自己無意中咬破了舌頭。

    那人又說:“白銀第二衛、第五衛、第七衛與第九衛今天因故缺席,原第八衛隊僅剩一人,並入白銀十,多年蹉跎,賣相不佳,大家湊合看吧。”

    伍爾夫幹癟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逼問道:“指揮官是誰?”

    “稍等,指揮艦是從海盜自由軍團裏繳獲的,長途旅行,通訊設備出了點問題,正在嚐試修複……唔,好了。”

    伍爾夫倒抽了口氣,三百多年堅如鐵石的心狠狠地梗了一下,險些仰麵朝天地摔下去——隻見漆黑一片的通訊屏幕上信號不穩地閃爍幾下,隨即,一個新的通訊請求通過,一個男人出現在屏幕前。

    他把自己打理幹淨了,普通的棉布襯衫與長褲在他身上,竟有種說不出的硬朗氣質,手上依然有一副一塵不染的白手套,除了頭發有欠打理,長得有點長以外,這徘徊在所有人心上十六個沃托年的“幽靈”,與當年別無二致。

    林靜恒。

    他就像是遠古時代,從厄爾巴島脫困的法皇拿破侖,地獄也關不住他,一出聲,依然有無數追隨者跟著他出生入死。

    陸必行像是被燙了眼球,狠狠地閉上眼睛,從臨時的失聰中漸漸複蘇。

    “總長,這……這可能嗎?是真的嗎?”

    “是林將軍!”

    “陸總,你看見了嗎?是林將軍!”

    湛盧問:“陸校長,您需要醫療幫助嗎?”

    陸必行伸出手,用盡全力說:“要……舒緩劑,給我舒緩劑六號。”

    舒緩劑是重要太空軍用物品,這些年在八星係有了很大發展,減少了副作用的同時,還發展出了很多功能側重不同的分支——舒緩劑六號帶有鎮定功能,專門用於緩解因情緒起伏過大造成的人機對接不穩,能有針對性地消滅引起情緒波動的遞質,中和掉多餘激素,帶給人們機械性的穩定,有效時間為二十分鍾。

    藥物強行鎮壓了他飄忽的神智,血壓急劇變化,造成了眼睛裏的毛細血管充血,布滿血絲的眼睛破壞了他與生俱來的冷靜與溫暖氣質,顯得有點可怕。但同時,他也被從當下抽離了出來,私人感情被迫沉睡,隔岸觀火似的,恢複了他的條理。

    “稍等,”陸必行說,“先鋒別動,隨時做好開火準備,工程隊,麻煩監控蟲洞區的情況,確保通道安全,以備撤離。”

    “是。”

    “陸校長,”這時,湛盧突然說,“您方才給我下達了一個私人命令,已經查找完畢,結果發到了您的個人終端上,我認為這件事的性質已經超出了‘私人’範疇,並對眼下局麵有所影響,推薦您立刻查看。”

    陸必行一時沒想起來“私人命令”是什麽,但出於對湛盧判斷力的信任,他還是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個人終端——

    當時他話說了一半就被蟲洞打斷,湛盧按著半個命令,將他的腦部基因與數據庫裏所有基因信息對比,搜索時沒有加身份限定……連性別限定也沒加。

    六號舒緩劑發揮了強大的作用,陸必行看著他和陸信之間親子關係的判定,一點震驚都沒感覺到,他隻是迅速瀏覽了判定依據——湛盧的聯想功能強大,自動調整了搜索進程,分別對比了陸必行腦部基因與獨眼鷹、陸信夫人的基因,三個結果列示分明。

    怪不得他一直查不到自己所謂的“母親”,原來那個女人完全是獨眼鷹自己捏造的,怪不得他作為第八星係地頭蛇的兒子,竟會有那麽一個悲慘的童年,怪不得獨眼鷹這麽一個審美詭異的人,連個正經名字也沒有,突然改姓“陸”。

    怪不得湛盧的數據庫被那兩個人刪得坑坑窪窪的。

    “說得通,”陸必行扣上個人終端,用一種冷眼旁觀式的語氣對湛盧說,“你說得對,這確實是個挺要緊的情報。”

    這時,隔著第一星係與二十多個沃托年,林靜恒與他昔日最尊重的前輩、上司、師長遙遙對視,中間隔了數億怨魂。

    伍爾夫的下巴抽動了一下,沒說出話來。

    林靜恒朝他一點頭,意味深長地說:“托您的福,元帥,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您。”

    這時,來自星際海盜那邊的通訊信號接入,一個人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地說:“林將軍,你有今天,確實要托伍爾夫元帥的福。”

    這個聲音好像是經過劣質的變聲器扭出來的,聽著像個電量不足的機器人,男女莫辯,十分刺耳,唯恐別人不知道這是假聲音。

    林靜恒一掀眼皮:“你又是哪位?打仗就打仗,殺人就殺人,你家裏人沒教過你,做人不能永遠藏頭露尾嗎?”

    林靜姝渾身發著抖,通過蹩腳的變聲器,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我確實是個有人生沒人養的貨色,家教不良,讓林將軍見笑了。但是我覺得你需要一個忠告,一個人可以沒有教養,卻不能教不乖,在同一個坑裏死兩次,未免也太活該了。”

    “現在的星際海盜都這麽客氣了,一見麵先免費送我一個忠告。”林靜恒似笑非笑地轉向伍爾夫,“怎麽樣,元帥,您有沒有什麽給我的見麵禮?”

