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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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登博士臉上皺紋多得能遮擋表情了, 身上任何一個部件都很遲緩,因此大部分時間看著都挺淡定, 不過林靜恒還是從他臉上捕捉到了恐懼。

    哈登博士這一輩子,簡直就是見證人性多變的一輩子, 所有的理想都腐爛變質,所有的朋友都背道而馳, 所有的溫情都別有用心,哪怕戰後複蘇的第八星係看起來再生機勃勃, 他也再不敢信任這些機心萬千的職業騙子。

    林靜恒假裝沒看見,用十分客觀的語氣說:“凱萊親王回到第八星係的時候,帶來了一幫激進派反烏會, 在啟明星衛星愛瑪三上做人體實驗,其中被綁架的實驗品包括第八星係前任總長和他的一幹政府要員,這些人出逃到銀河城基地,正好被我們碰見,我們都不知道他們感染的彩虹病毒是一支致病性更強的變種,在沒有防護的情況下, 曾經跟病人進行過肢體接觸, 也近距離對過話。之後我被變種彩虹病毒感染,但他沒有。”

    哈登博士吃了一驚,猶豫了一下,他問:“這件事, 你們當時有記錄嗎?病毒采樣、病例之類……”

    “有, 除此以外, 變種彩虹病毒的抗體是我們一起到反烏會老巢拿出來的,機甲上的軍用記錄儀記錄的全部流程也可以給你看。”

    哈登沉吟不語——空腦症對彩虹病毒的抵抗力比普通人更強,這個說法應該是基於激進派反烏會的實驗數據,但數據還說了,隻是強一點,就像青年實驗品也比中老年實驗品強一點一樣。

    林靜恒他們這些白銀要塞的職業軍人,各種抗體不知道用過多少,免疫力和普通人相比,幾乎不像一個物種,同等條件下,他感染病毒而另一個人沒有,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過話說回來,沒準這也是林靜恒編出來騙他的,反正第八星係是他的地盤,他怎麽編都有人接著圓謊。

    哈登博士提心吊膽,用眼角掃了林靜恒一眼,十分保守地說:“年代太久遠了,關於女媧計劃和人類進化,我是取得過一定成果,但那麽龐大的資料已經銷毀,我又不習慣使用輔助記憶的工具,不可能都裝在腦子裏。”

    林靜恒:“如果是真的,芯片對他的傷害會不會比一般人小很多?”

    “那取決於芯片是什麽芯片,”哈登博士謹慎地回答,“理論上,完美狀態下,他如果能安全進化,就沒什麽傷害。”

    林靜恒繃緊的嘴角略微放鬆了一些,因為湛盧說過,陸必行早年拿自己實驗生物芯片的時候,取出來放回去、放回去又取出來,來回折騰過很多次,他對生物芯片應該是了解的。

    可是這口氣還沒來得及鬆下來,哈登博士卻又說:“你說你見過一個合成的‘鳥人’,這是真的,還是也是騙我的?”

    林靜恒:“唔。”

    哈登博士問:“那這個鳥人過得好嗎,後來怎麽樣了?”

    林靜恒的眼睛裏有陰雲閃過。

    這個鳥人過得不好,一生都在顛沛流離中掙紮,他有一副品相頗佳的人類靈魂,但是從未得到過為人應有的尊嚴……一天都沒有。後來他死了,而直到死,他也沒有一個“鳥人”之外的正經名字。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哈登博士說,“如果不想讓他的命運變成我和那鳥人的合集,這個秘密應該被埋進黑洞裏。”

    林靜恒的手指倏地一緊,兩人一坐一站,相互沉默良久。

    不知過了多久,公寓的智能門自動提示,這一層上來了兩位客人,從監控裏能看見托馬斯楊和懷特。

    哈登博士幾不可聞地說:“不可以考驗人性啊,將軍。”

    林靜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麽您有沒有意識到,說出這句話的您,以後即便在第八星係,也不會有任何自由?”

    哈登博士笑了一下:“自由的靈魂比天然宜居行星還要稀缺,人人都在畫地為牢,隻是有人牢房大一點,有人的小一點,有人坐牢也坐得沒心沒肺,有人清醒過來,就痛苦一些……除此以外,本質上都沒什麽分別,反正我這一輩子,也從來沒有自由過。你林將軍再怎麽樣,也不至於虐待我一個黃土快沒頂的老東西吧?”

