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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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恕己隻看見阿弦呆呆地望著自己, 十分擔心。

    誰知阿弦一反手, 竟將他搭在肩頭的手揮開, 同時後退一步。

    袁恕己本來不知如何,然而見她反應如此古怪, 他同阿弦畢竟是從豳州一路相處過來的, 對她的舉止反應當然也甚是熟悉, 袁恕己知道這不是阿弦看見“鬼”的反應,那麽……

    他吃了一驚, 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又看阿弦。

    心忽然狂跳起來, 有種不妙預感。

    阿弦仍步步後退。

    袁恕己想攔住她:“小弦子, 你……”

    他並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然而還沒容他開口,阿弦已經轉過身,飛快地往前跑去!

    袁恕己叫道:“小弦子!”急忙追過去。

    可阿弦已經一頭紮進前方熱鬧的街市裏,就如魚歸大海,何處可尋?

    且說阿弦頭也不敢回地往前狂奔,生怕袁恕己會追上來似的,不知跑了多久, 精疲力竭, 靠在牆根旁呼呼喘氣,眼冒金星。

    袁恕己居然已經知道了她是女孩兒, 甚至, 他居然連她那令自己都無法接受的所謂“身世”。

    雖然從豳州開始的相處到現在, 不知不覺,已經將袁恕己視作了最可信任的人之一,然而卻著實想不到,他居然早就知道了這些本不該被第二人知曉的……

    最要命的是,他雖然知道了,在她麵前卻表現的像是一無所知。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雖然仍是在太陽底下,雖然身邊並沒鬼魂,阿弦仍覺得呼吸困難,身上發冷。

    她不知該如何麵對袁恕己,更加無法沉下思緒,考慮他這樣做是為何,又會不會有什麽……企圖。

    隻有以最快的速度逃走。

    昨夜驚濤駭浪,並沒睡好,阿弦本想回平康坊家中好生休息,然而因為這件事,忽然想到袁恕己興許也會跑去找她,一念至此,阿弦便又轉過身來。

    誰知才一回身,就見眼前有一道人影正撲過來。

    阿弦昨晚被嚇得夠嗆,見狀“啊”地叫了出聲,正欲後退,卻在瞬間看清來人的臉。

    竟然正是蘇奇。

    蘇奇見阿弦儼然受驚,忙過來扶住:“十八弟,我不是成心的,隻是看著背影像你,正遲疑要不要打招呼,你就忽然回過身來了……”

    阿弦定了定神,看著蘇奇的笑臉:“沒什麽,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蘇奇道:“我有件差事去大理寺交接,才回來,你是在這兒做什麽?”

    阿弦道:“我……我就站站,沒幹什麽。”

    蘇奇笑道:“你跟著周國公,哪裏會這樣清閑?不要瞞著我,我方才去大理寺的時候,可是聽說了,昨兒你跟大理寺的袁少卿進宮去啦!是不是真的?”

    “袁少卿”冷不丁又冒出來,阿弦的心又猛撞了兩下:“是啊,才回來了。”

    蘇奇忙湊過來,神秘兮兮問道:“是不是有什麽大事?”

    阿弦敷衍道:“能有什麽大事?”

    蘇奇道:“你難道不知道?前些日子金吾衛跟禁軍們四處搜捕尋人,府衙也接到了通知,然而兄弟們都不知道要找的是什麽人……後來大家都在傳說,找的是太平公主呢!”

    阿弦睜大雙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麽……”差點兒脫口而出,又忙改口道:“你怎麽敢瞎說?殿下明明好端端在宮裏,又找她做什麽?”

    宮內封禁的那樣厲害,行事那樣隱秘,沒想到民間仍猜的這樣準。

    “你見著公主在宮裏了?”蘇奇撓撓頭道:“我原本也不信,隻是他們說……崔天官的夫人出事的那天是在城外拜佛,還有人看見太平公主那天也是去找天官夫人了……於是都猜測前些日子搜的那樣嚴密是不是公主出了事呢,既然你說在宮裏,想必是他們瞎猜。”

    阿弦隻好道:“是了,不要跟著瞎猜,這種皇宮大內的事,還是少摻和為妙,免得多嘴惹禍上身。”

    蘇奇點點頭,忽地又道:“十八弟,你這是要去哪,可忙麽?”

    阿弦先前因覺著不能回平康坊,隻是又不知去哪裏好,正想著索性去周國公府,如今聽蘇奇一問,便道:“我沒事,正好閑著。怎地?”