    伍爾夫擺擺手,揮開了試圖上前攙扶他的王艾倫,他緩緩地挺直了腰,這一會功夫,已經將方才的失態已經一掃而空。

    伍爾夫沉聲說:“我的見麵禮,就是全人類的和平未來,還有一個新的聯盟——靜恒,我不問你這些年去了哪,去做了什麽,但你來得很巧,海盜光榮團的受降儀式就在二十四個小時後,聯盟的碑林將重新降落在沃托的土地上。新的聯盟會實現關於自由宣言的一切設想,我們會在打破伊甸園後,獲得真正的自由。各大星係之間將彼此平等,再也沒有經濟掠奪與剝削。你的理想、我的理想,所有人的理想,都會實現——你覺得還滿意嗎?”

    林靜恒不笑了,冷冷地看著他。

    當年,林靜恒在玫瑰之心金蟬脫殼,因為一貫的運氣不佳,生態艙沒有按照既定航線走,而是被意外被卷入玫瑰之心的時空亂流――後來看來,那應該是一個活躍的天然蟲洞區,正好聯通到第八星係附近。七八星係聯軍遭到反烏會伏擊,說明八星係的秘密航道一定已經暴露了,圖蘭不可能不將最後的入口封死,想要回去,林靜恒隻能到禁區裏碰碰運氣。沒想到趕上了這麽一出。

    他一路從第六星係過來,匯合白銀十衛,也了解了現在的局勢。各地都比當年平靜多了,反烏會基本退出了戰局,社會秩序恢複了七七八八,活下來的人們開始適應新的生活。如果不是有林靜姝的自由軍團這個不安定因素,那麽隨著海盜光榮團的退場,幾乎就意味著這場漫長的動蕩結束了。

    伍爾夫看著林靜恒,他知道林靜恒手裏有禁果。

    林靜恒從七八星係那場大戰裏活下來,伍爾夫不指望他至今仍被蒙在鼓裏。一個反烏會,一個林靜恒,是唯二知道他秘密,且有證據能對他提出合理指控的人。

    但那又怎麽樣呢?

    林靜恒當然可以昭告天下,當場打碎聯盟與陸信舊部的結盟,他伍爾夫會萬劫不複,但自由軍團會漁翁得利,星際海盜會死灰複燃,八大星係也會重新陷入戰亂。

    一個和平時代,一個偉大的時代即將開啟,這個偉大時代從深淵裏爬上來,就算他們都心知肚明,它腳下的梯子是謊言和陰謀織就的,那又怎樣?

    和平的曙光方才亮起,林靜恒難道會抽走這個梯子嗎?

    伍爾夫轉頭對王艾倫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霍普不會的,林靜恒也不會的。

    自由軍團綁架的隻不過是顆沒幾個人口的旅行星,從這個角度說,他綁架的是全人類。

    林靜姝通過怪腔怪調的變聲器冷笑說:“聯盟中央……林將軍,那七八星係所有死去的烈士與民眾呢?曾經和你並肩作戰的戰友呢?他們是不是也應該討一個公正的說法?”

    伍爾夫沉聲說:“閣下毫無底線地強行推廣烈性芯片毒品,暴力綁架、屠殺平民,‘公平’二字從閣下嘴裏說出來,真是遭到了莫大的侮辱。”

    “我侮辱了公平,難道元帥閣下沒有侮辱‘未來’?你要真把公民的人權放在眼裏,怎麽一點也不顧忌塞爾維亞星,執意不肯拖延你的受降儀式?”變聲器裏的聲音尖利極了,“林將軍,你要把聯盟未來交到這種人手裏?”

    林靜恒聽她說話就壓不住火:“不然呢?交到芯片毒品手裏?”

    伍爾夫微笑起來:“歡迎回歸聯盟,靜恒,你一定是上天保佑聯盟,給予我們的恩賜。聯盟需要白銀十衛這支利刃,為我們蕩平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林靜恒一轉頭,一點麵子也不給他:“我也沒有這個意思,元帥閣下,也請您別自作多情。”

    這片刻功夫,難民們已經逃出了戰圈,林靜恒一擺手,白銀十衛像他默契的手腳一樣隨之而動,往危險的玫瑰之心方向而去。

    林靜姝一時沒忍住,失聲叫住他:“慢著,你要去哪?”

    林靜恒沒回答,擺明了兩不相幫,從兩軍陣前穿過。

    伍爾夫看了王艾倫一眼,隨即,聯盟軍突然開火,無所顧忌地炸向自由軍團。

    林靜姝:“誰也不許走!”

    自由軍團收攏兵力,無眼的炮火同時轟向聯盟軍和白銀十衛。

    林靜恒臉色一寒:“混賬,你非來我這找死嗎!”

    伍爾夫朗聲說:“白銀十衛本來就是聯盟的榮耀,看來有人不允許你置身事外啊靜恒!”

    他話音沒落,就在這時,來勢洶洶的自由軍團驟然自亂陣營,“玫瑰之心”裏好像憑空變出了一片炮火之花,上百發高能粒子炮山呼海嘯地衝撞過來,毫無預兆地抄了他們的後路,無數機甲的防護罩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被疊加的粒子炮融化,餘波一直掃蕩到兩軍陣前。

    聯盟軍的機甲裏緊跟著響起警報,伍爾夫眼角輕輕一抽:“什麽人?”

    緊接著,一支森嚴的、從未出現在世人麵前的機甲在戰隊緩緩從玫瑰之心裏列隊而出。

    陌生的通訊請求發到了每一部機甲上,第八星係的年輕總長環顧周遭。

    林靜恒猛地站起來,碰撒了大半瓶酒,險些把本來就湊合用的通訊屏幕泡了。

    “白銀九沒有因故缺席,將軍。”陸必行用血氣未散的目光盯住他,“白銀十衛是聯盟的?這件事我也沒有答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