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6.誰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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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薇妮之六部係列, 晉江原創網首發, 美的人都要正版訂閱哦~

    少年的夢魘碎語裏, 阿弦忽地看見繈褓中的嬰兒, 緊閉雙眼,哭的小臉紫漲,而一隻纖手捏著銀針,陡然刺落!

    阿弦不明白小典的夢話, 也不懂自己在這時所見有關曹家小公子的這一幕何解,二者之間莫非有什麽關係?

    袁恕己領兵出府之時,小典複蘇醒過來。

    困餓了太久,雖然他的身子虛弱之極,一時卻不能盡情吃喝, 不然反而會害他速死。隻在老大夫的調製之下, 才勉強吃了兩調羹的麵湯。

    麵湯裏調有山藥, 極易入喉且滋補。

    小典的精神總算又恢複了幾分,卻仍未完全脫離險境。

    阿弦想到他方才所說的夢話,心裏也仍有許多疑惑, 卻不知該不該在這時候開口詢問。

    小典卻好像不記得了自己方才的夢話, 歪頭望了她一會兒, 忽然問:“那位大人……真的是個好官嗎?”

    阿弦沉默了會兒:“我覺著他跟別的官不一樣。”

    小典輕聲說:“我相信你。”

    他說相信阿弦, 卻並未說相信袁恕己。阿弦道:“你是如何落入井內的?”

    小典目光晃亂了一下,道:“我不知道, 我記得的, 隻是被他們捉回去。”

    隨著這句話, 阿弦看見受傷的小典被粗魯地拖曳過草叢,枯草上留下零星鮮血。

    阿弦看見那個熟悉的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小典:“你自尋死路,去了地下,不要怪我,我也是沒有法子。”

    下一刻,眼前天暈地旋,阿弦被那種極真的墜落感所迷惑,搖搖欲墜,伸手試圖抓住什麽穩住身形。

    手好似也折了,無法動彈,她看見少年試圖呼救,他想要離開這個地方,卻無法出聲,好像是她隻身來到一個被天上地下,神魔鬼怪都拋棄的地方。

    小典道:“我不知道自己在井裏,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餓了我會胡亂啃咬周圍,有些奇怪的可吃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麽……其實,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少年的聲音輕弱而顫抖。

    阿弦凝眸,看見黑暗中少年倚靠在井壁邊兒上,艱難地啃食那滑膩的青苔,忽然間,從井口紛紛揚揚飄落許多細碎如雪之物,落在少年頭頂,肩上,他顫抖著銜住一朵,緩慢地吞咽。

    井下的暗色裏,那小小地粲金之色仍清晰可見。

    那是……

    ——連翹。

    那在初春料峭的寒風裏最先盛開,能清熱驅毒的連翹!

    阿弦暗懷戰栗,無法言語。

    小典喘了片刻,忽然道:“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想、我該告訴你。”

    有道是: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春寒漫襲的遼東之夜。

    有人被困在牢獄中,滿腹惶恐,生死難測;有人於暗夜中冷笑,欲隻手遮天,故技重施。

    有人寶劍出鞘欲殺人,嗜血方能回;有人在不見天日處,等待一線光明的救贖。

    還有的人不懼寒冷,在小小地縣城一隅,四麵透風的小食攤上,捧著一碗熱熱地湯麵,暖暖地一口入喉,舒心地展開雙眉。

    或許……貧者富者,高尚者卑微者,所有塵世間奔走忙碌的人,說到底,最可貴的無非是“平安喜樂”四字。

    曹廉年毫無疑問是桐縣數得上名號的財主老爺,在大多人看來,做人做到曹廉年的份上,應該是再無什麽遺憾苦難了。曹員外家財萬貫,衣食無憂,三四妻妾,開枝散葉,應該是做人的極至了。

    曾幾何時曹廉年也這樣想過,直到老來得子,那小嬰孩兒玉奴卻三災八難,卻仿佛將曹廉年的劫數也帶來,熬得他氣短神消。

    今日多虧了十八子來府內,說來也怪,自打救起那少年後,玉奴從昏睡中蘇醒,飽飽地吃了奶,眼看著像是光景大好了,今夜也未似往常一樣起來夜哭,著實讓曹廉年心安,但是,很快伺候的乳母們便發現了不妥,小公子的確是不曾夜哭了,但竟又昏睡了過去。

