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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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弦有些遲疑地打量前方那人。

    這人顯然正是同阿弦分開多日的英俊, 比之先前平民百姓的打扮,如今他的衣著越發考究, 身上一襲淡藕色領口素白織錦紋的圓領袍,腰間是十三連環淺綠山水玉蹀躞帶,腳踏長筒黑色微雲翹頭官靴, 整個人更見雅貴沉靜,又透著有一種無聲的威壓逼人。

    他並不像是受過苦的樣子, 臉色很好, 頭發也很整齊。

    英俊往前走了一步。

    下過雪的院子,雖然已經清理了,仍有些泥濕, 阿弦忙道:“你別動!”

    英俊緩緩止步。

    阿弦遲疑了會兒:“你、你真的就是那個崔曄崔玄暐, 人稱崔天官的嗎?”

    英俊沉默, 繼而道:“他們是這麽說。”

    阿弦道:“你仍不記得?他們……是你的家人?”

    英俊道:“是。”

    他們對你可好?”

    英俊道:“極好。”

    阿弦低頭想了會兒:“這我就放心了。”

    英俊道:“阿弦……”

    阿弦仍不靠前, 呆看玄影:“對了, 那天在客棧裏,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英俊道:“我可以告訴你,但……你要先告訴我,你怎麽了?”

    我?”阿弦問:“我沒怎麽,好好的。”

    英俊道:“不好。你待我十分冷淡疏隔。我知道你找到了你的陳大哥, 難道……是因此而跟我生疏了?”

    阿弦回頭, 這才想起先前進門的時候,遠遠地曾看見一輛馬車貼在牆邊,自然是等他的了。

    阿弦道:“阿叔你……你是崔天官, 自然就跟以前不同了。”

    英俊道:“你覺著我是什麽崔天官,就會撇下你不管?還是說你找到了陳基,就不要阿叔了?”

    阿弦叫道:“才不是!”

    英俊微微一笑:“是我不會撇下你,還是你不會不要阿叔?”

    阿弦道:“我、我不知道。”

    英俊道:“你知道。”

    不等阿弦回答,英俊道:“你知道我不會撇下你,隻是害怕我會這樣,所以不敢再跟我相認。”他輕聲說,一步一步向著阿弦走過去。

    幹淨的靴子踩進泥裏,阿弦無法忍,眼睛微紅拔腿跑了過去:“阿叔!”

    玄影在身旁歡快地竄跳,仰頭吠叫。

    聽著玄影熟悉的叫聲,崔曄想起那夜在洛州客棧中的情形。

    當時他察覺房間外有異常響動,更有人悄無聲息地逼近過來,他心知不好,順勢將阿弦藏在身後。

    來者正是賀蘭敏之。

    崔曄對阿弦道:“那時候,他提到我就是崔玄暐的話,我當然不會輕信,但此人手段狠辣,路上六賊就是先例,我又並沒有占得上風的把握,情急之下,隻得答應跟他離開。”

    事實卻並非崔曄說的這般平淡簡單。

    因察覺玄影在床底,賀蘭敏之出手如電,將玄影擒住。

    正在敏之想結果了狗兒性命,崔曄的手已搭上他的手腕。

    敏之一震,已不由自主鬆手,玄影跌在地上,被他方才一擊打的昏死過去。

    崔曄聽不見玄影動靜,幾乎以為它被敏之殺死,素日沉穩之人竟也有些失控:“你!”

    他又怒,又且慶幸方才見機的快,將阿弦點暈過去,讓她不必摻身到這種情勢中來。

    小小地客棧房間裏,電光火石間兩人已經動了數招,不分勝負。

    敏之微微喘息,笑道:“天官是遇上何事了,怎麽真氣如此不濟?”

    兩人於暗影裏對峙,崔曄背靠牆壁,垂落的手掌有些發抖,他側耳,聽不見床上阿弦的動靜。

    頃刻,崔曄道:“閣下到底意欲何為?”

