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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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弦總算明白了敏之的意思, 但是在認真考量之前,腳下已經本能地後退一步:“我, 我不去!”

    敏之挑眉:“不去?”

    阿弦咽了口唾沫,腦中一片空白:“我、我……”

    陳基看出不妥, 在旁忙暗中拉了阿弦一把:“弦子!聖後要見你,這是天大的好事,你是喜歡壞了不知說什麽了麽?”

    阿弦呆呆地望了他一眼,車上敏之似笑非笑地說道:“小十八,你要真個兒不去,我可就這麽去回皇後啦。”

    阿弦還未答應, 陳基道:“弦子!”他低低道:“你若不去就是抗旨, 別犯傻!”

    當初決定來長安的時候, 阿弦心裏曾隱約地猜測過, ——傳說中的武皇後會是何等的人物?她會不會見到她?

    若是見到的話,又到底會是在何等境遇下, 又是怎樣的情形。

    但是在先後跟沛王李賢, 太平公主, 太子李弘等不期而遇後,體會到那種相見不相親, 相見爭如不見的奇異滋味, 這種念想漸漸變得渺茫。

    也許在心底的最深處仍有一絲微弱希冀,但不管是現實還是在她的想象中, 仿佛一輩子也不能、也不必再見到那個人了。

    在阿弦毫無任何防範跟準備的情況下, 這旨意突如其來, 非但讓她無所適從,甚至有種想要立即逃走的衝動。

    馬車從朱雀大街上疾馳而過,直直地往前方的丹鳳門而去,後麵便是巍峨的大明宮,靜默恭候。

    之前跟著賀蘭敏之來過多少次,本已極熟悉了,但這一次卻不一樣,她不再是置身事外的等候者,而將也隨著走進那道門裏去。

    那是個讓她好奇而又不禁畏懼的地方。

    賀蘭敏之望著對麵的阿弦:“小十八,你的臉白的像是紙人,怎麽,就這麽害怕見皇後嗎?”

    阿弦隻覺無法呼吸:“我、我不知道。”

    敏之道:“你是怕她什麽?”

    阿弦喃喃:“是啊,我怕她什麽?”——她其實並不是怕,而是不知如何麵對。

    敏之道:“其實我若是你,多半也是怕的。”

    阿弦勉強道:“周國公又怕什麽?”

    敏之笑道:“我怕她心機深沉,也怕她手腕毒辣,還怕她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阿弦道:“皇後是您的親戚,聽說還十分器重厚待您,甚至還特意封了國公,為什麽你還這樣畏懼她?”

    敏之道:“爵位她能給,也能褫奪,至於親戚……對皇後而言,隻有有用的人跟無用之人。‘親戚’對她來說,可有可無而已。”

    阿弦低下頭去。

    敏之道:“比如這一次那賊人以太平要挾,廢皇後,得太平,太平是她的心頭肉,但她可曾因此而對皇後之位動搖過分毫?”

    阿弦舉手揉了揉眼睛:“這個……”

    敏之道:“誠然皇後不是不疼太平,在所有人之中,隻怕她最疼的就是太平了,可是這種疼愛,並不足以讓皇後停下自己的腳步,甚至如果對太平的寵愛會影響到皇後的路,隻怕皇後會毫不猶豫地舍棄那會阻攔她腳步的東西,小十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阿弦當然明白。

    很奇怪的,敏之這幾句話雖然殘酷,對此刻的阿弦,卻有一種奇異的安撫之能。

    是啊,皇後,那是大唐的皇後,那也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是今天的太平一樣,往日的阿弦,就也是攔在她路上的東西,不對,或者說,是對皇後“有用”的東西。

    畢竟因為那孩子的“死”,才成就了她的皇後之位。

    之前忐忑的心情神奇的平靜下來了,就仿佛從炎炎夏日驟然迎來寒冬凜冽,所有鼓噪不安的心跳都被冰封雪凍。

    阿弦不由笑了笑:“是,我明白。”——她或許該感覺榮幸,曾經那孩子的“性命”,對皇後來說是有用的東西。

    老朱頭對阿弦說,讓她來長安,問一問那女人為什麽會這樣狠心害死自己的孩子,為她自己討回一個公道。

    但是顯而易見,阿弦已經不必再問了。

    敏之道:“小十八,不要怪我沒提醒過你,正如你所畏懼的,我們的皇後,的確不是個好相與的人,她特意召見你,也很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不知道,這一次召見對你而言是福是禍。一切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你也切記,要好生應對。”

    阿弦放鬆下來,隨口問道:“您的意思,難道是皇後會對我不利嗎?”