    三房姨太太都圍在桌子邊兒,大太太因年紀大了熬不住,便扶著丫頭歇息去了,曹廉年靠在床邊,恨不得大哭一場。

    老三是玉奴的生母,壓抑著哭了會兒,含淚求道:“老爺,今日多虧請了十八子過來,玉奴才有起色,如今還是要再請他來一趟才是。”

    曹廉年還未答話,二姨娘道:“趁早不要提十八子,還不是因為他才連累老爺差點吃了官司?幸虧這刺史大人還不是個糊塗的,也是才來鮮嫩,還不知道詐財的本事,所以竟隻是問話後放了回來,不曾如何為難。若換個當官兒的,還不要立刻借機敲詐起來?照我說這十八子也是個禍頭,趁早別去招惹,免得再生出別的什麽事端,到時候小的保不住,連老爺也……”

    曹廉年聽說的刺心,含怒喝止。

    當即喚了個家人,讓去請十八子立刻前來。

    不料那家仆才出門不久,即刻竄了回來,慌裏慌張道:“老爺,不好了,滿街都是些帶兵器穿盔甲的士兵,像是要打仗了。”

    曹廉年身上一涼:“胡說,如今戰事已平,如何打仗,又怎麽會這麽快打進城中?”

    話音剛落,來至廳門口側耳聽去,果然隱隱地有馬蹄聲聲,淩亂急促。

    曹廉年著實是個人物,雖知道事有蹊蹺,卻因掛心孩子,竟將生死置之度外,也不顧府內眾人的的勸阻,立刻命底下備馬,他要親自去尋十八子。

    誰知還未出府門,忽然門口又有家奴飛奔進來,跪地道:“老爺,十八子來了!”

    曹廉年驀地抬頭,果然見那道獨一無二的身影從門口的火光中徐徐走來,這刹那,什麽神仙菩薩,都拋在腦後。

    曹廉年疾步上前,心潮起伏:“不料十八弟這會兒前來,我正要前去……”

    還未說完,阿弦抬手製止:“我來是有一件要緊事,要親自向曹老爺說明。”

    曹廉年雖有心先叫她去看看孩子,但見說的鄭重,隻得問:“不知是何事?”

    阿弦上前一步,在曹廉年耳畔低低說了兩句。

    曹廉年猛然抬頭:“你說什麽?”

    阿弦道:“我隻是轉述。究竟如何,曹員外去查過就知道。”

    曹廉年死死地盯著她,片刻後退兩步,然後轉過身,竟飛快地往內宅奔去。

    阿弦站在原地,半刻鍾不到,就聽見裏頭隱隱地傳來一聲慘叫,以及曹廉年的痛罵怒喝聲響,阿弦身後兩個府衙的公差上前,往內而去。

    不多時,公差押了個妖嬈的女子出來,這女子身著錦衣,嘴角帶血,臉頰高高腫起,卻正是曹廉年的二房妾室。

    那小妾被公差拽了出來,眼神倉皇,驚魂未定,直到看見阿弦站在前方,才厲聲叫道:“是你?又是你?”

    阿弦不言語,二姨娘被拽著經過她身邊,仍是不忿掙紮,尖聲叫問:“你怎麽知道?”

    阿弦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又何必問?”

    曹廉年踉蹌從廳內奔出來,將一樣物事狠狠地扔在二姨娘的臉上,卻是個布偶做的小人兒,身上貼著生辰八字,頭上跟心口都紮著針。

    曹廉年怒不可遏,渾身顫抖罵道:“你這狼心狗肺的賊賤人,這孩子犯了你什麽,你要用這種下作法子害他死?”

    方才若不是府衙的公差將二姨娘搶了出來,隻怕曹廉年要將她活活打死。

    二姨娘卻並不怕曹廉年的衝天怒火,反而冷笑道:“死就死了,誰還能長命百歲不成?”

    曹廉年難壓怒意,阿弦道:“曹老爺,王甯安一案中還要她的口供,如今小公子無礙,你且不要衝動行事。”

    曹廉年氣急紅了眼,但阿弦的話卻比聖旨還管用,竟生生克製住滿腔怒火,道:“好,我不殺她,就把這賤人送到府衙,刺史大人若是秉公處置倒也罷了,若不然,我拚了身家性命也算不得!”

