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我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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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急急趕來的正是陳基。

    陳基出現的時候, 正好看見阿弦被李洋打了一鞭子,痛的失聲。

    此刻, 先前負責跟府差前往牢房的李家家丁也匆匆回來,就在李洋耳畔低語數句。

    李洋聽罷,陰森森地冷笑:“原來這小賊還有同黨呢, 好極了,正好兒一塊料理。”

    阿弦疼得眼前發昏, 身子微顫。

    陳基上前拱手道:“李公子, 小人張翼,求您饒了我十八弟,他年幼不懂事, 我是他的兄長, 有什麽錯兒全在我身上。”

    李洋道:“你是京兆府的人?”

    陳基苦笑:“我不過是個在殮房做工的雜役罷了。”

    李洋道:“你是這小賊的哥哥?”

    陳基道:“是, 我十八弟他這次來長安, 也是為了找我的緣故。如果不是因為我, 他也不會冒犯李公子, 惹下大禍,所以求您大發慈悲,讓我代了他的罪。”

    李洋笑道:“你倒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但他當眾毆打官員, 按照本朝律例, 自來也沒有讓別人代替的先例,又怎麽辦?”

    陳基單膝一屈,然後跪地下去, 道:“小人求您大發慈悲,法外開恩。”

    阿弦從那份幾入骨髓的疼中蘇醒過來,又聽了陳基跟李洋的對答,搖頭叫道:“大哥,別求他,你走開,這件事跟你不相幹!”

    陳基回頭喝道:“你還不住嘴!”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肅然嚴厲。

    阿弦一呆,卻仍試著往陳基的方向掙紮:“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要別人代我如何,何況我並沒有做錯。”

    阿弦說到這裏,轉頭四顧:“京兆府不是當今沛王殿下、領雍州牧所管轄的地方麽?怎麽竟容得區區一名別部官員在此濫用私行,你們一個個卻束手旁觀啞口無言?難道京兆府已經轉到了李義府李家的名下了?難道李義府比當朝皇子皇族更勝一籌?”

    此刻,周圍遠遠地已經圍了不少京兆府的差人,從司文主簿,筆吏,到捕快等,遠遠地還有宋牢頭帶著蘇奇等急匆匆地趕到。

    那些離得近的聽見阿弦的話,一個個麵露慚愧之色,無言以對。

    李洋罵道:“死到臨頭了,你這小賊還敢嘴硬?”

    他將鞭子當空一甩,重又狠狠落下。

    就在鞭子要落在阿弦身上的時候,陳基縱身躍起,以身護住阿弦,他身量寬大而阿弦纖弱,頓時將阿弦護的嚴嚴實實。

    於是李洋那一鞭子便落在了陳基的身上,鞭稍繞過肩頭,在他臉頰上一甩,頓時臉上就破出了一道血痕。

    阿弦一愣:“大哥!”

    背上那鞭子,也如烙鐵緊貼。陳基微微發抖,卻趁勢緊緊地抱住阿弦,在她耳畔道:“別出聲,別多嘴,這裏是吃人的地方,弱肉強食就是如此,似你我這樣的人,他們就算殺一百個一千個,也依舊是白殺了,死了的人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這儼然也是陳基的心聲:好似要一輩子在此做雜役,縱然忽然橫死,也無人記得他的名字。

    而阿弦低著頭,兩行淚啪啪落地。

    陳基抬頭,向著李洋道:“大人,求您高抬貴手,我十八弟身子弱年紀小,經不住幾鞭子,若大人心裏有氣,就衝著我來,我身子厚實,你隻管打我,盡管打到大人能夠出氣為止。”

    他吃了一鞭子,自然負傷難受,但這幾句話,卻幾乎是強陪著笑說出來的。

    阿弦在他身下,嘴唇哆嗦著一動,陳基已經舉手將她的嘴死死地捂住。

    他仍看著李洋道:“至於我十八弟,回頭我會教訓她。她以後再不敢冒犯大人的,我向您保證。”

    李洋的目光狐疑不定,看看陳基,又看看被他製住的阿弦,隻見阿弦雙眼之中滿是淚,因不能說話,淚珠滾滾而出,看著十分無助可憐。

    李洋端詳片刻,笑道:“好……既然你這樣手足情深,我倒也可以大發慈悲成全你,隻要你能受得了我三十鞭,我便饒了這小子。”

    陳基滿麵喜歡:“多謝李公子成全!”