    敏之道:“這也說不定。”

    阿弦道:“這又是為了什麽?我是哪裏做錯了?”

    敏之道:“恰恰相反,你做的太好了。”

    阿弦搖頭,仍是不解,敏之笑道:“你這傻孩子。太平失蹤這件事,皇後是秘而不宣,你偏偏知道了,不僅知道,還是找到了太平的關鍵——你覺著皇後會不會疑心什麽?”

    阿弦道:“皇後疑心什麽?總不至於是懷疑我也參與了此事?”

    敏之道:“這誰又能說得準,但比起這個,我覺著皇後擔心的是,你會不會將太平被綁架之事多嘴泄露出去。”

    阿弦這才明白了:“原來周國公的意思,是皇後也許會為了公主的名聲,殺我滅口?”

    敏之露出滿意的笑容:“孺子可教,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阿弦絲毫無懼,反而笑出了聲:“如果真的這樣,我該算是死得其所了。”

    敏之見她忽然同方才判若兩人,之前的她,忐忑惶恐,手足無措,幾乎如雛鳥初出巢穴般瑟瑟發抖。

    但現在反而有一種過分超然的冷靜。

    敏之道:“你這孩子莫非是被嚇傻了?不過你放心,好歹你是我的人,有我在,端不會眼睜睜地看你出事。”

    阿弦道:“多謝殿下。”

    敏之笑道:“我對你這樣好,你總該也對我說幾句實話,告訴我,那日在楊府,你是怎麽找到太平被藏匿之處的?”

    那天在楊府上,楊思儉命管家配合大理寺的差人,搜遍了府中,也並未找到太平公主的蹤跡,一度以為是錢掌櫃故布疑陣,太平並不在府上。

    正一籌莫展的時候,阿弦卻走出堂下。

    其他人倒也罷了,袁恕己是個最知情的,見她舉止有異,忙跟了上去。

    阿弦出門,沿著廊下往前,她也並不看路,隻是盯著前方。

    敏之皺眉,然後也隨著跟上,剩下許圉師楊思儉,對視一眼,忙也跟隨而去。

    卻見阿弦離開前廳,一路往後而行,曲曲繞繞,走了許久。

    許圉師忍不住問道:“楊兄,這是去哪裏的?”

    楊思儉皺眉:“看著像是往犬子的住處去,可是……這少年是怎麽了?他並沒來過,如何知道路似的?”

    許圉師望著阿弦的背影,微微一笑道:“楊兄,英雄出少年,我們便拭目以待就是了。”

    自從上回阿弦前去東宮請見太子李弘,當麵兒陳情替袁恕己洗脫罪名,條理分明的言辭,不卑不亢的舉止,讓許圉師印象深刻,故而心中早存讚賞之意。

    此時眾人不由自主地都隨著阿弦往前,漸漸地過了一條石板橋,有穿過假山,進了一處宅院。

    楊思儉歎道:“真是家門不幸,事有異常,他怎麽竟到了這裏來了。”

    原來此處,乃是長公子楊立少年時候獨居苦讀的地方,當初楊思儉為激勵他成為一名飽學之士,便於府中開辟這方院落,乃是兩層小樓,上樓之後,底下的樓板便被抽掉,平日裏有小廝專門送飯,隻用一個竹籃從樓上放下提了上去,除此之外,外人一概不見,此為專心用功之意。

    楊思儉回頭問管家:“此處可看過了?”