    兩個公差先將二姨娘帶回府衙,阿弦本要回去看著小典,卻見街口處火光人影,馬聲嘶鳴,似還有兵器響動。

    阿弦忽地想到先前出府衙之時公差的話,當即變了主意,便往那士兵們聚集的地方而去。

    之前派了公差前去秦張兩家拿人卻無功而返,袁恕己麵上笑嘻嘻地,實則早就成竹在胸。

    一則讓吳成看守王甯安不容有失,二來便派了左永溟拿了令牌印信,前去城外兵屯緊急借調了一隊士兵。

    今夜行事,如虎添翼。

    阿弦來到之時,袁恕己已經解決了張家,此刻正在秦學士府中。

    這秦學士因在長安有做官兒的親戚,自己也曾做過官,自有底氣,也不十分懼怕袁恕己。

    可被屯兵包圍了府邸,又見袁恕己跟身邊幾個士兵身上都有血跡,秦學士道:“袁大人,你這是做什麽!夜晚帶兵強入良民宅邸,是想殺人放火麽?”

    袁恕己道:“殺人放火不敢當,隻是如果有人敢抗法不從,那麽本大人少不得就成全他。”

    閃爍的火把光芒中,英俊的臉上那笑容帶有幾分嗜血的邪意。

    因桐縣乃是邊境偏僻地方,先前曆經戰亂,所以當地的這些大戶家裏多數都自備有護院家丁,都是些操練出來的能武之輩,以做自保之用。

    先前袁恕己帶兵前往,張家的人不識厲害,還想負隅頑抗,誰知卻偏遇上了袁恕己這種人,二話不說手提刀落,劈瓜切菜般先殺了兩個,血濺當場之時,也似殺雞儆猴,群小伏首。

    秦學士見他這般囂狂無忌,暗自惴惴然:“袁大人,你不要以為天高皇帝遠,你今日任意妄殺,將王法置於何地……”

    秦學士色厲內荏,尚未說完,就被一陣大笑聲打斷。

    袁恕己提著滴血的劍,笑道:“原來你們還知道什麽叫王法?這小小地縣城早已經黑透了,我看不見王,也瞧不見法,隻有你們這些渣滓中的渣滓,就如舊沉塘的爛淤泥!你們的眼中何嚐有過王法,若真的有王法,那些無辜的孩童就不會慘死,也不會容許你們逍遙至今,若是本官弱上半分,遲早晚喋血當場的,就是我袁恕己!先前派來的官吏大概都是從王法行事的,隻可惜王法連他們都護不住,如今破例讓我這武將來代刺史,這是你們求仁得仁,我袁恕己便來教導你們什麽叫做王法,都聽好了!——我就是王法,我所做的就是王法!先前的王法奈何不了你們,本官就用自己的王法,教你們徹底地重新做人!”

    倘若教化無用,送其投胎轉世,便是最直接快捷的一種法子。

    火光中這人雙眼閃著懾人的凶光,沒有人敢懷疑他的話,也沒有人敢以身挑戰,眾人仿佛有一種預感,誰敢踏前一步,這位刺史大人就會毫不猶豫地將那人撕的粉碎。

    阿弦站在秦府的門口,火光迎著袁恕己的身影,在地上閃閃爍爍,幻化出一種奇特的形狀,那是……

    耳畔響起袁恕己的話:“你可知道我在軍中的時候,他們怎麽稱呼我?……等你猜到了再來告訴我。”

    此時此刻,阿弦已經知道。

    轉身擋在連翹跟前,阿弦道:“陸捕頭,你做什麽?”

    陸芳道:“連翹有殺害小麗花的重大嫌疑,奉代刺史命,將她拿回受審。”又略將聲音放得緩和:“阿弦,你立了大功,這裏沒你的事了。”

    阿弦驚怒交加,連翹反而淡定:“陸捕頭,您可真是為‘他’操碎了心。”她又問道:“可你憑什麽說我殺了小麗花,就憑方才鬼鬼祟祟偷聽到的兩句話?”