    敏之道:“自然是要你跟我走。”

    崔曄下了決心:“好,我可以跟你走,但你須答應我一件事,不得傷害任何一人。”

    敏之笑道:“崔天官幾時還顧惜一條狗了?還是說……”他歪頭,眯起雙眼瞥向崔曄身後。

    崔曄淡淡道:“閣下可以選擇另一條路。”

    這當然是要魚死網破、破釜沉舟的意思,而他的聲音雖輕描淡寫,渾身卻已戒備起來,氣氛似一觸即發。

    敏之立即察覺:“好,反正我對別的東西絲毫也不感興趣。”

    崔曄下地,摸索著將玄影抱起來。

    玄影昏死過去毫無氣息,急切間崔曄無法判斷它是不是還活著。

    但他知道,玄影跟阿弦,老朱頭三個,就如同真真正正地一家子一樣,倘若玄影有個三長兩短,阿弦知道了,不知將如何痛不欲生。

    才失去了老朱頭,以這個年紀來說,阿弦已夠不易,就算再給她多經一點坎坷,都如罪過。

    崔曄抱著狗兒,隨著敏之出了客棧。

    在他講述經過的時候,阿弦屏住呼吸聽著:“那怎麽賀蘭敏之說阿叔逃走了?”

    崔曄道:“人算不如天算,當時我隨著他往回而行的時候,我叔父的人也發現了我的蹤跡,因為賀蘭敏之為人亦正亦邪,又是……他們便趁其不備,將我救了出去。”

    阿弦恍然。崔曄道:“隻可惜當時他們隻顧帶我走,把玄影落在了車上……此後我一直擔心玄影跟你的安危。回到長安後,聽人說起明德門的事,便知是你所為。”

    阿弦抓頭:“長安這麽大,耳朵跟嘴也雜,居然連阿叔都知道了。”

    崔曄一笑:“遲早你會知道,長安城裏沒有絕對的隱秘。”

    崔曄又問了陳基的情形,阿弦照實將陳基為了她被李洋打傷,今日本去府衙,卻無端失了蹤……以及她去李義府宅邸找人一節說了。

    崔曄聽罷,輕聲道:“這樣太凶險了,以後不可再如此了。”

    阿弦道:“當時擔心大哥,就顧不得他是不是龍潭虎穴了。對了,還有一件事……”

    阿弦將跟李義府的種種對話同崔曄說明,問道:“阿叔,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當初景城山莊被滅門,真的會是太宗皇帝的旨意?但我覺著李義府就算再膽大包天,也不至於在這上頭說謊?可如果是真的的話……”

    崔曄道:“那時候李義府是太子舍人,按理說太宗不會讓他去做這種事,但……如今要稽考卻有些困難,更何況陛下跟天後有意袒護。”

    阿弦道:“我想不通,人人都知道李義府壞事做絕,聲名狼藉,為什麽皇帝不降罪將他捉拿入獄?”

    崔曄道:“這個就不是我們能夠妄議的了,你想,之前沛王殿下因京兆府的事進宮申訴,最後換來的也不過是李洋入獄幾日,李義府被申飭三兩句罷了。又或者……是時候不到。”

    時候不到?”

    崔曄道:“這個你不是最清楚的麽?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阿弦歎道:“這‘時候’什麽時候來?我已經等不及了。”

    崔曄不由笑:“隻是等是不夠的。”

    阿弦問道:“不等的話,那又怎麽樣?”

    很簡單,”崔曄的回答隻有兩個字,他道:“去做。”

    阿弦呆了呆,繼而道:“我明白了,阿叔是想讓我去查。但是現在我又不是在桐縣當公差了,我隻是個平民,而對方是當朝宰相,我就算有心也是無權。”

    崔曄複微笑,他微微傾身往前,似凝視之狀,道:“隻要有心而盡力便已足夠,你若想查,什麽時候兒也不晚,阿叔答應你,如果你真查到什麽,我會幫你傳達聖聽。”

    阿弦一陣血熱:“阿叔不怕趟這渾水?”