    林靜恒沒接話,過了一會,他近乎彬彬有禮地說:“我讓他們在我家附近給您安排一個住處,生活上有什麽不方便的,可以隨時讓湛盧過去照顧。”

    哈登博士看著他,林家兄妹在沃托長大,其實都很會說話,然而都是在有事相求的時候才肯放低姿態、好好說人話,不過好在,相比林靜姝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陰冷和喜怒無常,林靜恒混蛋得好像還更坦蕩一點。

    老博士半帶挖苦地對他說:“喲,我還有這種榮幸麽?那真是勞將軍費心了。”

    林靜恒不跟他一般見識:“那您今天有空嗎?晚上可以去我家做客,先見他一次熟悉熟悉。”

    托馬斯楊帶著懷特找到老哈登的住處,正好聽見這有一句。

    “我們家將軍也在,”托馬斯楊一邊興高采烈地伸手敲門,一邊回頭對懷特嘀咕,“去他家能見誰,湛盧嗎?”

    懷特臉上帶著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回答:“可能是……是那個‘工程師001’吧?”

    托馬斯楊感覺這稱呼聽起來像個人工智能的編號,不過意外符合他們家老大的孤僻氣質,畢竟是個隨身人工智能都不知道給設定得可愛點的變態,於是說:“我認識他這麽多年,將軍都沒帶我們去過他家,一點也不平易近人,不過沃托那個權貴集中營我興趣也不大,這回可要好好參觀。”

    沃托。

    暮色四合,保存完整的森林中,仙境似的燈光開始成片的亮起來。

    醫生們匆匆忙忙地進出元帥府,不時彼此小聲交談著,王艾倫迎麵走過來,禮貌地朝他們打招呼:“晚上好。”

    “晚上好,秘書長。”

    “老元帥今天怎麽樣?”

    從五年前開始,伍爾夫就不再使用機械的醫療艙了,他有一支專業的醫療保健團隊,隻服務於他一個人,每天也隻有一個目標——讓他在所有人麵前神采奕奕,不露出疲態和老態來。

    “還不錯,山區的氣候很適合老年人。”一個醫生說,“但他畢竟已經三百二十歲了,現在有幾個跡象,我們懷疑他出現了波普的先兆,秘書長,您看,需不需要和老元帥溝通一下,以後盡量少參與星際旅行,少乘坐機甲車之類的交通工具?”

    波普崩潰,倘若隻是先兆,或許還有點希望,一旦開始,就是已經上了死神的黑名單。

    王艾倫有些心事重重地一點頭,送走了醫生們,匆匆朝後山走去。

    這是山區,離眾人紮堆住的地方很遠,翻過一座山,背後就是烏蘭軍校。因為府邸建得早,半山腰上有塊地方也是他家的,沒有受後來沃托嚴重的限高政策影響,是沃托少見的可以登高遠望的地方。沃托淪陷前,這裏就是伍爾夫的家,重回故地後又重新修整了一遍,植被修剪得很有藝術感,呈現出一種溫馴的整潔感。

    王艾倫從登山電梯上下來,果然在半山的小亭裏找到了伍爾夫。

    “那裏以前是陸信家。”伍爾夫聽見腳步聲,沒回頭,伸手一指——大約十幾公裏的地方,是遙遠的山穀,山穀風景很好,地勢優美,聯盟議會大樓就建在那,也是個紮堆的住宅區,從半山上,能看見影影綽綽的建築物,他對王艾倫說,“我記得他們家的花園老弄得裏出外進,跟狗啃的一樣……小蔚家更遠一點,不在那個山穀裏,看著規整多了,空了很多年,後來把那地方分成了兩半,給那倆孩子。可是林家的這兩個,一個在管委會,一個在白銀要塞,誰也不回家。”

    王艾倫順著伍爾夫的目光看了一眼:“元帥,您記錯了,林蔚將軍比較穩重,做事中規中矩,所以他們家在山穀裏,離議會大樓不遠,陸將軍才是那個搬得遠遠的人。”

    伍爾夫一愣,臉上露出一點困惑:“是嗎?我老糊塗了?”

    “元帥,”王艾倫把一塊芯片放在伍爾夫手邊的石桌上,“這是當時陸信將軍死後,陸夫人出逃第八星係的全部資料,包括追兵軍用記錄儀上的影像。”

    伍爾夫“唔”了一聲,目光沒離開遠處:“眼花了,看得慢,你給我說說。”

    “是,首先,這件事我們當年就論證過,陸夫人存活的可能性非常低,但也並不是沒有,”王艾倫一彎腰,在他耳邊說,“她或者她的屍體後來被一個神秘人物劫走,能在追兵眼皮底下劫人的,一定是第八星係的地頭蛇,這個人消息靈通、膽大包天,手裏有一定武裝和勢力,而且是陸信鐵杆,我們曾經評估過,嫌疑人不多,這個‘獨眼鷹’是一個,軍用記錄儀上拍到了他使用的機甲,雖然經過偽裝,但速度、偏轉角、一查就知道。”

    伍爾夫問:“後來沒查嗎?為什麽?”