    陸芳冷笑:“當然不止於此。”說罷揮手,身側公人一擁而入。

    阿弦本欲阻止,但看這般餓虎撲食之態,貿然勸阻不過螳臂當車,於是且看陸芳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然而連翹的臉色卻漸漸地有些泛白,神情略見局促,目光遊弋不定。

    很快,有公差叫了聲:“這裏不對!”將被褥掀起,卻見床尾放著個灰布裹著的長條形物。

    連翹麵若死灰,緩退至桌邊。

    阿弦眼睜睜看著,見公差將那物取在手中,卻不打開,走回陸芳跟前雙手呈上。

    陸芳將布揭開,便見裏頭一把雪亮的刀刃,上頭還沾著幹了的血漬。

    陸芳略露得意之色:“你可還有話說?”

    連翹已垂首落座,緘默無言。

    其中吳成乃是袁恕己貼身的人,打露麵起,他便一聲不吭,隻看眾生之相。

    卻見陸芳冷覷連翹,連翹似是個事情敗露,心若死灰的模樣,動也不動,若不是那桌子支撐,隻怕她已經跌倒在地。

    而那十八子立在屏風之前,眼睛卻看著陸芳手中的匕首。

    吳成得了袁恕己的吩咐,叫他好生盯著十八子的一舉一動,如今自加倍留心,卻見她終於似下定決心,雙拳一攥,竟走了過來。

    陸芳警惕:“十八,你做什麽?”

    阿弦道:“捕頭,凶器借請我一看。”

    陸芳瞥一眼吳成,見他點頭首肯,才將刀子倒轉遞交。

    凶器仍是躺在灰布之中,可就在阿弦接過來的那一刹那,便覺一股極大的疼痛自腹部傳來,她低下頭,駭然看見那刀子正沒入腰腹之中,鮮血如溪流似的汩汩而出,落在腳下猩紅的地毯上,浸出深深淺淺的斑駁痕跡。

    ——不,不是她自己,正是受害者小麗花。

    小麗花躺在地上,雙眼瞪得極圓,直直地看著前方,她急促地呼氣,卻好像呼吸困難,身子開始抖動若風中秋葉,血絲從口角沁出,斜入地麵。

    鮮血亂流,像是她體內所有的鮮活也隨之消散,她的眼睛開始發直,眼珠不能轉動。

    直到一隻戴著貓兒眼戒指的手探過來,遲疑地握住刀柄,然後用力拔.出!

    小麗花身體裏最後一股鮮血隨之噴湧而出,女體猛然彈動了一下,像是要做最後的掙紮,然後她呼了一口氣,放棄了……所有。

    隻有那隻緊握凶器的手,依舊囂狂般亂顫,貓眼沾血,迷離詭異。

    這就是此刻阿弦在凶器上見到的所有。

    陸芳見阿弦一聲不響,小心翼翼將刀取回來,身後公差會意,便去押拿連翹。

    阿弦正因方才刀中影像駭然驚心,——先前連翹說並不是她殺的小麗花,但如今凶器在她房中搜出,血衣也是她嫁禍給王甯安,再加上方才所見,簡直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差人押著連翹往外,將出門之時,連翹忽地沉聲說道:“我隻是、做了我該做的。”

    這句話沒頭沒腦,也不知是對何人所說。

    她麵前正是陸芳跟吳成,陸芳問道:“你是承認了殺人?”

    連翹不理,將行時卻又回頭,看著阿弦溫柔一笑:“你哥哥不在這兒,這一頓飯,容我代他盡一盡心意,你吃了再走,不必著忙。”

    連翹被帶走後,那伺候她的小丫鬟進來,見阿弦仍在,便怯生生問道:“哥哥,我家姐姐如何竟被帶走了,她會無礙麽?”