    崔曄莞爾:“阿叔大概一直都在這渾水之中,也不妨讓這水更渾一些,畢竟水至清則無魚。”

    阿弦道:“阿叔是想把水攪渾了好捉魚麽?”

    崔曄忍著笑:“你是想吃清蒸的還是紅燒?”

    阿弦道:“我要辣炒。”

    崔曄大笑:“好的很,等真捉到大魚,我親自給你辣炒如何?”

    雖前途渺茫,阿弦卻仍忍不住高興起來,拍掌道:“那好,一言為定。”

    冬日天短,黃昏到的格外快。

    陳基回來的時候,崔玄暐已經去了。

    阿弦從李義府家中出來之時,本心灰而鬱卒,但同崔玄暐詳細談說之後,那鬱喪之意卻蕩然無存。

    陳基提了數個芝麻胡餅放在桌上,匆匆洗了手臉。

    期間阿弦就站在他身後,見他洗完了便手快地遞上巾帕:“大哥,今天可還好嗎?”

    陳基擦了臉:“正要問你,聽老宋說你今兒為了找我去了李相爺府上?”

    阿弦道:“是啊,我聽他們說李義府的車駕將你載走,擔心的很,幸好是虛驚一場,大哥,他當真沒有為難你麽?”

    陳基點點頭:“相爺隻是問我些過去的話,並不見格外特別。”他說這句的時候,臉上躊躇的神色一閃而過。

    兩個人一隻狗圍著桌子吃飯,這芝麻餅雖是才出爐,路上被熱氣熏蒸,已經不酥了,且又有些硬,阿弦跟玄影一人扒著一個撕咬著吃。

    陳基道:“這個還是小有名氣的胡餅,我特意早些時候去排隊才撿了這幾個呢。”

    阿弦嘿嘿笑笑,陳基道:“對了,還有一件事跟你說,上次大理寺的楊大哥不是曾說過大理寺要招新麽,今兒我便是去看了看,他詳細問起我們在桐縣的情形,因知道你我都曾在縣衙當差,就問起你如今做什麽,他的意思是……”

    阿弦咬著餅子呆呆聽著,陳基道:“他的意思是讓我們兩個都道大理寺,當然是從最底下的巡差做起……阿弦你覺著……”

    阿弦幾乎把嘴裏的餅子噴出來:“我願意我願意!”

    陳基笑道:“這樣著急做什麽,又沒有人跟你搶?你就這麽喜歡當差麽?當初在桐縣,不過是為了減輕朱伯伯的負擔罷了,現在……”

    他遲疑了一下:“現在你跟大哥一起,大哥養得起你。”

    阿弦正因為李義府和景城山莊的事懸心,又因聽了崔曄的話,便想著要從哪裏著手查起來。

    所以陳基說大理寺有意招人,才如此迫不及待。

    可是聽陳基說了最後那句話,阿弦手中的餅子不知不覺往下滑,眼見將掉。

    陳基眼睜睜看著,忍不住舉手替她將那餅子提了提:“怎麽,傻了麽?”

    阿弦的口有些幹,大概是那餅子實在太硬太黏,擋在了她的喉頭,阿弦結結巴巴道:“大、大哥……”

    陳基卻又一笑道:“我隻是不願看你再吃累。好了,快吃吧,餅子都冷了。”

    阿弦食欲全無,心怦怦亂跳,忽然沒來由道:“大哥,過了年我就十四了。”

    陳基道:“啊,是啊,隻長年歲不長肉。”

    阿弦一驚,低頭看了看身上。

    陳基又笑道:“不說了,你可以再想想看,明兒早上告訴我一聲,我去大理寺回複就是了。”

    阿弦道:“大哥!”心跳的越來越急,這一聲也格外的大些,把玄影都驚得猛地抬頭看來。

    陳基正站起身來,聞聲回頭:“怎麽了?”