    管家道:“已經看過,並無異樣。”

    果然阿弦止步,原來麵前的小院兒竟是上了鎖的,袁恕己低聲問了一句,回頭對管家道:“請開門。”

    管家歎道:“少卿,方才已經搜過了的。”

    袁恕己哼道:“再搜一遍也不費什麽事。”

    管家無奈,又見楊思儉不語,隻得翻出鑰匙,上前開鎖。

    阿弦邁步走了進去,推開底層樓門。

    袁恕己躍入其中,抬頭看時,果然見樓板俱無,因問管家:“上麵看過了麽?”

    管家道:“自從長公子不用此處,我們老爺不許閑雜人等進入其中,這樓板也早就撤了在庫房裏,上麵當然也無人,且門窗也都好好地,故而沒有看過。”

    袁恕己冷哼了聲,問阿弦道:“可在這裏麽?”

    阿弦仰頭看著樓上,緩緩地點了點頭。

    袁恕己仰頭打量片刻,縱身一躍,便輕輕地跳上了二樓廊上,果然門窗盡數關的好好的。袁恕己來到門前,略為用力將門鎖擰開,推門而入。

    室內空空如也,隻一間外房並個套間兒,袁恕己屏住呼吸,先奔到裏頭,簾子之後是一方小榻,他榻上跟底下都翻看過,並無蹤跡。

    袁恕己心中隱隱焦躁,攥緊雙手深深呼吸,放眼四處張望片刻,目光終於停在靠近牆角的一方櫃子上。

    此刻反而不再著急,他凝神緩步走了過去,見那櫃子也是上了暗鎖,袁恕己不耐煩,抽出腰間的短刀,調轉刀把在鎖頭上撞去,隻聽“哢嚓”一聲,鎖已被撞開。

    雙手一提將櫃蓋掀起,袁恕己深吸一口氣,目光發直。

    櫃子裏,縮著一道小小地身影,太平被捆著手腳,緊閉雙眸,不知死活。

    袁恕己幾乎不敢去試她的生死,直到聽到敏之的聲音:“到底怎麽樣?”

    袁恕己屏住呼吸,探手在太平鼻端試了試,竟是毫無聲息,他心頭亂顫,把心一橫奮力將太平從櫃子裏抱了出來,小孩兒毫無知覺,身體軟而微涼。

    萬幸的是,太平雖差點兒殞命,卻因找到的及時,經過一番緊急救護,終於又蘇醒緩和過來。

    當時所有人都驚恐緊張,所以竟忘了一件最令人不解的事——阿弦是怎麽找到楊立苦讀的那廢棄小樓的。

    對於敏之,阿弦當然是有所保留的。

    可是那是在從前。

    此時此刻,阿弦卻已不在乎那些子虛烏有了。

    阿弦道:“因為有人領著我去的。”

    賀蘭敏之並不見如何意外:“是誰?”——他從頭到尾都在場,當然知道並沒有什麽“人”領著阿弦。

    阿弦道:“是景無殤。”

    敏之笑道:“你說的是那個鬼?”

    阿弦道:“正是。”

    敏之摸了摸下頜:“好,既然是那個鬼,我不懂的是,他是被楊家的人害死的,怎會跳出來引你去找到太平?最好的報複法子……不是等太平死了後再叫人發現屍首的麽?還是說他以為太平已死?”

    阿弦道:“周國公覺著他是在報複楊家?”

    敏之道:“這是當然,他是不係舟之人,又是被楊家人所殺,且那姓錢的千方百計將太平藏在那樓上,正是一舉兩得也為了他報仇,他當然也要相助同誌了。”

    阿弦道:“如果我說並不是呢?”

    敏之問:“你是說……”

    阿弦道:“在您看來,他有一萬個想要報複楊家的理由。但是……對他來說,隻有一個理由,讓他不想禍及楊家。”

    敏之到底是個聰明人,隻略一想,便皺眉道:“你千萬不要告訴我,他是為情所動?所以才善念大發之類的俗不可耐?”

