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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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托。
沃托日報的女記者打量著眼前的老人, 雖然篤信先知, 此時也不由得有些動搖。伍爾夫非但沒像外界傳說中那樣,變成個不由自主的人形傀儡, 看起來氣色還很好, 幹癟的臉上難得有一點血色, 眼睛很亮, 像是有什麽好事發生了一樣,熱情地招呼她坐。
會客室內繚繞著一股特別的花香, 女記者隨口奉承:“您的室內熏香真特別, 是什麽?”
“黑鬱金香,也叫夜皇後。”伍爾夫笑了起來, “我那裏還有很多種子,喜歡的話可以帶走一點。”
女記者注意到他的笑容, 不由得微微一愣, 那不是社交性的禮貌微笑,他一雙眼睛都舒展開了,眼珠裏映出的光像一把碎金,竟然在微微跳躍,就像很多年的夙願達成,忽然喜由心生一樣,不知道為什麽, 讓人看了, 也會忍不住跟著他高興起來。
女記者忍不住脫口問了個計劃外的問題:“元帥, 最近有什麽好消息嗎?您看起來心情很好。”
伍爾夫笑而不語, 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帶了出去,兩人不痛不癢地聊了一會,女記者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她手腕內側閃過一道綠光,個人終端裏裝了個最新的基因檢測儀,可以躲過元帥府的安檢,這東西從兩個人接觸開始,就在分析眼前人的基因――確實是伍爾夫本人。
不是假貨,也沒有致命的基因病。
“元帥,我們談談三百零六號令吧,聽說最近很多人對您這個決定很不理解。尤其有不少中央軍,用拖延的方式來抵製三百零六號,還有人諷刺說,您是個‘過日子的人’,知道鄉下窮親戚比強盜還可怕,所以放著海盜不管,玫瑰之心有點風吹草動就要嚴防死守。”
伍爾夫麵不改色地回答:“如果你注意到的話,玫瑰之心兵力在增多,並不是無節製的,我們的依據是‘邊境守軍’標準,因為玫瑰之心的意外通道,它此時就是個無可爭議的邊境之地,這點要承認吧?玫瑰之心和域外方向都是邊境,我們隻是同等對待。”
“您的意思是,相當於承認了第八星係獨立。”
“議會還有爭論,”伍爾夫謹慎地說,“但第八星係從地理上說,與聯盟有時空天塹,聯盟中央難以節製,和聯盟十六年沒有聯係,已經構成了獨立實質;從內政上說,他們有完備的政府和軍隊、自己的法律體係,不是以強搶和掠奪為生的星際海盜,甚至接受過大批其他星係難民,他們的存在是正義的,連靜恒也願意承認他們。那麽根據自由宣言,隻要是民意所向,第八星係有權退出星際聯盟。我們在實際布防中,將玫瑰之心處理作‘邊境’也是有根據的……”
王艾倫從監控上移開目光,對他個人終端裏的聯絡人說:“夜皇後真是了不起,先是讓人記憶混亂,繼而神誌不清,一步一步地跟著你的引導沉浸在一個美夢裏,做你讓他想做的事,關鍵是這個過程中,他還能自發補全裏麵的邏輯,自己給自己的反常做出解釋,比容易被儀器檢測出來的生物芯片還不動聲色。偉大的新星曆時代,連傀儡都是全自動的。”
個人終端裏的神秘聯絡人摘下罩住了整個上半身的大兜帽,露出了林靜姝的臉:“那也要有一個在他身邊待了將近兩百年,了解他一切的人才行。”
她這麽說著,目光一轉,帶著幾分古怪地笑了起來:“可是話說回來,‘夜皇後’能讓一些人膨脹成君主,讓一些人富比星係,讓一些人大仇得報……可是想起初戀?這算什麽事,聽起來也太愚蠢了吧,我怎麽都不能把這種事和元帥聯係到一起,這真是個夠我笑半年的黑色幽默。”
“女士,”王艾倫故作正色說,“您認為權力、金錢和流血是理所當然,隻真愛是個愚蠢的笑話,這話可太不政治正確了。”
兩個人隔著個人終端對視了片刻,同時大笑起來。
林靜姝揩掉笑出來的眼淚:“小心那個沃托日報的女人,她可不單是個筆杆子。”
“我知道,反烏會哈瑞斯手下的小雜碎。”王艾倫不甚在意地說,“哈瑞斯流亡第八星係,到在反烏會重新上台,整個過程都是我在做聯係人,他在我眼裏是個透明人,翻不出什麽花來。”
“秘書長這麽說,我就姑且相信了。”林靜姝輕輕地說,“可是……合作夥伴靠不住的話,可是會被拋棄的。”
王艾倫仿佛被毒蛇舔了一下,臉上還沒來得及消散的笑容頓時有些掛不住。
“隻是個提醒,沒別的意思。”林靜姝又是一展顏,“異常反應了半個月的蟲洞裏爬出了幾條小蟲子,現在應該和杜克的人相談甚歡,這位老資曆的還沒向軍委報備吧?”