    阿弦道:“我、我其實是……”不過是說了幾個字而已,臉已經無端漲紅,那三個字猶如千鈞重,壓得她整個人搖搖欲墜。

    陳基盯著她,目光變化,忽然笑道:“好了,不必為難,你想去也好,不想去也罷,都隨你的心意。明日告訴我就行了。也不必胡思亂想太多,吃了飯就早些睡吧。”

    陳基說完,竟不等阿弦回答,便邁步自回房去了。

    身後,阿弦如同泄了氣的球,癱倒在桌上。

    玄影同情地看著她,趁機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將長嘴搭在她的腿上。

    冬夜寒冷,更漏綿長。

    光線陰暗的鬥室之中,有個蒼老的聲音帶著怒氣道:“以前派人去除掉都無法得手,今日他自個兒送上門來,如何你居然也容他就那樣輕輕鬆鬆地全身而退了?”

    對麵的桌子後,燈影下是李義府的臉:“你說的輕巧,你既然這樣勢在必得,那明日就讓那小子去你府上,你親自殺了他如何?”

    先前那人道:“我不過是惋惜你錯失良機,你如何又說賭氣的話?”

    哪裏有什麽良機?”李義府道:“你離著站的遠遠地,當然不怕濕了鞋,如果你也讓賀蘭瘋子過去鬧一場,你隻怕忌憚的比我更厲害。”

    那天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隻當賀蘭敏之是來無理取鬧的,難道還跟這無名小子有關?”老者瘦削的影子映在牆壁上,胡須在微微顫抖,“按理說賀蘭敏之那種冷血的瘋子,不會為了一個才認識不多久的少年如此出頭?”

    李義府哼了聲,過了片刻才說道:“他倒不是為了那少年出頭,對他而言,那少年也不過是他看中了的玩偶罷了,現在這會兒正新鮮,所以不允許別人毀壞……這是他的原話。”

    那天賀蘭敏之來到丞相府,在相府裏發生的詳細極少人知道,除了李義府跟敏之。

    ——豔麗俊美的青年長驅直入,旁若無人,坐在相府富麗堂皇的廳上,對麵前這位權傾朝野的李丞相幾乎視而不見。

    那正是李義府派人去截殺阿弦之後。

    以李義府的老謀深算,自然猜到幾分賀蘭敏之登堂入室的原因,但他也並不信以敏之冷血的心性,怎麽會因為一個不起眼的鄉野少年跟他撕破臉。

    但這叫人捉摸不定的家夥偏就這麽做了。

    敏之開門見山道:“我不管你到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絕密,隻要相爺知道一件事,那孩子是我的東西,在我還沒厭倦之前,不許你再傷他一根頭發絲,不然的話,我會不計所有,讓相爺你十倍百倍地償還。”

    李義府道:“周國公指的是什麽?”

    敏之玩著手中的馬鞭,道:“我指的是,別再派人為難十八子,相爺知道我的性子,相爺若是執迷不悟,我也隻好以牙還牙。”

    李義府笑道:“周國公為什麽會對一個才進京的野小子感興趣?長安城那麽多貌美可人的孩子……”

    敏之手腕抖動,馬鞭揮了出去,登時把一個牆角的檀木花架抽斷成兩截,上頭一盆盆栽墜地,跌得粉碎。

    李義府臉上的笑凝固。

    敏之偏瞥著他道:“——我喜歡。這個原因夠了麽?”