    阿弦道:“您說中了,便是如此俗不可耐。”

    景無殤是自縊的。

    但那起因,卻是楊立的背離。

    ——當時景無殤因假戲真做,向楊立坦承了自己的身份,但楊立卻為此深懼,且不肯跟他隱退。

    就在景無殤選擇坦白身份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背叛了不係舟,以後天底下將無他立足之地。

    偏偏唯一的牽念之人也背棄了他。

    所以不必楊立動手,景無殤已經走投無路。

    在世人看來,含冤受屈而死的景無殤,自然要報複楊家,但是……他卻並沒有選擇如此。

    賀蘭敏之聽說了真相,但這真相卻仿佛讓他不甚滿意。

    “愚蠢的家夥,”敏之喃喃地,“做了鬼還如此怯懦,平白便宜了楊家,實在是倒我的胃口。”

    阿弦望著他:“殿下似乎很討厭楊家?”

    敏之道:“也算不上,應該是又愛又恨。”

    阿弦道:“但是楊家經曆此事,皇後心裏應該不會喜歡。”

    敏之道:“皇後當然不喜,但太平有驚無險,皇後便不會過多計較,畢竟這是親上加親的好事。”

    說了這許久,丹鳳門已到。將下地之時,敏之道:“是了,該提醒你一句,皇後隻怕也會問你是怎麽找到太平的,車內的那些話,什麽涉及鬼神之類……且記得不要亂說。”

    阿弦道:“是。”

    敏之能夠“麵不改色”且並無疑義地聽完她所說的,已經叫阿弦意外,再不指望皇後也能如此。

    過了片刻,敏之又叮囑道:“你就說,曾聽我提起過楊立的這小院子,你隻是想來碰碰運氣而已,將原因推在我的身上,皇後應該不至於再多猜疑。”

    阿弦更加意外:“周國公……”微微遲疑阿弦問道:“你為何幫我?”

    敏之摸摸筆挺的鼻梁,道:“我早已說過,你如何不長記性,這長安城裏麵目可憎的人比比皆是,有趣的人卻如鳳毛麟角,好不容易得了你,我怎舍得就給人毀掉?”

    兩人下車入了宮門,裏頭有內侍來領著入內。

    一直來到了含元殿。

    有宦官迎了出來,笑對賀蘭敏之道:“周國公請稍候,皇後正在內同大臣們商議國事。”

    賀蘭敏之道:“都有誰在?”

    宦官道:“有戶部的許侍郎,還有吏部的崔天官。”

    敏之“啊”了聲:“巧了,都是熟人。”轉頭看阿弦,卻見阿弦麵無表情。

    宦官也多看了阿弦一眼:“這位就是就是殿下新近收的那位伴當?”

    敏之道:“是啊,這就是小十八,你看他如何?”

    宦官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遍,嘖嘖讚歎道:“真是一表人才,年紀雖然不太大,看著怪喜人的。難怪入了殿下您的眼,也是他的福分。”

    敏之笑道:“是誰的福分還不一定呢,當初我可是費了點力氣才把他搶過來的,算來該是我的福分才是。”

    宦官驚地擺手:“使不得使不得,這話從何說起。”

    敏之道:“怎麽使不得?你知道我是從誰手裏把他搶過來的……”

    尚未說完,裏頭一名小太監出來:“娘娘叫傳周國公。”

    敏之方才噤聲,隻對阿弦道:“醜媳婦終要見公婆,小十八,走吧?”

    阿弦隨著敏之邁步進了含元殿,耳畔聽不見任何響動,就仿佛行走於無人之境,正走間,聽敏之道:“喲,許侍郎,崔天官。”

    阿弦這才抬頭,果然見前方兩人並肩而來,正是許圉師跟崔玄暐,兩人聽敏之招呼,雙雙止步作揖。

    敏之道:“有什麽要緊事?”

    許圉師笑嗬嗬道:“我隻有一件小事來稟奏娘娘,正巧兒天官也在。”

    敏之道:“那麽是天官有要事?”

    崔玄暐道:“並非如此,隻是先前皇後傳召罷了。”

    敏之窮追不舍地問:“傳你幹什麽?”

    崔玄暐並未立刻回答,隻是看向阿弦:“皇後有些舊事詢問而已。”一點頭,同許圉師兩個出外。

    敏之回頭看他:“這人,多說一句話就像是會死一樣。”

    然後又笑:“真是無奈,偏偏我吃他這套。那些整天在我耳畔聒噪的,我還嫌煩呢。”

    阿弦本繃著心冷著臉,聽他自怨自艾了這兩句,卻忍不住“嗤”地笑了。

    敏之也笑道:“你是不是覺著我賤?”