    李洋見他不懼反笑,便冷哼道:“你這人倒也是有些意思,那麽我便好生給你鬆鬆筋骨。”

    李洋徜徉上前,鞭子揮了揮,當空甩出響亮的鞭花,“啪”地落下,正打在陳基背上。

    陳基渾身疼顫,仍說:“謝過李公子。”

    李洋眯起雙眼:“好!就讓我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

    他後退一步,氣沉丹田,揮鞭再落。

    李洋乃是千牛備身,一介武官,手勁自然極厲害,尋常之人隻要接他十鞭子,隻怕就會皮散骨裂,不死也要去半條命。

    就常理來說,二十鞭已經是極限。

    陳基一心要護著阿弦,李洋本絕不會答應,但看陳基的維護之態,而阿弦顯然也是極重視陳基的,兩人互相維護……

    在李洋看來,這種情形下若是懲罰陳基,反而比直接鞭死阿弦更加“有趣。”

    啪,啪,啪……”飛快地,李洋已經打了六七鞭子。

    起初圍觀的人群中還有鼓噪不安的聲響,漸漸地已經鴉雀無聲,許多人不忍再看,悄悄退後。

    張翼”雖然是京兆府最不入流的雜役,但畢竟也是府衙的人,如今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如此鞭笞折辱,眾人敢怒而不敢言,心中都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

    宋牢頭那邊兒,蘇奇忍不住上前一步,卻被宋牢頭一把攔住。

    阿弦就在旁邊,目睹此情,嘶聲叫道:“大哥!住手,住手!”卻被兩名家丁死死押住。

    陳基跪在地上,背上被鞭笞過的地方,原本厚實的麻衣已經被撕裂,底下的肌肉也隨之綻裂,血沾在鞭子上,又隨之濺開。

    李洋又接連揮鞭,陳基痛不可擋,卻死死地咬緊牙關不肯出聲,轉瞬間已經滿臉的汗,嘴角也有血沁出。

    阿弦掙紮的用盡了渾身力氣,聲音也都啞了:“不要,住手!”

    她的雙眼早就模糊,隻聽到自己的心劇烈而跳,仿佛下一刻就會炸裂而死。

    忽然隱約聽陳基道:“弦子不要哭。”

    他勉強說了這句,已經皮開肉綻,血濺遍地,幾乎要暈厥過去。

    阿弦聽著陳基那幾乎顫不成聲的一句話,死死咬住了唇。

    大顆的淚從眼中跌落,右眼更是逐漸泛紅,故而她眼前所見的世界,便也似泛起了一層血霧。

    胸口像是梗著什麽,幾乎令人窒息,阿弦大口大口呼吸,眼前忽然又出現景城外風雪之中那一行迎親的隊伍。

    李洋獰笑,看看陳基,又看看阿弦道:“你們倒果然是兄弟情深,也不枉他代你去死。”

    忽然他愣住了,原來此刻的阿弦滿麵汗跟淚,右眼更是被血染似的十分詭異,李洋以為是鞭子打傷了她的頭,血沁入眼中等等所致,然而仔細再看,卻並不是。

    李洋心中疑惑:“這小子,看來有些古怪……”

    這會兒,原本跪在地上的陳基因受傷過重,再也撐不住,一頭倒在地上。

    李洋見狀,複又大笑:“我還以為你的骨頭有多硬,原來也不過如此,才打了十幾鞭子就這個樣兒了?好,少不得剩下的我還讓這小子領了!送你們兄弟兩個一塊兒去西天可好?”

    陳基本疼得幾乎陷入昏迷,聽了這聲,卻又抽搐著動了動,想要爬起來:“不,不要……我還、撐得住!”

    他身子所沾的地方,盡是血跡斑斑。

    李洋目光森然,將他踢開:“這般不知死!”

    阿弦睜大雙眼,忽然厲聲叫道:“住手!”

    李洋回頭,阿弦叫道:“你還記得劉武周景城山莊的鬼嫁女嗎?”

    在場眾人幾乎都聽見了這一聲,李洋怔了怔,握著鞭子,滿麵疑惑:“你說什麽?”