    李義府將那日情形說了一遍,道:“跟一個絲毫不講道理的瘋子又能怎麽樣?何況還是個有權有勢的瘋子。此後我特意進宮向天後申明,天後還安撫我,讓我心寬些不要跟他計較呢。”

    他對麵那人走前一步:“那現在該怎麽辦?有賀蘭敏之的庇護,這少年就像是有了護身符一樣,別說我們動手,就算他有個頭疼腦熱,這賀蘭敏之興許也算到我們頭上。”

    李義府道:“幸而賀蘭敏之隻對那少年感興趣,而不是這少年知道的事情……那小子今日登門,我已經把所有都推在太宗皇帝身上,他就算是再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查到太宗身上吧。”

    不愧是足智多謀的李貓,”那人嗬嗬笑起來,“對了,那個叫張翼的呢?”

    李義府道:“他對此事一無所知,不過他已經答應我,會幫我查明十八子到底知道多少……”

    正是夜最深的時候,阿弦猛地睜開雙眼,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房中並沒有炭火,寒氣侵人。

    阿弦直直地看著眼前的虛空,身心俱冷,緩緩瑟縮身體。

    地上玄影察覺動靜,便仰頭看來。

    阿弦把被子又裹了幾層,甚至將衣裳又壓在身上,仍覺著從腳心冷到頭頂。

    索性一拍床邊兒,玄影躍起來,阿弦抱緊它,手摸過它微溫的肚皮,這才又慢慢地合了雙眼。

    次日早上,陳基起身的時候,見阿弦也正揉著眼從房中走了出來。陳基笑道:“我以為你會多睡會兒,怎麽也這麽早。”

    阿弦打了個哈欠:“睡不著。”

    陳基目光閃爍:“總不會又做了什麽噩夢?對了,上次你跟我說過的那個什麽‘可憐的女人’,可弄清是怎麽回事了?”

    阿弦一怔,對上陳基的目光,片刻才慢慢說道:“她是被李義府擄走的景城山莊的新娘子,被人……強/暴,現在多半已經死了。”

    陳基臉色微變:“阿弦,你……覺著這是真的?”

    阿弦點了點頭:“是真的,昨天李義府已經承認了。”阿弦說罷,忽地問道:“大哥,你說我該怎麽做?”

    陳基問道:“什麽怎麽做?”

    阿弦道:“我要忘了這件事,還是繼續查下去?”

    陳基皺眉:“這已經是多久的陳年往事了,從何查起?何況對方是相爺大人,你我卻是……”

    阿弦道:“大哥怕我又惹事?”

    陳基道:“阿弦,這畢竟不是桐縣,隻要那些人想為難你我,甚至將你我從這長安城裏抹殺掉,甚至不用他們動手,自有千萬人替他們代勞,又何必為了那些子虛烏有的事以身涉險?”

    大概是看阿弦的表情有些鬱鬱。陳基咳嗽了聲:“好了,不提這個了,昨兒我跟你說的大理寺的那差事,你可想明白了?”

    阿弦道:“想好了。我要去。”

    陳基有片刻的沉默,這個回答其實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真正聽見後,心裏卻有那麽微妙的一絲不適之感。

    送了陳基出門,阿弦並沒有昨日那種欣然喜悅,在屋內坐了片刻,便帶了玄影出門。

    不知不覺又來到市集之上,那買糖人的老者正在為兩個孩童吹一隻猴子,兩個孩童喜不自禁,不時地拍手跳腳,歡呼雀躍。

    阿弦遠遠地站著,想到昨兒雙雙“殉情”的七仙女跟董永,她邁不動腳步往前,就隻折身仍沿著街道往前。

    前方飛雪樓在望,阿弦想到那兩句“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再對比那一對兒“天仙配”,心裏又有些微微地酸,便對玄影道:“也不知盧先生這會兒在不在樓上,咱們過去碰碰運氣。”

    不料才來到樓前,就聽得裏頭有人叫嚷道:“這簡直是荒謬至極!”似義憤填膺。

    又有人道:“張兄噤聲!留神隔牆有耳。”

    這說話的兩人卻都不是盧照鄰,阿弦聽他們似起了爭執,不明所以,便仍仰頭靜聽。

    先前那叫嚷的人道:“明明是極絕品的一首詩,卻被有心人拿住了大做文章,更害得盧先生入獄,這卻是從何說起?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難道要我全天地下的士子學生都從此噤聲不成?”