    阿弦搖頭:“我跟殿下是一樣的,嫌你豈非就是嫌我自個兒?”

    敏之愣了愣,然後笑道:“不錯啊小十八,跟我一樣有眼光,這才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

    被敏之這一番攪擾,阿弦先前過於沉冷的心境又有些微轉變。

    兩人複往內走了片刻,敏之住腳,往上行禮道:“敏之參見皇後娘娘。”

    阿弦站在他身後,抬頭隻看見敏之的背影,猶如屏障遮住視線,幾分安全感。

    有個溫和的聲音道:“不必多禮。”又問,“你把人帶來了嗎?”

    阿弦愣住了。

    原本因聽說了太多有關武皇後的傳說,而且,除了李賢跟太平口中曾提過皇後的些微“好處”外,其他的版本之中,皇後多半是剛硬而無情的。

    但是這會兒阿弦所聽見的聲音,卻帶著一抹類似暖和的笑意,聽著十分親切,毫無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感覺。

    敏之道:“已經帶來了,小十八,快點拜見皇後娘娘。”

    敏之側身,於是阿弦眼前便開闊了。

    她身不由己地抬眼看去,目光越過光可鑒人的地麵往前,起伏的丹墀,橫陳的案幾,目光爬過那些累積堆疊的奏折文書,落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然後還來不及看清那個人的容顏,她的目光就像是漫溢的水流一樣,哄然散開,閃爍晃動,無法凝聚。

    “小十八?”敏之呼喚提醒。

    一陣頭暈,就像是盯著太陽下的波光粼粼白光晃動地水麵看了太久。

    阿弦定了定神,緩緩跪地:“參見皇後娘娘。”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猶如老鴉聒噪,嘶啞的不成體統。

    上頭那人並未回答,一瞬卻似千年,然後她似乎笑了一聲:“往常隻聽人說了好些這孩子的故事兒,卻想不到果然竟這樣小。你免禮,抬起頭來好好地讓我看看。”

    阿弦覺著自己的脖子都已經僵了,抬頭的時候,甚至聽見頸骨咯吱咯吱的聲響。

    眼前又是一陣白光閃爍,於那一團的光中,武皇後的臉就像是從水底浮現,一寸寸清晰起來。

    這是一張明明陌生,卻又有幾分眼熟的臉。

    翠眉明眸,鳳頰朱唇,雖有些年紀,卻不減驚人的美貌。

    她身著一件淡翡翠色的緞服,領口用明黃跟朱紅的絲線繡著栩栩如生的牡丹,越發顯得整個人雍容高貴。

    如果不是知道她就是當朝的皇後,隻看容顏跟打扮,還以為是哪家的貴婦人,或者後宮的尋常妃嬪而已。

    阿弦茫然地望著武後。

    與此同時,皇後卻也仔細地打量阿弦,那雙明睿過人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詫異。

    但是很快,她又輕輕地笑了聲:“敏之,你去看看太平,自從她醒來後常常念叨你呢。”

    這當然是讓賀蘭敏之回避的意思。

    賀蘭敏之道:“我也正想去看看太平呢。”回頭看一眼阿弦,“小十八,好生回皇後的話,可別胡言亂語地丟我的臉。”

    阿弦道:“是。”

    武後隻笑了笑,並未說話。

    敏之去後,武後從桌後起身,她走前一步,卻又停下:“你可知道……從你來長安的那一天,你的名字就不停地在我耳旁聒噪?”

    此時的聲音,已沒了先前跟賀蘭敏之說話時候的溫和,依稀透出幾分不動聲色地威嚴來。

    阿弦無法回話。

    武後道:“我曾經十分好奇,到底‘十八子’會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你從在明德門打了李洋開始,就一直不曾消停,直鬧的李義府被貶官流放,許敬宗也不免牽連,如今,更加變本加厲了。”

    阿弦道:“我不懂娘娘的話。”

    武後道:“你當然會懂,你在明德門說的那些話,其實不錯,我很喜歡。但是你做的那些事,我實在是不喜。甚至於一度以為你是什麽人尋來,故意同我作對的。”

    阿弦道:“就憑我麽?”