    就在李洋話音剛落,便聽有人懷憤道:“京兆府並非是李義府的家產,這裏仍是沛王的轄下,是朝廷的京兆!誰膽敢在此胡為!”

    這聲音年輕而朗亮,有人眼尖,已經看見來人是誰,慌忙後退行禮,口稱:“沛王殿下。”

    沛王李賢身著銀白色繡團龍紋的緞服,頭束金冠,快步走出,身後幾個侍衛緊緊跟隨。

    少年清秀的臉上滿是怒色。

    阿弦抬頭,卻認得是那日把自己從城門口及時救走的叫“阿沛”的少年。

    她本來不知阿沛因何會現身此處,直到聽見周圍眾人這樣稱呼,才明白原來這少年就是當今的沛王殿下李賢。

    阿弦呆呆地看著沛王李賢,眼神震驚而不信。

    李賢見她仍被小嘍囉架著,便喝道:“還不放開他!”

    李府的家丁畢竟不敢跟王爺如何,忙垂手退開。

    李賢扶著阿弦,問道:“你覺著怎麽樣?”

    阿弦卻看也不看,將他推開,後退三兩步來到陳基跟前兒,雙膝跪地想要扶住他,但見目之所及,盡是傷痕,幾乎讓人無法下手。

    李賢強壓心頭怒火,冷視李洋道:“李將軍,你在做什麽?”

    李洋收了鞭子,也規矩行了個禮,道:“不知殿下來到,實在失禮,我在懲治兩個凶徒而已。”

    李賢道:“這是京兆府,有什麽案子,自是本府官員料理,容不得你在這裏濫用私行!”

    李洋笑道:“殿下息怒,我自然知道這是京兆府,是沛王殿下管轄的範圍,但這案子跟我有關,我們李家深受皇恩,我也有義務幫殿下處理諸事,這廝意圖劫獄,已經是死罪,我知道沛王殿下仁慈,隻怕不忍動手,所以才代勞為之,而且此人又是府衙的人,知法犯法,我在此替殿下動手處決他,也算是個殺一儆百的意思。”

    什麽劫囚,什麽殺一儆百……明明是你栽贓誣陷,而且這少年當初在明德門的舉止,我也是親見的,若細細追究起來,有罪的是你!”

    李賢喝道:“你不必在此巧言令色,胡言亂語,在明德門縱馬傷人,擅自在京兆府內動手,意圖殺人,這些事我會如實稟奏父皇跟天後,來人,將李洋拿下!”

    李洋一愣,渾然想不到沛王竟會如此:“殿下,你可要想清楚!”

    李賢道:“這有什麽可想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是你!”

    跟隨沛王殿下的隨從以及京兆府的兩名武官上前,便要將李洋拿下。

    李洋並不懼怕:“殿下,不要撕破了臉麵。”

    李賢冷笑:“你都敢在明德門給天子臉上抹黑了,現在又在顧及誰的臉麵?”

    王爺動怒,李洋雖百般不願不甘,卻不敢不從,隻得被人押下,暫時關入大牢。

    李洋的那些家丁,一哄而散,飛奔回府報信。

    李賢也不理會,上前打量陳基的傷勢,道:“快去請大夫。”

    又有人上前,將陳基小心地抬著送入房中。

    阿弦握著他的手,寸步不離,李賢見她頸間依稀也顯出一道血痕,便道:“你也受傷了,別隻跟著亂跑,且讓大夫看一看。”

    百忙中阿弦回頭看了他一眼。

    驚鴻一瞥,李賢覺著她的目光十分古怪,不似當初初次相識時候那樣清澈單純,而是有些難以形容的意味,讓人覺著那目光裏含有讓人心頭發沉的東西。

    大夫很快趕來,兩名大夫一起動手,費了半個多時辰,才將陳基背上的傷口清理妥當。

    血漬,破損的傷處,跟衣裳的碎片沾粘在一起,每動一寸,都是鑽心之痛。

    陳基起初還有意識,見阿弦守在跟前兒,便道:“別哭,弦子,別哭。”

    阿弦滿麵淚濕,陳基喃喃說道:“伯伯雖然不在了,我還在……”