    阿弦聽到這一句,方變了臉色。

    那樓上眾人或驚恐,或氣憤,有怒發衝冠唾沫橫飛者,也有提心吊膽埋頭無語者。

    正在爭論,就聽有人道:“你們說什麽?盧先生入獄……是盧照鄰盧先生麽?”

    在場的青年裏頭,有認得阿弦的:“啊,是昨日盧先生出頭維護的那位小兄弟,你如何在此?”

    阿弦點頭道:“我來找盧先生的,他怎麽了?”

    之前義憤填膺的那青年道:“你若是要見,隻得去京兆府的大牢裏見了。盧先生已經被拿入獄。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阿弦道:“府衙要拿人,當然需要正當罪名,什麽叫莫須有?”

    青年冷笑兩聲:“你可聽說過映射之詩?就是昨兒盧兄在此地當場吟誦的那首《長安古意》惹的禍。”

    阿弦目瞪口呆:“那首詩又怎麽了,不是極好的麽?”

    何止極好,簡直是可傳世的名篇,昨兒盧兄出口成章後,眾人紛紛稱讚傳頌,卻不知是哪個混賬王八蛋,竟非要說其中‘梁家畫閣中天起,漢帝金莖雲外直’兩句,犯了當今的忌諱,故而將盧先生拿了入獄了!你說著可冤不冤?”

    梁家畫閣中天起,漢帝金莖雲外直?”阿弦念了一遍,“可是……我不懂這個,這不是很平常的一句麽?又哪裏犯了當今忌諱了?”

    那青年張口欲言,卻又停口,隻憤憤搖頭。

    旁邊一個說道:“小兄弟,勸你不要再打聽了,橫豎也於事無補,這是上頭的意思,也算是盧升之倒黴罷了。”

    阿弦見這些人並不解釋,便帶著玄影下樓。

    樓上那些人仍在爭執不休:“我們當聯名上書說明求情……”

    又有說道:“不要鬧了!誰不知道如今朝中是天後做主了……如今隻拿了盧兄一個尚未波及我等,已經算是開恩了。”

    到底是哪個宵小刻意歪曲!在天後跟前進讒言!”

    阿弦跟玄影出了飛雪樓,回頭又看一眼樓上,想到昨日盧照鄰溫和的樣貌談吐,他吟誦這首詩的時候帶給自己的震撼仍如此鮮明,怎麽竟無端端因此入獄?

    梁家畫閣中天起,漢帝金莖雲外直”,阿弦品琢這兩句,不過像是在寫什麽景象而已。

    阿弦滿懷心思,帶著玄影往京兆府方向而去,想去那邊兒打探打探。

    宋牢頭見阿弦來到,又聽她問起盧照鄰,便道:“十八弟,這會兒你還是不要見他為好。”

    阿弦道:“這是為什麽?”

    宋牢頭道:“據說這是天後親自下的旨意,就算是府衙裏也有不少眼線呢,你這會兒若是硬要相見,豈不是惹人生疑?你又是怎麽認得這位先生的?”

    阿弦道:“隻是萍水相逢,薄有交情。覺著先生被關的冤枉。”

    宋牢頭道:“他們文人那些酸溜溜的我也不懂,隻是因為兩句詩就給捉起來,我也……嗐,還是罷了,你見還是不要見了,但如果有什麽話你可以告訴我,我抽空帶給那位先生。”

    如果阿弦硬要見,宋牢頭自會網開一麵,但倘若真有眼線看見,阿弦自己遭殃還罷了,更要連累宋牢頭。

    因此阿弦便聽了他的話,隻道:“宋哥,這位先生曾幫過我一個大忙,有道是投桃報李,我雖不能見他,但求宋哥多照料他,別為難他,就帶話說……說是十八小弟來過就成。”

    宋牢頭道:“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我一定替你帶到,你放心就是了,有我在,虧不了這位先生。”

    阿弦見他打了包票,這才帶了玄影出來。她站在府衙門口思來想去,最終選了一個方向。

    南華坊崔府。

    這是阿弦第二次來到崔府,遙遙相看,偌大一條街上仍是那門首傲然而立,玄影顛顛地在前跑的甚是歡實,隻是將到崔府門口的時候,被門首家奴看見,喝道:“這畜生還不走開!”