    王艾倫頓了頓,把腰彎得更低:“是您當時對管委會大發雷霆,質問他們說人都死了,湛盧也拿回來了,他們還要趕盡殺絕嗎……元帥,您不記得了?”

    伍爾夫眉梢一動,沉默了好一會:“是啊……太久遠了,跟上輩子的事一樣,還有嗎?”

    “另外,林靜恒早年曾以追殺星際海盜的名義去過第八星係,我查過他的行程表,回程經過凱萊星附近時,有一段時間是空缺的,指揮官在非緊急情況脫隊很正常,會客和娛樂都有可能,但您知道他,在他身上,這種情況實在不常見。”

    “你是說他去見了這個軍火販子。”

    “也許,我認為他有可能早就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他在玫瑰之心脫逃後,曾在第八星係逗留過五年之久,第八星係有什麽值得留戀的?而且我還注意到,這位陸總長當時發給杜克將軍的那份基因檢測報告,檢測的是腦部基因,這不常見啊,元帥,不是技術問題,dna技術是古地球時代的產物,地球人被當時科技水平限製,用的都是一些可以輕易脫離人體的體表細胞,這個習慣一直沿用至今,他為什麽會選擇大腦?”

    伍爾夫緩緩地回過頭來。

    王艾倫說:“反烏會內部資料記載,他們曾經在第八星係重啟過一次女媧計劃,時間剛好是那時候。最後,元帥,我還記得,當年我們從霍普的個人終端上提取第八星係的情報,除了那個周六以外,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信息,這個陸總長——陸必行,曾經暴露在高致病性的變種彩虹病毒下幾個小時,沒有一點感染跡象,您想到什麽了?”

    被遙遠的陰謀家們念叨的陸必行在近地機甲車上打了個噴嚏。

    他天還沒亮就被薅到銀河城指揮中心開會,連軸轉了一天,傍晚才把這些人對付得差不多了。銀河城指揮中心有一幫沒家沒業的工作狂,沒日沒夜起來,跟陸總長十分臭味相投。

    然而今天陸總長不想跟他們同流合汙了,處理完緊急事務,他幾次借著出門倒咖啡的機會想溜走,都被門口排隊找他的人堵了回去。

    陸必行第一次感覺自己像遊戲裏的熱門副本boss,被人組著團地來回刷。

    終於,在天完全黑了以後,陸必行終於找到個機會從後門溜了,打卡鎖門一氣嗬成,不料到私人機甲車停車場一看,統籌規劃部的負責人已經在那守株待兔了,陸必行掉頭就走,做賊似的摸上了通往銀河城區的公共高速機甲車。

    高速機甲車在真空軌道裏穿行,窗外看不見風景,隻有儀器裏光怪陸離的光來回閃爍,周圍的乘客都是加班晚歸的指揮中心工作人員,一個個帶著疲憊,靠在座椅上昏昏欲睡,居然誰也沒注意到他。

    整個車廂安靜極了,隻有陸必行仿佛吃多了興奮劑,像個期待春遊的小學生。

    他有很多年沒期待過“回家”了,每次從這條軌道裏穿過,都是他已經把別人熬得熬不住了,大發慈悲放他們回去休息,自己一個人拖延到實在沒事可做,才百無聊賴地回去聽湛盧嘮叨,也是一路閉著眼的,直到這天,他才發現,原來軌道裏的信號燈光有八/九種不同的顏色,萬花筒似的,兩側軌道上一個投影畫麵和機甲車保持相同的速度,放的是機甲車上安全注意事項的宣傳片,非常有幽默感,陸必行每次都熟視無睹,還是頭一回盯著完完整整地看完,竟頗有新鮮感。

    十幾分鍾放完,機甲車長歎一口氣,正好到了站。

    陸必行跟著人群走下站台,看了一眼時間,知道林靜恒應該已經回家了。這念頭一起,某種說不出的期待感從他腳下升起,在居民區的小路上,隨著他的腳步緩緩上升、不斷膨脹,及至他看見自己家的燈光時,覺得自己已經被那吊在頭頂的期待感拉著雙腳離了地。

    他也不是想幹什麽、有什麽計劃,單是無目的的、純粹的期待。

    然後期待的氣球在開門的一瞬間,“啪嘰”一下破了……他家人太多了。

    懷特抱著湛盧的爆米花,第一個站起來朝他打招呼:“老師,我又來了,管飯嗎?”

    陸必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