    因為那股常人難以忍受的劇痛,讓他渾身起了一陣不自覺戰栗,陳基終於再也撐不住,閉上雙眼昏死過去。

    後來有大夫想要幫阿弦料理傷口,阿弦隻是不肯。

    漸漸地屋裏並沒有別人了,阿弦呆呆地盯著床上的陳基:“大哥,大哥……”心裏忽然後悔起來,如果她沒有上京,就不會生事,就不會牽連陳基,但現在……

    悲傷且後悔中,身後是李賢的聲音,道:“不要難過了,大夫說雖然傷的重,但仔細調養,假以時日是會好的。”

    阿弦想回頭看一眼,頭顱卻似有千鈞重,她沉默片刻,低頭說道:“我不知道您是王爺殿下,那天實在失禮啦。”

    李賢和顏悅色道:“你原本不知道,不知者不罪,何況我也並沒告訴你實情。”

    阿弦聽著他的聲音,終於慢慢回頭,當看見少年的臉的時候,阿弦的鼻子沒來由大酸,同時眼睛裏又浮現水光。

    她強迫自己低下頭:“多謝王爺殿下。”

    她想行禮,身子手足卻一片僵硬。

    李賢溫聲道:“沒什麽,可知我當時不肯告訴你我的真實姓名,就是怕你會這樣跟我見外客套?”

    阿弦怔了怔:“那,當時在明德門,你為什麽要救我?”

    李賢道:“正如我跟你說過的一樣,李義府禍害朝廷天下,我是李家的人,也是天下人,當然跟他有仇了。你打了李洋,正合我意。”

    阿弦忍不住冷道:“那又如何?你是堂堂的王爺,都無法奈何李義府,我被關押在京兆府這許多日,都沒有人敢過問此事,唯一能主持公道的薛主簿也被逼革職了。這就是長安,這就是朝廷。”

    李賢語塞,又慢慢歎了聲:“你大概不知道長安的詳細,李義府一家之所以橫行無忌,是因為父皇跟天後寵信他的緣故。”

    阿弦道:“那現在怎麽樣,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個大奸臣,卻任由他這樣肆無忌憚?”

    李賢不語:高宗是他的父親,武後是他的母親,兩個人寵愛奸臣,放縱罪行,自然是錯,可是當初太宗以孝治天下,子不計父過,他又能如何?

    就算此刻背後議論起來,李賢也不能說些過激的話。

    李賢沉默之時,阿弦不由多看他兩眼,當目光掠過他的眉毛,眼睛,她似乎能看出幾許熟悉的影子,但……終於狠心別開頭去。

    不知過了多久,李賢才說道:“對了,你方才跟李洋說‘景城山莊鬼嫁女’之類,是何意思?”

    阿弦道:“沒什麽。”

    李賢道:“當真沒什麽?”如果沒什麽,當時她又為何會叫出這一聲?但是當時李賢在場,也能看出李洋卻像是個渾然不知情的。

    阿弦不願跟他多話:“多謝殿下相救,不知我能不能跟我大哥先離開府衙?”

    她的態度冷淡非常,比初見時候判若兩人,李賢心中納悶:“不用著急,方才大夫說張翼的傷一時半會兒不能移動,要靜養才好,何況這裏的湯藥都是一應具備的,何必再挪地方。”

    阿弦看看渾然無覺的陳基:“好吧。那殿下當真能讓李洋罪有應得嗎?”

    李賢皺眉道:“我已經將明德門的事稟告了父皇,他已經申飭了李義府,讓他管教兒子,沒想到他回頭就變本加厲了。我明日即刻再進宮稟奏。”

    這夜,阿弦便守在陳基身旁,子時過後才朦朧睡著。

    次日請來天已經大明,阿弦去取湯藥的時候,卻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原來昨天淩晨,就有李相府的人來到,說是封了皇命,特將李洋無罪釋放,改罰在家中自省。

    這個“判罰”,近似於無。

    原來李洋出事後,李義府進宮求情,果然得了皇恩。

    李洋自京兆府大牢中被放了出來,忍受了大半夜牢獄之災的李公子,怒不可遏,氣憤憤地回到府中後。

    李義府不免問起個中詳細。

    李洋並不覺自己有任何錯誤,把在明德門衝撞,京兆府狹路相逢,處罰兩人的時候不巧遇見沛王李賢,毫無隱瞞地一一同李義府說了。

    李義府斥責道:“你就算是胡鬧,也不該在明德門那樣顯眼的地方,那地方人多眼雜,難保有親王、禦史等出沒,簡直像是把明晃晃地把柄送到人的手上!”