    阿弦忙上前道:“各位大哥,這是我的狗兒,它並沒有衝撞的意思。”

    其中一名家奴打量阿弦,卻認得她眼熟:“是你啊,上次你來,還說我們主子會好端端地回來,果然給你吉言說中了!你又來做什麽?”

    阿弦道:“我有事要找……找崔天官大人。”

    那家奴見她衣著十分普通,便笑道:“小兄弟,這可是不能夠的,我家主子是不見外客的。”

    阿弦央求道:“我真個兒有急事,勞煩你告訴阿叔……你告訴崔天官,有人要救命呢。”

    家奴慢悠悠笑道:“什麽救命?我們老太太都吩咐了,主子才回來,正是要調養身子的時候,不許人打擾他呢。”

    真是急病遇上了慢郎中,阿弦跺腳:“你進去告訴,說是阿弦找崔天官,他一定會見我的。”

    家奴搖頭如撥浪鼓:“若是給老太太知道了,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還敢給你傳信呢?”

    這幾個人攔路虎似的擋在門口,阿弦不得其門而入,在這種府邸門口又不好動粗。

    正在僵持中,就見有一隊人馬遙遙而來,阿弦未曾留意,馬上的少年卻看見了她,忙翻身下馬道:“十八弟!”

    阿弦回頭看時,真是“狹路相逢”,來者竟是沛王李賢。

    阿弦忙退後行禮:“原來是沛王殿下。”

    李賢將她的雙臂一扶:“何必多禮,你身上的傷可都好了?本來我以為你會在府衙多留些日子,不料你竟走了。”

    兩人說著,車中有人道:“怎麽忽然停下來了?”說著便撩起簾子,露出一張秀麗的小臉,烏溜溜地眼神,居然正是太平公主。

    太平眼見李賢正在跟阿弦說話,雙眼一時瞪得溜圓,目光轉動,又看向玄影,當即尖叫一聲,雞飛狗跳地從馬車裏跳下地,撲著玄影而去。

    阿弦因心懸盧照鄰的事,顧不得理會。

    玄影被太平追著四處躲閃,李賢多看兩眼,道:“太平,你留神摔跤,回去母後又要心疼了。她心疼就罷了,隻怕又要遷怒罵我,說我不該帶你出來……”

    阿弦本滿心焦急,聽了這話,像是有人在心頭打了一記。

    正靈魂出竅,李賢又看向她問道:“你為何在這裏?”

    阿弦卷動幹澀的舌:“沛王殿下來這裏又是做什麽?”

    李賢道:“我是來尋師傅的。”

    阿弦道:“你師傅……難道是崔天官嗎?”

    李賢笑道:“是。難道你也是來尋師傅的?你總不會也認得我師傅?”

    阿弦不答,隻問:“沛王殿下,我有一件事,你們為什麽把盧照鄰盧先生拿了入獄了?”

    李賢不想她會問起此事,臉上的笑斂起:“這是尚書省直接傳達的旨意。據說是盧先生的兩句詩犯了禁忌。”

    阿弦道:“是梁家畫閣中天起,漢帝金莖雲外直?我不懂這是什麽意思,也看不出什麽禁忌,殿下可知道?”

    沛王的臉上露出幾分尷尬之色。

    正在此刻,太平終於如願以償地抱住了玄影,她人小力弱,勒著玄影的脖子走回兩人身旁:“你們在說什麽?”