    武後一愣,繼而笑道:“不錯,的確就憑你。”

    阿弦搖頭道:“皇後太看得起我了。我不過是個什麽都不懂的鄉野小子,一個親人俱喪的孤兒,卑鄙如塵,一無是處,如何能跟皇後作對?”

    武後道:“你雖來自小小地桐縣,卻並不是什麽都不懂,更非一無是處。”

    阿弦嗬嗬笑了兩聲。

    武後細看她表情,心中有種異樣之感,這少年麵對自己的時候並不像是其他人一樣恭敬到謹小慎微的地步,反透出幾分“不以為然”地疏離輕淡來,但奇怪的是,武後並不覺著這種近似輕慢的態度令她不快,甚至……

    嘴角一挑,武後道:“此刻見了你,才明白敏之為何竟對你另眼相看。你果然是個有趣的孩子。”

    阿弦聽見“有趣的孩子”之時,像是有人在心頭用力抽了一巴掌,顫巍巍地疼得很。

    阿弦淡淡道:“多半是周國公見過太多聰慧可人的,乍見我這等卑微蠢笨的人,便覺一時新奇而已。”

    “哈,”武後讚道,“你雖年紀小小,卻難得地狡黠理智,比那些所謂聰慧可人者不知高明多少。”

    阿弦牽了牽嘴角,笑不出來。

    這邊兒武後籲了口氣,方斂笑又問道:“好了,言歸正傳。你是怎麽知道太平失蹤,又是如何找到她的藏身之地的?”

    果然如賀蘭敏之所說,阿弦照本宣科道:“偶然聽周國公提起公主失蹤之事。”

    武後哼了聲。

    阿弦繼續背誦:“至於如何找到公主,也是周國公曾說過楊府裏有一座奇異的小樓,故而記下,誤打誤撞果然找到公主,也是公主洪福齊天所至。”

    武後道:“這些話,是敏之教你的?”

    阿弦噤聲。

    武後道:“才來長安不出數月,就得周國公的青眼,跟盧照鄰友朋相稱,戶部侍郎為你美言,東宮太子亦印象深刻,甚至還結識了沛王跟太平……掀翻了李義府,撼動了許敬宗,攪得半個長安不得安寧,試問天底下除了你,還有什麽人能做到?而這樣的人,又怎能算得上卑微蠢笨?”

    阿弦啞口無言。

    武後道:“你總不會以為,有這樣一號人在長安城,我竟會放之任之,一無所知?怎麽……你還不肯說實話嗎?”

    阿弦忽地想起方才同敏之入內之時,遇見許圉師跟崔曄之時,——敏之問兩人何來,崔曄的回答。

    一刻沉默,阿弦道:“娘娘想知道我是如何找到公主殿下的麽?”

    武後道:“不錯。我想聽真話,而不是那些鸚鵡學舌的假話。”

    阿弦道:“我隻是怕說出來後,娘娘不信,反會降罪於我。”

    武後道:“你有什麽駭人聽聞之語,隻管說來,我自會斷定真假。”

    阿弦點了點頭:“娘娘明鑒萬裏,當然什麽也躲不過您的雙眼。”

    武後皺眉:疑心這孩子是在嘲諷自己,但……區區一個小小少年,怎會有這樣的膽量?武後隻當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阿弦道:“我之所以知道公主被藏匿於何處,原因很簡單,因為有個人告訴過我,那個人,就是死在楊府的景無殤。”

    武後雖然含笑,眼神卻淩厲起來:“景無殤已經死了,如何還能告訴你?”

    阿弦道:“死亡並不是終結。”

    武後皺眉:“你是何意?”

    阿弦道:“娘娘明鑒萬裏,如何不知道我的意思,死亡並非終結,死人也可以說話的。”

    阿弦的聲音極平靜,也並不高,武後卻臉色大變,她盯著阿弦道:“你在說什麽。”

    此時此刻,那一聲“明鑒萬裏”又傳入耳中,武後終於明白,方才她並非錯覺——這少年的確在嘲諷她!

    混賬……

    從沒有人敢如此!