    蘇奇麵露喜色,忙挽住她的手臂道:“既如此就大好了,我心裏正有一件為難的事,藏了多日了,終究不敢跟你開口……”

    阿弦瞅了眼他挽著自己的手臂,想了想仍是未去在意,隻問蘇奇何事。

    蘇奇見得了這千古難逢的機會,這才將心中那難為之事一一說道。

    原來,蘇奇的嶽丈住在平康坊東巷,他家的南鄰一戶人家,有一女二子,長子早亡,次子常年在外跑商,少則半年回來,多則一年,但是今年春節卻並未回家,更並沒叫人傳信。

    這家子望眼欲穿,又不知究竟,派了人去打聽,因路途遙遠,語言不通等,終究一無所得。

    此人音信全無,家裏的人擔心起來,便報了官,然而卻無人知道長子在外,最後是於哪個地界逗留,又如何找尋?

    本地官府也隻發了一則尋人通告,也就罷了。

    無奈之下,這家的男主人親自出外找尋兒子,但仍是白跑了一趟,反而把家中所餘資財也都耗盡,又是傷心又是勞力,驚怕憂慮,臥病在床。

    家中婦人已哭得兩眼枯幹,幾乎看不見人,媳婦帶著孫子,勉強支撐,風雨飄搖,眼見活不下去了。

    蘇奇的嶽丈是個仗義之人,常常說起此事,蘇奇聽了幾遍,見嶽丈著實擔憂,他就存了個私心。

    畢竟當初阿弦被關在府衙牢中的時候,以那種玄妙天賦,為他們解決了不少為難之事,別人不知道,蘇奇卻是受益者之一,畢竟連媳婦都是托阿弦的福得了來的。

    蘇奇不敢先跟嶽丈說,因知道阿弦如今跟了賀蘭敏之,又怕阿弦不肯做這些事,故而想要先問一問阿弦,但今日才逮到機會。

    阿弦聽罷,皺眉想了片刻:“我也未必有法子,不過是盡力試一試而已。”

    蘇奇正捏著心,聽她答應,大喜過望:“這就是救了命了!”

    當下蘇奇便領著阿弦往東巷去,又走了半個時辰,快到地方,蘇奇對阿弦道:“稍等。”

    他自走到巷口賣糕點的地方,用兩文錢買了兩包點心,油紙包包好提在手裏。

    阿弦道:“你是餓了?”

    蘇奇道:“不是,他們家有老有小,都餓得嗷嗷叫,借著去的因由送這個給他們……對了十八弟,你想吃嗎?待會兒出來我也給你買兩包。”

    阿弦才知道蘇奇的意圖,因感受到他的用心,自己心裏也有些暖意,便笑道:“我不吃,我家裏也有。不過……你這樣誠意用心,我才也好行事。”

    又走片刻便到地方。

    卻見門頭窄小,頂上長草,門扇也透出破敗之象,蘇奇道:“這就是那陳家了。”將門扇推開。

    正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蹲在門口摘菜,旁邊地上兩隻雞正在刨地捉蟲兒吃,一個幹瘦小童蹲在地上看。

    聽見動靜,兩人各自看來,婦人是認得蘇奇的,忙站起身來,陪笑道:“蘇公差,怎麽得空貴腳踏賤地?”又看阿弦穿著不同,麵上便有些疑惑不安。

    蘇奇道:“沒什麽別的事,隻是打這兒過,想著進來看一眼,還沒有二哥的消息?”

    婦人眼圈一紅,低了頭。

    蘇奇忙道:“不要難過,再慢慢找尋,這會兒沒有消息,未嚐不是好事。”說著將點心遞過去,“這是經過的時候,有個以前受過恩惠的送我的,我跟家裏都不愛吃這甜東西,順手給孩子卻好。”他又怕特意買的這婦人不收,故而假意托詞。

    婦人滿麵惶恐,又紅了臉:“這、這怎麽好意思?”

    那孩子卻著急地奔了過來,扒著婦人手腕道:“娘,有吃的了?”