    李洋道:“怕什麽?難道他們能奈何我們李家?父親莫非沒聽說,人家都說,我們李家的李,跟皇室的李是一樣的。”

    李義府忙喝道:“住口!因為你的事我進宮求情,天後尚且罷了,皇帝陛下卻親口對我說,讓我管束一下自己的家人,說是聽見了好些對我們不利的傳聞。你若再胡鬧下去,小心我保不了你們!”

    李洋悻悻低頭:“怎麽隻是我胡鬧,那小子在明德門當著那許多人斥責我,就像是您如今這般——老子訓兒子一樣,且還傷了我,我如何能容忍?後來在京兆府裏,他仍是指著鼻子罵,說什麽京兆府是李義府的、景城山莊鬼嫁女之類胡話……我當然是要打死他了,誰知沛王偏生攪局。”

    李義府本緊鎖眉頭斜睨兒子,忽然聽到“景城山莊”四個字,臉色僵住:“你、你說什麽?”

    李洋一頭霧水,不知他指的是什麽。

    李義府直勾勾地看著他:“你剛才胡說什麽景城山莊、什麽鬼嫁女?”

    李洋這才想起:“啊,我當是什麽呢,就是那天那個打傷我的小賊,忽然沒頭沒腦問出這句,說什麽、問我記不記得景城山莊的鬼嫁女,簡直是失心瘋……”

    李義府半晌不言,最後道:“你過來,我有件事要吩咐你,”

    李洋忙上前,李義府低低叮囑了幾句,“此事要做的機密!”

    李洋道:“父親要我拿那小子做什麽?”

    李義府悄然道:“你隻管去,速速將這少年綁來府中,以及將他的底細也查清楚些,千萬不要給我再出紕漏!”

    李洋先前隻是任由自己的性子胡鬧,如今得了李義府“首肯”似的,自然喜不自禁,簡直如猛虎出閘,張牙舞爪。

    李洋去後,李義府有叫管家,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道:“立刻去許府,把許敬宗請來!讓他立刻來!”

    臘月的最後一天,因陳基傷勢穩定,阿弦出府衙在長安城內走動,想要碰碰運氣,尋一尋玄影跟英俊。

    正無功而返,想要回去,穿過一條巷道之時,前方幾個人攔路。

    阿弦隻匆匆掃了一眼,便看出對方似來者不善,她立刻見機應斷,回身便往來路而去,誰知才走三四步,便見路口也被人堵住。

    阿弦站住腳,那兩隊人卻極快靠近,阿弦見對方人多,心頭凜然:“你們是什麽人,想做什麽?我跟你們無冤無仇……”

    說到“無冤無仇”之時,才聽有個熟悉的聲音冷笑道:“臭小子,看這回還有什麽沛王、太子的來救你?”

    阿弦見是李洋現身,心中歎道:“真是陰魂不散。”

    她隻當李洋是來報複,又怎會知道他還有其他意圖。阿弦見李洋麵色得意,意態猖狂,想到先前他被關入大牢卻很快又被釋放之事,可見“正不勝邪”,心中火起。

    阿弦道:“李大人,你隻叫爪牙來動手是什麽意思?你是堂堂地千牛衛,人稱一聲‘將軍’,我就問你,你敢不敢跟我動手份個勝負?”

    李洋對這提議略覺詫異,眼見阿弦眼中透出挑釁之色,李洋:“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竟敢跟我動手?本來我該好好教訓教訓你,隻是今日有別的事。”

    李洋說著使了個眼色,他底下那些家丁奴仆一擁而上,阿弦並不慌張,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落花流水,正好兒將英俊所教的那數招都練了個遍。

    眼見地上倒了四五人,李洋罵道:“一幫廢物,連個孩子都捉不到。”

    舉手一拍,自他身後閃出兩道人影,皆是灰色長袍,形容枯瘦。

    阿弦畢竟也算是半個“武功高手”,高手過招,不必動手就已經嗅出那天生自帶的氣息。阿弦一看那兩人,本能地知道自己是贏不了的。

    李洋笑道:“你想跟我動手也使得,但需要先跟我手底下的這兩個走幾招。”

    阿弦方才動手擊退小嘍囉的時候,扯動先前身上所受的傷,正強忍痛苦,聽了這話,雖知不妙,卻不願示弱,硬是咬牙站直了身子。

    果然高手過招,勝負立判。

    那兩個灰衣人上前,阿弦勉強隻在他們手底過了三四招,便已經被點中穴道,呆在原地。

    其中一個灰衣人打量著她,忽然說道:“你方才所使的那些招數,是何人教導你的?”