    阿弦不知如何回答。

    桐縣西城,有個藥師菩薩廟,因之前戰火流離,來拜祭的百姓也自少了,經年累月,便透出破敗之象,院中雜草叢生,石像歪跌,大殿上蛛網亂結,幔帳碎裂,那高高在上的菩薩像也掉漆敗色,更加無人理會了。

    於是這個地方,便成了些乞兒聚集之處。

    這日,其他的大小乞丐都出去乞討了,隻有個上了年紀的老乞丐,因手腳不便,便獨自斜歪在廟門口的石馬旁邊,趁著天色尚好,敞開棉袍曬日頭。

    過午的日色極好,曬得人臉上有些**辣地,身上也略有些發癢。

    老乞丐經驗豐富,探出如枯枝的手,在胸口掏來摸去,若是有幸摸出一個虱子,便雙眼放光,忙不迭地放進嘴裏,上下牙一懟,發出嘎嘣聲響,十分愜意。

    正捉的興高采烈,鼻端嗅到一股香氣隨風而來,老乞丐隻當是做夢,眯起眼睛伸長脖子,隻盼這夢遲一些醒來,多聞上一會兒,便是多賺了的。

    誰知那香氣越發濃烈,老乞兒睜開雙眼,卻見藍天之下日影當中立著一道人影,因是仰視,那人影顯得格外高大。

    乞兒眨了眨眼,才咧嘴招呼:“原來是十八子,你今兒怎麽有空來了?”問話間便看見阿弦手中提著若幹油紙包,那些香氣自然是從這裏傳出來的。

    老乞丐早已口水如湧,卻不敢奢望。

    阿弦問道:“其他的人還未回來?我帶了好東西請大家夥兒吃。”

    原先隻想多聞些香氣便心滿意足,如今竟能吃上又肥又嫩的油雞酥鵝,對老乞兒來說,這簡直就是天光乍開,最好的美夢成真了。

    於是這個下午,菩薩廟裏格外熱鬧,簡直如過年一般。

    對比先前千紅樓中的情形,當真是半邊歡喜半邊憂,幾家歡樂幾家愁。

    聽聞連翹是直接被帶去府衙,原先阿弦想去府衙打聽,然而在府衙門口徘徊半晌,終究未曾入內。

    袁恕己竟想到派人暗中跟蹤,陸芳跟吳成自然也都聽見了她逼問連翹的那些話,倘若袁恕己問為何她會知道是連翹將血衣放進包袱的,她將如何回答?

    難道就說——“我看見的?”

    且不論袁恕己信不信,有關自己這些匪夷所思的“本事”,阿弦卻是打心裏頭不肯提起,更不想因此節外生枝。

    另外,阿弦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若入內見了袁恕己又要說什麽。

    如果她並沒看見小麗花臨死之前那幕,如果沒看見連翹親手將血衣塞進包裹,那麽她或許還可以為連翹一爭,可是她的心裏已經開始懷疑連翹就是殺死小麗花的真凶,尚有什麽立場去為她求情?

    倘若一言不合,反弄巧成拙,到時候後悔就已經晚了。

    因又想起那個女聲幽咽哭求“不要插手”的話,阿弦總覺著自己做錯了什麽、或者將要做錯什麽。

    在這進退維穀之時,阿弦越發想念陳基。

    當初陳基在桐縣的時候,一切都有他在,遇上為難的事,他出頭解決,阿弦自己拿不準的,他給出謀劃策,有陳基在,阿弦自覺無往不利,雖於世道混亂,生存艱難之中,也自有一番樂趣。

    隻是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阿弦發呆的時候,旁邊一個光頭圓圓的石佛像,佛像有張極圓的臉,圓潤的肩,坐姿、通體都甚是圓滑,隻有雙眼彎彎地如一雙弦月倒扣,顯得喜氣洋洋。

    不知這俗世裏有什麽好光景,竟惹得石佛喜歡如斯。

    阿弦眼帶羨慕地看著佛像,卻聽到嚓嚓地腳步聲響,她回過頭來,見小乞丐安善手中舉著塊米餅,邊啃著邊走近阿弦。

    阿弦因時常來接濟這些乞兒,彼此認得,見這孩子衣衫襤褸,臉上雜灰帶塵,雖舉著餅,並不狼吞虎咽,反而小口小口地吃,仿佛很不舍得立即吃完。

    阿弦心生憐惜:“怎麽不快些吃,那邊還有。”

    安善搖搖頭:“我已經領了兩塊餅。”說著,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衣裳上那破爛的兜子,又自顧自道:“這塊兒是要留著給小典的。”

    阿弦自忖沒聽說過這個名字,隨口問:“小典是誰?”