    蘇奇道:“正好他愛吃。快拿去。”

    婦人忍淚,低頭把點心給了那孩子,又吩咐:“去給你爺爺奶奶送些過去。慢慢吃。”

    孩子提著點心,歡喜雀躍地跑了進去。

    婦人又讓兩人坐,蘇奇哪裏有心坐,寒暄了這會兒,就回頭看阿弦。

    不料一看,卻見阿弦徑直進了中堂。

    蘇奇一驚,那婦人也有些意外,隻是因跟蘇奇一塊兒來的,不便如何,隻問道:“這位……也是府衙的官爺?”因看阿弦年紀不大,因此不大敢信。

    蘇奇怕不好行事,便故意發揮起來:“噓,不要高聲。我這位兄弟原先在大理寺當差過,所以今天我叫他一塊兒過來幫著看看。”

    婦人一聽“大理寺”,滿麵激動,幾乎語無倫次:“這、這……原來是大理寺的差爺,我給你們燒點水……”

    蘇奇怕她進去打擾阿弦,便將她拉住:“我們不要擾他,讓他安穩做事。”

    婦人又合掌,含淚道:“蘇公差,若是能找到我們家二郎,就是我一家子的再世父母了。”

    蘇奇正要再說,卻見阿弦低著頭從內走了出來,並不說話,隻是要往門外走。

    陳娘子不知所以:“這位、這……”

    蘇奇忙追著阿弦,一邊兒小聲問道:“十八弟,可發現了什麽?”

    將走到大門口,阿弦慢慢抬頭,轉頭看著陳娘子,嘴唇蠕動,卻無法出聲。

    陳娘子哀求道:“這位官爺,我們家那口子到底怎麽樣了,如果您能找到他,就是救了我們全家了,我、我給你跪下了。”

    她擦著淚,雙膝一屈,蘇奇忙去攙扶。

    阿弦的目光從陳娘子跟蘇奇身上掠過,看向旁側。

    與此同時,去扶陳娘子的還另有其“人”。

    就在她求阿弦的時候,那“人”就站在她的身旁。

    甚至……原先就在阿弦進門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站在中堂門內的這道“影子”。

    陳家人用盡方法也找不到的“人”,其實就在他們的身邊。

    “告訴她,告訴她,”陳二郎的鬼伸出手,卻無法將娘子扶起來,隻是望著阿弦,“求你告訴她,救救他們!”

    而地上的陳娘子仍在哀求:“求您幫幫我們……”

    若非蘇奇攔著勸著,她幾乎撲上來抱住阿弦的腳。

    裏間的孩子也聽了動靜,忙跑了出來,呆呆地看著這邊兒,嘴上還沾著點心渣滓。

    阿弦咽了口氣,雙手握緊又鬆開。

    正在阿弦想要轉身走開的時候,崔曄的聲音忽然又在耳畔響起。

    ——“你當然沒有怕,你隻是有些軟弱。”

    腳像是粘在了地上,阿弦猛然止住。

    她聽到自己咬牙的聲音,吱吱悶響。

    麵前的鬼跟人都在求著,阿弦深吸一口氣,俯身將陳娘子扶了起來。

    “你是想要二郎的下落,還是……想要他活生生地回來?”阿弦問。

    陳娘子脫口道:“當然是他活生生地回……”

    她想要的當然是後者,可是這長久的找尋,每個人心中其實都清楚,隻是不敢說出口。

    又覺著阿弦問的古怪,於是戛然而止。

    蘇奇也不大懂,忐忑問:“十八弟,你、你是什麽意思?”

    阿弦道:“想要二郎的下落,我大約可以幫你找到。但是,如果是要一個活生生的人,請恕我無能為力。”

    蘇奇徹底明白,一下子驚呆了。

    陳娘子直直地看著阿弦,眼中的淚珠大顆大顆落下,最終她雙手捂著臉:“我知道,我早知道,我現在隻想知道他在哪,我已經受夠了這樣不死不活地……好歹讓我知道個真相……知道他發生了什麽……”

    這日,將近中午的時候,府衙的公差衝來平康坊東巷。

    陳家的東鄰是個姓王的小商販,捕快衝進來的時候,王家的人正在吃飯,坐在正中的王商臉色煞白,任憑公差上前將他拿下。

    但不管公差問什麽,王商始終一言不發,直到公差押著王商來到他在前街的醬菜鋪子的時候,王商臉上的恐懼之色才越來越重。

    公差衝進鋪子,並不在前頭翻找,隻衝到後院。

    原來這王商因要醃製醬菜,又要儲存材料,後院裏有個地窖,打開後,兩個捕快下到裏頭一陣翻找,果然在角落裏找到一具被包裹的十分嚴實的屍首。

    因地窖陰涼,捆綁的且結實,屍首保存的極好,儼然正是陳家失蹤半年多的二郎。

    將屍首吊上地窖之後,王記才終於癱軟在地。

    陳娘子早就大哭起來,衝上前去。

    蘇奇跟阿弦站在院子的屋簷底下,蘇奇道:“十八弟,謝謝你。”