    阿弦隻是冷冷回答:“為虎作倀,羞恥!”

    兩名灰衣人對視一眼,不再做聲。

    這會兒李洋見勝負判斷,便上前看著阿弦,大多數人生氣的模樣都不會好看,但是眼前的人不同,她的雙眼裏似有火苗跳動,微紅的眼珠,清麗的容顏此刻顯得有幾分別樣的……比“媚”更少一分的動人。

    李洋若有所思笑道:“咦,沒想到,你長的竟還不錯……”

    阿弦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你、想殺就殺……”

    我忽然有些不舍得殺了。”李洋笑起來。

    他說話間便湊近過來,在阿弦的頸間嗅了嗅,卻見領口處的脖頸,雪白如玉。

    阿弦屏住呼吸:“滾開!”

    李洋忽然舉手握緊她的肩頭。

    阿弦汗毛倒豎,想要掙紮,偏偏穴道被點,一根手指也無法挪動。

    正危急關頭,有個懶懶散散,似漫不經心的聲音道:“李三,你在這裏玩什麽這麽熱鬧?”

    眾人回頭。

    李洋的臉色也有些變化,忙離開阿弦,回頭看向來人。

    隻見巷子道口停著一輛馬車,有個人正從巷口往這邊而來,身著粉白色的鶴氅,大袖飄飄,裏頭是朱紅色的緞服,額頭上束著同色鑲寶的金抹額,生得鼻挺口方,容貌俊美,通身有一種風流不羈的氣質。

    李洋咳嗽了聲,暗中示意手下將阿弦帶走,自己上前拱手行禮,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周國公,失敬,不知您如何在此?”

    賀蘭敏之的目光從他臉頰上謝謝擦滑開去,落在前方的阿弦身上:“我是為了這個孩子來的。”

    李洋道:“您莫非在開玩笑?”

    賀蘭敏之眉眼微抬,淡淡道:“我的樣子,像開玩笑麽?”

    李洋張了張口,幾番猶豫:“這小賊得罪了我家翁,我正奉命要將他拿回去,讓家翁處置,殿下若肯周全,家翁跟我都將感激不盡。”

    賀蘭敏之聞言,大袖一揮,笑道:“我幾時這樣會周全別人了?你好像對我有什麽誤解。”他說著舉手,指著阿弦道:“我說過了,我要他。”

    賀蘭敏之年紀輕輕就被封為周國公,於帝後之前榮寵無雙,就算是李義府等閑也不敢跟他相爭。

    如果是平時,李洋一定會識趣退讓,但這件事乃是李義府親自交代,故而李洋竟不敢輕易放棄。

    他還在遲疑,賀蘭敏之已經大步往這邊而來,他生得極為出色,雖是男子,卻在英武中又透出一絲奇異的嫵媚,行走間仿佛鬆形鶴步,賞心悅目之極。

    但,李洋卻忐忑不安,隱約嗅到一絲不祥意味。

    正在掂掇之時,賀蘭敏之已經走到押著阿弦的兩名李府家丁之前,道:“放手。”

    那兩人不敢抗命,正要看李洋示下,眼前驀地一道劍光閃過!