王艾倫的下頜繃緊了。
那些中央軍的丘八們看不起他,王艾倫知道,他沒有軍功,沒帶過隊伍,沒打過一場仗,即使他成了聯盟議會秘書長,他們一個個表麵上恭敬,私下裏仍然覺得他是伍爾夫的使喚丫鬟。
王艾倫一畢業,就跟在伍爾夫身邊當私人秘書,幹了將近兩百年人工智能的活,在雞毛蒜皮裏鞠躬盡瘁,可是就連陸信那個缺心眼的都知道提攜身邊的人,給他們鋪路、給他們機會,伍爾夫會不懂麽?
這麽多年,還真拿他當沒有自己想法的人工智能了!
隻要伍爾夫一死,現在的聯盟議會屁也不算,王艾倫現在能深切地理解,為什麽當年伊甸園管委會死也不肯下放軍事自治權了。
王艾倫一字一頓地說:“我會讓他們知道,伍爾夫老了,陸信的石碑就算重建,也隻是個石頭做的,我會讓他們知道這是誰的時代。”
“好啊,艾倫叔叔,我拭目以待,”林靜姝說,“好在第一星係邊境守衛軍裏也有我的人,派了幾個人替你挑撥離間過了,不用客氣。”
采訪已經進入了尾聲,伍爾夫沒有露出一點破綻,沃托日報的女記者似乎也沒有察覺到一點端倪。王艾倫低聲對手下人吩咐:“盯緊了她,全天候的,有任何異動,立刻滅口。”
第八星係,啟明星。
“我不相信,什麽陸信將軍舊部——我看陸信將軍眼神也不怎麽樣。”圖蘭第一個說,“安克魯還不是前車之鑒嗎?怎麽那麽巧,我們的剛一到,玫瑰之心都沒出去,就遭到海盜伏擊?第一星係邊境守衛軍幹什麽吃的,加強了巡邏還讓他們混進來?杜克是蠢還是故意的?還特意派洛德這小白臉來打感情牌,統帥,你自己揉眼看看,這小白臉尖嘴猴腮的,長得有我們總長玉樹臨風嗎?”
林靜恒:“……”
誰們總長?
陸必行連忙幹咳一聲:“如果是別的海盜穿過邊境守衛軍混進去,那是不可能,但是自由軍團不好說,鴉片的秘密使用者無處不在,光榮團投降日,小行星在聯盟和中央軍眼皮底下被綁架的事也不是沒發生過……林,這個洛德可信嗎?”
“洛德?”林靜恒緩緩地皺起眉,斟詞酌句地說,“確實做過我的親衛長。”
陸必行問:“親衛長具體是什麽職位?”
“親衛長”陸必行從湛盧那知道一點,但目前第八星係是沒有這個職位的。
林靜恒如果機甲出行,衛兵通常隻會用白銀十衛裏的人,其他人還不夠被他嫌礙事的。而此時,梳理整個第八星係的軍事防務,萬事起步,林靜恒的私人時間很少,偶有閑暇,也隻是宅在家陪著陸必行。第八星係獨立政府要員們聚居的地方有嚴密的統一安保,暫時沒有雇私人保鏢團的必要。
托馬斯楊快嘴快舌地回答:“‘親衛長’啊?那是擺譜用的,聯盟中央那會給每個將軍都配了一幫不知道幹嘛的人,什麽親衛團、秘書團,有的人身後還跟著一打副官……我們離開以後,那位接管白銀要塞的李上將,據說光是副官就十八位。”
“可不是麽,拖家帶口的,”圖蘭嗤笑一聲,舔了一下嘴角,“宰起來目標格外大。”
一群人集體打了個寒噤,隻有白銀十的拜耳衛隊長露出了羨慕嫉妒恨的眼神,至今耿耿於懷於圖蘭搶了他的“生意”。
“洛德名義上是親衛長,實際上負責的工作隻是白銀要塞的公共郵箱,偶爾對外發個聲明,或者回沃托跑個腿什麽的,這些少爺兵們背景都很複雜,一不小心就踩雷,統帥不愛用他們。”泊鬆楊說,“我和托馬斯奉命跟隨伍爾夫撤到天使城要塞,在第一星係逗留的時間最長,據我所知,洛德親衛長在統帥離開白銀要塞後,就主動請辭調離了,回到沃托,在首都星守軍裏當了個基層軍官,後來就隨軍一起撤到了天使城。”
“那就奇怪了,”林靜恒說,“我不愛用他們,阿瑞斯李沒有說不愛用他們,洛德是烏蘭學院的榮譽畢業生,烏蘭學院現任校長的兒子,李那個馬屁精難道還會給少爺小鞋穿?”