    心中怒濤掀起波瀾,麵上卻反而露出一抹笑意:“你說下去,死人……怎麽說話?你又如何知道?”

    直到此刻,阿弦也才感覺到武後跟那些普通的貴婦跟後宮妃嬪們的不同之處。

    或許是這人太擅長隱藏,初次相見,仿佛是個很好相處的和善的婦人,但是從方才開始,武後身上的氣息陡然變了,那股肅殺淡冷的懾人氣勢從她身上蔓延而出,讓阿弦窒息!

    她也見過許多異樣之人,比如獨特如袁恕己,嗜殺忍性似蒲俊,溫和寬厚似崔曄,盛氣霸道如敏之,但迄今為止,從未有一個人如此刻的武後異樣,給她這樣強大的近乎無法抗拒的壓迫之感,讓人在她麵前,幾乎忍不住地……隻想跪拜求饒。

    阿弦低聲道:“皇後若是不信,我便不必說下去了。”

    武後臉上的笑幾乎掛不住:“我讓你說下去,你就說下去,誰許你強言抗辯了?”

    阿弦道:“我所說的話,娘娘隻當是我在胡言亂語,娘娘並非本心要聽我說下去,隻是想看我的笑話而已。但是……”

    阿弦略微一停:“如果您知道我是如何長大的,如果您知道我所經曆的那些,您就不會用這樣戲弄的口吻,高高在上地等看我的笑話了。——您所看不見的,不代表就不存在,您所不知道的,不代表就不可能,就像是我並不懂皇後娘娘的為人,覺著您所做的匪夷所思一樣,皇後不懂我所說所做,又有什麽稀奇?”

    雖然竭力克製,仍情難自已。

    武後雙眼中的慍怒本來已經蓄勢待發,聽到這一番話,卻皺眉道:“你覺著我所做的什麽匪夷所思?”

    阿弦對上武後似能看透人心的眼神:“娘娘引以為傲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遙不可及,無法明白。”

    武後想了想,旋即大笑出聲:“十八子,你這是在奉承我呢,還是又在大膽嘲諷?”

    阿弦道:“我的想法如何不重要,對娘娘而言隻是蛛絲塵埃,又何足掛礙。”

    眼底重又泛出笑意,武後走下丹墀,緩步向阿弦身邊走來。

    阿弦的腳下挪動,正要退後,卻又止住。

    武後負手走到她的跟前兒,從頭到腳細細相看:“你果然是個有趣之極的人,年紀小小,卻有如此驚世駭俗的見地……”武後歎了聲,聲音無端多了幾分柔和:“你從小兒定然吃了許多苦。”

    阿弦一震。

    武後側身相看:“錦衣玉食不知寒溫而生者,斷然不會有你這樣的心懷跟見地。”她的語氣裏竟有幾分歎息,跟仿佛是阿弦錯覺的憐憫。

    武後之前的雷霆怒火,忽然消弭於無形。

    阿弦愣怔中,嗅到武後身上有種淡淡地獨特的香氣,這種奇異的氣息,讓她的神智一時又有些恍惚起來。

    ——“好孩子,好孩子……”那張臉在眼前晃動,笑吟吟地聲音,滿是寵溺。

    她伸出手來,在嬰兒的身上輕輕地拍撫,大概是腕上的鐲子撞在一塊兒,發出清脆的響聲。

    在這種撫慰之下,孩子呢喃了幾聲,複又沉入睡鄉。

    阿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看見這樣的一幕場景。

    這樣溫馨而美好,她雖然從未見過那“嬰兒”,卻知道,那就是她自己。

    而拍撫哄著她入睡的,正是麵前的這個雷霆雨露不定的女人。

    之前聽李賢說起皇後偏愛太平的時候,阿弦心裏略有些酸酸的,卻不肯全信。

    因為聽說了太多皇後的“惡行”,她想象不到這個女人,會有什麽溫柔的一麵。

    直到此刻才知道她是大謬了!

    武後垂眸相看,而阿弦對上這雙眼睛的時候,耳畔又響起那嬰兒滿足而舒適地呢喃之聲,呀呀誘惑似的,阿弦身不由己往前一步,靠武後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