    左邊一名家仆,胸口刺痛,低頭看時,血已湧出,他慘叫撲地,臨死之前的表情仿佛無法置信。

    另一人卻見機極快,嚇得忙撒手倒退,賀蘭敏之冷笑,右手將劍倒轉,豎藏於袖底,左手把阿弦一拉,拉到自己身邊。

    阿弦因被點了穴道,無法動彈,賀蘭敏之見狀,很不耐煩,便舉手將她抱住,猶如扛著一個麻布袋一樣,頭朝下扛著便走。

    李洋跟底下家奴們哪裏還敢多嘴,麵對賀蘭敏之,卻猶如群臣對他們李府的感懷一樣“敢怒而不敢言”。

    賀蘭敏之扛著阿弦,旁若無人地離開巷子,將她放在自己的車上,縱身跳入,驅車而去。

    剩下李洋跟眾奴仆麵麵相覷,李洋道:“回家稟告老大人!”帶眾人倉皇而退。

    且說賀蘭敏之載著阿弦,乘車往回。

    他的馬車乃是特製,格外的寬敞,能夠對麵各坐三人而不嫌擁擠,又布置的極為華麗,地上鋪著波斯來的名貴地毯,車壁上鑲嵌著夜明珠以照亮,珠光寶氣,夢幻而華麗。

    賀蘭敏之拉開特製的匣櫃,先取了一塊兒濕帕子擦了擦手,又倒了一杯葡萄酒,一飲而盡。

    將金杯捏在掌心,並不放下,賀蘭敏之斜睨地上的阿弦。

    阿弦雖被點中穴道,但除了不能動外,眼睛尚能視物,從賀蘭敏之露麵,出手,將她帶到車上,阿弦一概都十分清楚,此刻她的眼珠直直地盯著賀蘭敏之,仿佛有所思。

    敏之看了半晌,嗤地一笑,舉手在她身上一拂,阿弦微震,發現自己能動了,忙爬起身。

    賀蘭敏之斜斜地靠在車壁上,好整以暇道:“你可真是能耐啊,還未進長安,就先把長安最炙手可熱的人家得罪了,你可知你那句‘明德門是四夷五方來朝的地方,是天子的臉麵……在此攪亂便是給天子臉上抹黑’,連皇上跟天後都知道了?”

    這一句,便是當日阿弦在明德門前叱罵李洋的話,卻不知已經傳得人盡皆知。

    忽然敏之又點點頭:“對了,還有那句……京兆府是李義府的,沛王還不如李義府等的話……小子,你到底是哪塊石頭裏蹦出來的?竟這麽敢說?”

    敏之說著,俯身打量阿弦。

    阿弦盯著他,腦中極快轉動,聽敏之說完,便道:“是你!”

    敏之一愣:“嗯?”

    阿弦道:“是你!就是你擄走了阿叔跟玄影,他們在哪裏?”

    原來從賀蘭敏之才露麵,阿弦就聽出他的聲音有些熟悉,似哪裏聽過,直到此刻終於確認,——在洛州客棧的那夜,闖入她跟英俊房中的人,就是他!

    敏之並不否認,反而輕描淡寫地笑道:“哦,我當是什麽呢,你說崔……跟那條狗……”他聳了聳鼻子:“不過你說我擄走他,可真是抬舉我了。”

    阿弦按捺不住,撲上來:“我阿叔呢?”

    敏之道:“你阿叔?”語氣裏透著些鄙夷嘲諷,“你叫他‘阿叔’?”

    阿弦忍無可忍:“他到底在哪裏?你把他跟玄影怎麽樣了?”

    敏之盯著她,欲言又止,隻道:“小家夥,你怎麽不擔心你自己?照你這樣闖禍的速度,一百個一千個腦袋也不夠你掉的。”

    阿弦躍上前:“把阿叔還給我!”

    見她的手將沾著自個兒的衣領,敏之舉手,輕而易舉地將她抵在車壁上,他冷冷說道:“不要放肆!”

    阿弦咳嗽了兩聲,他的手抵在她脖子往下,讓她幾乎無法呼吸:“阿叔是瞎子,一個人不成,你、你到底……”

    敏之聽了斷斷續續的一句,手微微鬆開。

    阿弦跌落地上,低頭咳嗽,忽然一隻手過來,挑住她的下頜,往上用力。

    阿弦茫然抬頭,敏之微蹙眉心打量她:“噫……有些古怪,為什麽,你身上有種格外惹人不喜的氣息?”

    修長的手指在阿弦的下頜上蹭了蹭,忖度道:“到底是哪裏……”對上阿弦含驚帶怒的雙眼,敏之在她的唇上輕輕壓了壓,笑的有幾分邪意:“不過李三說的不錯,你長得倒是……”

    話音未落,便覺著手上一疼,原來是阿弦趁著他心神恍惚之際,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