    沛王的手捏住阿弦袖口,暗中一扯,對太平道:“我們在說崔師傅是否在家,你何不去問問?”

    因看見王爺跟公主駕臨,那些家奴早畢恭畢敬來迎接,又早派人入內通報。

    太平瞥一眼阿弦,扭身問道:“崔師傅在家裏麽?”

    為首那家奴垂首道:“回殿下,我們主人在家,已經派人進內通報,立刻出來相迎了。”

    太平道:“用不著,母後說崔師傅需要好生調理,又何苦讓他勞動,我們進去瞧他就是了。”

    她抱著玄影就要往內,玄影原本被勒的似要斷氣,見要離了阿弦,便更掙動起來,一躍跳下地,又重跑回了玄影身旁。

    太平氣歪了鼻子:“壞阿黑,我對你不好麽?”

    李賢忍笑,又對阿弦道:“你這狗兒十分忠心。”

    說話間就見有數人從崔府門內走了出來,為首一位,卻正是崔曄。

    崔府高門,裏頭的男男女女也都甚是,上次阿弦驚鴻一瞥,便見識過的,但此刻眾人齊出,第一眼看見的仍是崔曄。

    李賢不敢怠慢,顧不得跟阿弦寒暄,上前迎著作揖:“師傅。”

    太平也在旁笑道:“崔師傅好!我也來啦。”

    崔曄道:“不知公主也駕臨,有失遠迎。”

    太平道:“千萬不要遠迎,不然回宮後母後又要罵死我了,說我不知道心疼人。”

    崔曄道:“兩位殿下,請。”微微回身,做了個有請的手勢。

    阿弦站在原地,心裏想著太平的那句話“回宮後母後又要罵死我”,以及李賢那句“母後會心疼”的話,從小兒她就知道這位武皇後的名頭,卻誰能想到那個人本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是……

    心神恍惚,難以名狀。

    直到身旁玄影“汪”地叫了聲。

    那邊兒崔曄正要陪著李賢跟太平入府,聞聲止住。

    李賢跟太平一左一右,其他眾人都簇擁周遭,陪著他往內,忽地見他停步,眾人不明所以,也隨之止住。

    其中太平走的快,已經上了台階,見眾人都不走了,太平疑惑地回頭打量。

    正崔曄轉身:“是……阿弦在這裏?”

    阿弦孤零零站在門前,本能回答,卻不知怎麽有些答不上來。

    李賢見狀道:“師傅,正是十八弟在這裏。”他有些奇怪阿弦為什麽不出聲,也未走上前來。

    崔曄道:“殿下,請先入府,我待會兒再回去作陪。”

    李賢心中詫異非常,但他性情很是溫和:“是,師傅且自在。”後退兩步,回身往府內而去。

    太平道:“賢哥哥,這個窮小子認得崔師傅?”

    李賢道:“不要這樣稱呼人家。”

    太平聳聳鼻頭:“難道不是麽?我還要叫他貴小子不成?不知他有什麽好,阿黑這樣偏愛他。”

    難道要天下人跟天下的狗兒都偏愛你不成?”李賢啼笑皆非,隻得拉著她往內去了。

    崔府門口那些家丁見狀,一個個咋舌,這才相信阿弦方才所說是真,均忐忑地退後。

    崔曄循聲走到阿弦身前:“你來了,怎麽也不出聲?”

    阿弦勉強道:“我看阿叔甚忙。”

    崔曄微笑道:“你親自來找我,必然是有緊急的大事,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忙的?到底怎麽了?”

    聽他溫聲說來,阿弦先前猶如寒霜落秋湖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我、我的一個朋友因為兩句詩入了獄,我不知道是怎麽了。”

    崔曄道:“你說的是盧照鄰?”

    阿弦道:“阿叔知道?”

    崔曄淡淡道:“我當然知道,你……是第二個來求我救他的。”

    阿弦意外:“還有人求阿叔救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