    安善說:“是之前忽然來的一個孩子,身上好多傷,幾乎要死了。”

    乞丐素來在街頭奔走,車行馬舞,不免有些磕碰,阿弦隻當他口裏的“傷”指的便是意外傷痕,便道:“那現在好了麽?我方才怎麽不曾見到?他是在外頭還沒回來?”

    小安善道:“他已經不見了四五天了。”

    阿弦皺眉:“不見了?”

    安善乖巧地點點頭,又小心拍拍衣兜:“所以我給他留著餅,等他回來吃,他一定會很高興。”

    阿弦因惦記連翹之事,無心久留,見眾乞都分了吃食,正欲起身離開,小乞兒忽又自言自語:“隻盼小典不要給大惡人捉到才好。”

    阿弦腳下頓住:“你說什麽大惡人,有人為難你們?”

    安善搖頭:“是小典說的,說大惡人折磨他,還讓我們也小心大惡人。”

    雖是太陽底下,阿弦的心頭仍是冒出一股冷意:“你……你是說,小典身上有傷,但那些傷,是大惡人……”

    安善道:“是啊。小典的一條腿都斷了。”他彎腰,竭力在腳踝處比劃著,“這裏,斷了,刀子割斷的。”

    阿弦後退一步,不知為何眼睛裏有什麽湧出來:“你……那大惡人是誰?”

    小安善眼中透出幾分懼意:“小典沒說,他、他很害怕。”

    阿弦的呼吸亂了,她竭力平靜了會兒,才俯身握著小乞兒的肩膀,認真地叮囑道:“如果小典回來,你就來找我,我會幫你們對付大惡人的,記住了?”

    孩子的臉陡然明亮起來:“真的?”

    阿弦伸手:“一言為定。”

    安善忙彎出小指,兩個人認認真真勾了手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出了菩薩廟,先前因眾人飽食帶來的短暫快樂早已經蕩然無存,阿弦長籲了口氣,心頭如壓了兩座大山。

    晚間,阿弦依舊來到老朱頭的食攤上,同他一塊兒拾掇收攤。

    倒春寒的夜,冷的透骨,老朱頭道:“這老爺天可也是發了脾氣,都開了春了,這仍是要凍死人呢。”

    歎了一句,並無回音。

    老朱頭轉頭,見玄影在兩人之間快活地竄動,阿弦卻耷拉著腦袋,置若罔聞。

    老朱頭道:“瞧你這垂頭喪氣的模樣,難道是為了千紅樓裏那紅姑娘被帶去府衙的那件兒?”

    阿弦悶悶嗯了聲。

    老朱頭道:“當年陳基在的時候,同那女子勾勾搭搭,如今她殺了人,被拿了去,你該拍手稱快才是,怎麽反而這幅頹喪嘴臉?”

    阿弦愕然之餘哭笑不得:“聽了您的話,我忽然後悔沒親手押送她進大牢了,那樣我必然要高興的竄天。”

    老朱頭哈哈大笑:“你不如竄到那月亮上去,讓玄影這小畜生每天晚上對著月亮上你的影子嚎啊嚎的,卻隻能眼巴巴看著,豈不有趣。”

    玄影聽見叫自個兒的名字,頓時興奮起來,果然“汪”地叫了聲,往前如箭似的竄出,蹦跳撒歡。

    老朱頭感慨:“你瞧瞧,這畜生就是畜生,明明我罵它呢,它反而撒起歡兒來,改日我把它賣給那販香肉的鋪子,它……”

    阿弦忌諱聽這些:“伯伯!”

    老朱頭適時停口,又怕阿弦不快:“不過是個玩笑,我看你實在太疼它了,趕明兒我跟它之間要死一個,你多半也是撇下我。”

    阿弦笑道:“這個您放心就是了,玄影淪不到被人救的地步。”

    老朱頭正覺感動,猛地回神:“呸,你拐著彎兒罵我不如一條狗呢?”

    給老朱頭一番打岔,阿弦才略放鬆了些。

    老朱頭覷著她的臉色:“不過話說回來,我雖然覺著那紅姑娘有股狠勁兒,是個能幹出殺人放火勾當來的,但若說她會殺害樓裏的同行姑娘,我還是不大信的。”

    阿弦先打量了一番,確認左右無人,才低聲道:“但小麗花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是她在身邊,是她握著刀,而且她又用血衣嫁禍王甯安,若不是做賊心虛,何必這樣?”