    阿弦道:“這有什麽可謝的。”

    蘇奇道:“至少,陳二郎的冤屈昭雪,他終於可以瞑目了,陳家人也不至於提心吊膽,不知道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到底是生是死,流落在哪裏了。”

    阿弦不答,隻是轉頭看向另一側。

    陳二郎站在那裏,眼睛望著撫著自己屍首跪地大哭的娘子。

    其實早在臘月之前,陳二郎因生意做的很好,大賺一筆,帶了百餘銀子興衝衝地回家,誰知半路遇到了趕在年前運最後一批瓜菜的王記。

    是夜風雪,兩人宿在客棧,酒酣耳熱熱絡起來,陳二郎因賺了錢喜歡,又因見了鄰居,不由失言說了自己身上所帶銀兩數目。

    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這王記因鋪子生意難做,周轉不開,正在困頓之中,聽陳二郎說起身負巨款,王記利令智昏,半夜爬起身來,用繩子勒死了陳二郎,將屍首偷偷放進瓜菜車裏,次日便一並算了錢揚長而去,因他們是一塊兒來住店的,店家也並未留意。

    他怕事情暴露,索性將二郎的屍首藏在地窖,拿了銀子周轉,才讓鋪子起死回生。

    他就住在陳家隔壁,陳家一舉一動都清楚的很,見陳家的人去找二郎,卻也不怕,唯一留下的線索就是在那客棧的登記簿子上,但那樣陳年往事,二郎又非要人,誰肯費心費力挨家客棧去查?

    果然如他所料,半年時光已過,本以為安然無事了,卻終究天理昭彰,法網難逃。

    蘇奇已經趕去安慰陳娘子——隻要判了王記的罪,判罰的銀兩,至少足夠陳家的人度日了。

    “蘇公差說的對,”陳二郎道,“十八子,多謝。”

    阿弦看著慟哭的驚天動地的陳娘子:“如果不告訴他們,他們心裏至少還有一絲希望。”

    陳二郎道:“但我畢竟已經死了,找一輩子又能怎麽樣,早點了斷,他們可以早點開始新的生活。”

    阿弦也覺眼底有些酸:“你說的有道理。”

    陳二郎道:“我也該上路了。”

    深深地對她做了一個揖,身形化作淡淡白光,像是平底一陣風起,撫過前方的陳娘子跟蘇奇身上。

    陳娘子驀地停下哭泣,她茫然四處看了眼,自是什麽也看不到。

    但是剛才那陣風實在是太過溫柔了,甚至讓她想起一種熟悉的感覺……陳娘子愣了愣,重俯身大哭起來。

    離開東巷,已是午後。

    阿弦實在是累了,雙腳猶如灌鉛,這裏距離平康坊家裏是最近的,但是又怕看見袁恕己,到底他是如何心思,阿弦還沒想通,到底該如何麵對他,阿弦也仍沒想到。

    她徘徊而行,心裏想著陳家之事,陳二郎,娘子,王記……不知不覺,桐縣中所經曆的那些案子中的當事之人也都一一在心頭湧現。

    春日的風掠過街頭,也繞過阿弦的身旁,她的心中有種說不清的感覺,隨著風而微微湧動起伏。

    “總有一天,你會找到你真正的心之所向。”崔曄曾說。

    等到止步的時候,阿弦驀地發現自己正站在明德門前。

    她仰頭看著那瑰麗巍峨的城門樓,目光掠過自五道門洞中進出的百姓,車馬……沒有人注意到她,又像是天底下隻她一人煢煢而立,這樣孤單寂寞。

    “如果、如果我可以……”

    阿弦皺眉,凝視著那三個字,心裏有一個朦朧模糊的想法逐漸形成:“如果我可以讓一人沉冤得雪,如果我可以讓一人心生慰藉,如果……我能讓這世間多一份正氣公道,或許這就是……”

    直到一股冷意撲麵,青麵蓬頭的鬼從門洞底下飄了過來,怯生生問道:“你能看見我嗎?”

    他的樣子雖然難看了些,聲音卻還算彬彬有禮。

    阿弦回神。

    “是,我能看見,”對上它有些殷切期待的目光,阿弦道:“你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