林靜恒假死離開聯盟後,白銀十衛脫離聯盟,白銀要塞地震,代理白銀要塞的阿瑞斯李上將難以服眾,聯盟中央但凡有腦子,一定會從白銀要塞的本地駐軍中提拔人,磨練一陣子後再把李上將換掉,以原親衛長洛德的出身和資曆,無疑會是個熱門人選,留在白銀要塞前途不可限量。
就這麽辭職,回沃托當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保安隊長,怎麽看都不像是正常人的選擇。
“一開始我和泊鬆聽說這個消息,都覺得很可惜,當時我還說,親衛長搞個人崇拜搞成了走火入魔,可能打算回沃托注冊個‘拜林將軍神教’,”托馬斯楊正色下來,頗為意味深長地說,“但是誰知道五年後福禍難料,白銀要塞意外遇襲,整個第一星係淪陷,唯獨沃托守軍是第一批跟隨護送政要們去天使城要塞的——這種運氣……總不會我們家統帥保佑的吧?”
眾所周知,拜別的教,沒準真能拜出個神明顯靈。
拜林將軍,多半隻能拜個血濺三尺。
那麽洛德親衛長,究竟是個奇跡呢?還是背後有什麽人?
“告訴星際遠征隊,在那邊構架一個臨時的通訊平台,”林靜恒說,“我來跟他們說。”
臨時通訊平台很簡單,隻需要一個能溝通兩邊的中轉裝置就行,薄荷熟練地指揮著幾架星艦上的人工智能完成了通訊平台,信號做不到實時傳輸,因此林靜恒沒急著開口。
他的形象出現在通訊屏上的一瞬,洛德仿佛屏住了呼吸,目光分外複雜了起來,良久,他喉嚨微微抖動,啞聲說:“將軍……好久不見,我能再給您倒一杯不加冰的朗姆酒就好了。”
林靜恒的眉梢一動,同時,楊氏兄弟也對視了一眼。
托馬斯楊低聲對陸必行解釋:“將軍不喝不加冰的朗姆酒,總長你知道的吧?”
陸必行:“……”
這個真不知道。
林靜恒在他麵前,簡直是成年人標準行為準則的典範,幹淨整潔有條理,煙酒雖不禁,但非常節製,作息極其自律,並且從不挑食——以前不喝啤酒,這次回來以後,他連啤酒也不挑了。
原來他也不是一出生就是這個樣子的……陸必行不由得晃了一下神,隱約想起來,很久以前,他曾經信口給自己和林靜恒編造人生目標,其中有一件,是想和他一起去一次沃托——林靜恒長大的地方。
那天陸必行在銀河城的酒店房間裏,口不擇言地說出自己“再也不能把那個他有點喜歡的人”還給他了,林靜恒就好像意識到了什麽,之後漸漸不再試圖提醒他們過去是怎麽相處的,每天都在磨合適應新的關係。
這半年來過得平靜而默契,但是不知為什麽,那些恍如隔世的事,沒有因為被忽視而消失,最近反而像春風拂過的野草,又悄悄長出了新芽,時不時地撩他一下。
“是以前在白銀要塞的時候不喝,”泊鬆楊作為白銀第三衛的情商擔當,立刻在旁邊補救了一句,“是這樣的,統帥有什麽事不想讓洛德知道的時候,就會支使他出去找冰塊,時間長了,他就成了‘不加冰不喝’——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洛德故意說錯話,是想暗示點什麽?”
拜耳一聳肩:“看來洛德這麽多年也是沒什麽長進,就會說這種低級的暗語,跟身陷邪教組織的未成年一樣。”
“身陷邪教組織”的前任親衛長一字一頓地對林靜恒說:“伍爾夫老元帥身體還很硬朗,每天都要出門晨練,前兩天在媒體上露麵的時候,還表示十分惦記您。”
如果每一句都是反話,他的意思是,伍爾夫不行了,幾乎不露麵,被限製了自由。
林靜恒不動聲色地問:“多謝掛念,老元帥一把年紀了,身邊也沒個親人,誰照顧他呢?”
洛德說:“當然是王艾倫大秘書長。”
王艾倫已經出任聯盟議會的大秘書長,限製了伍爾夫的自由。
林靜恒略微一垂眼:“老帥都三百二十多了吧,還沒退休?”
“小事幾乎是不管了,主要簽一些重要命令,”洛德話裏有話地說,“現在聯盟內局勢才剛剛穩定,各地中央軍也剛各就各位,大家沒有他不行。”
意思是,各地中央軍全靠伍爾夫這位最高統帥壓製,如果他們知道伍爾夫已經名存實亡,那聯盟恐怕是要亂。
洛德現在是杜克的手下,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這些話不能讓同僚和上司知道,因此隻能用這種隱晦的方式傳達。
蟲洞將雙方的對話拖得很長,一方說完,另一方要等很久才有回複,洛德的手心裏冒出了一點冷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