    老朱頭想了會兒,低低笑道:“你呀,畢竟年紀小,沒經曆過事兒,你沒見識過這世間那些稀奇古怪情理不通的詭異故事呢。我問你,你果然‘看見’了連翹握著刀?”

    阿弦道:“千真萬確。”

    老朱頭道:“那麽,你可看見她殺人了?”

    在阿弦看來,自己見到那一幕,時機那樣玄妙,幾乎已足以證明連翹殺人了,如今老朱頭這句卻另有所指。

    老朱頭放下挑擔:“你看仔細了。”

    阿弦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老朱頭卻對著前頭的玄影打了個呼哨。

    玄影聽見主人召喚,忙調頭飛奔過來。

    黑暗的長街上,遠遠地有個過路人發出一聲銳叫,似受了驚嚇。

    老朱頭屈膝,玄影便直撲到他懷中,狗嘴湊在他的脖頸上,趁機舔了口。

    遠處那人遲疑著又站了片刻,終究去了。

    阿弦依然懵懂,老朱頭早踢開玄影:“還不懂麽?你我心知肚明,玄影在跟咱們嬉戲,”他重新挑了擔子:“但是對方才那過路人來說,見玄影來勢凶猛,還以為畜生要傷人呢。”

    起初聽了這句,平淡無奇,但再三品味,便如醍醐灌頂。

    府衙,書房。

    袁恕己抬眸看著眼前的人:“這麽晚了,你來做什麽?”

    阿弦一路疾奔而來,竭力定神:“我隻是想通了一件事,想要立即稟告大人:連翹姑娘並非殺人真凶,甚至……王甯安也不是。”

    袁恕己挑眉,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那誰是真凶?”

    櫻唇輕啟,隻三個字:“小麗花。”

    豳州軍屯的統帥蘇柄臨,底下屯兵五千餘人,駐紮在豳州百裏之外的新鎮。

    所謂“兵屯”,便是指戰時作戰,閑暇無戰事的時候,士兵們就如同百姓一樣種田耕作,也可成婚生子,繁衍生息。

    軍屯的存在,讓軍隊可以就地自給自足,軍需供應上不必一味依賴朝廷撥放,因此兵員充足,兵力也能得以保障,十分便宜。

    雖然士兵們來自地北天南,但一旦在軍中成婚,便似有了家一樣,軍屯就如管理有序的城鎮。

    但這也需要一個英明能幹的統帥才成。幸而蘇柄臨年逾六十,卻是個老當益壯極有經驗的將帥,自從他在豳州屯兵,才將豳州原本流寇四竄互相毆鬥擾民的場麵鎮壓下去。

    最近卻出了一件令蘇柄臨惱怒的事,他所信任看好的一名年青副將,逃走了。

    袁恕己也有些震驚,“逃兵”不管在什麽地方都視為奇恥大辱,又因為之前連年征戰,許多百姓被急招入伍,不免有些不適,曾發生過大規模逃逸的情形。

    為杜絕這種行為,朝廷對逃兵的懲罰十分嚴厲,逃走的士兵若被追回,重則斬首,除此之外,連帶其家中也要受到連累。

    雷翔道:“何鹿鬆是蘇將軍的同鄉,且為人機警能為,所以蘇將軍很是青眼,去年才在蘇將軍的主持下跟本地一名士紳之女完婚,六天前,他忽然失蹤了,人說是逃回了南邊的家鄉。”

    袁恕己道:“既然有蘇將軍為靠山,他在軍中前途無量,怎會選擇逃走自毀前程?”

    雷翔道:“我也是這樣想,蘇將軍因此氣得舊傷都犯了,四處找尋都找不到,蘇將軍雖然不言,但至今未曾發通緝信令,隻因一發此令,再也無法挽回了……何鹿鬆真是辜負了將軍一番期望啊。”

    袁恕己皺眉:“那你為何要討十八子?”

    雷翔重重一歎,道:“這話我也隻敢跟你說,我總覺著何鹿鬆不似自己逃走了。”

    袁恕己點頭:“若他真得蘇將軍青眼,便不會是個愚笨不堪的人,隻怕另有內情。”

    雷翔愁眉不展:“但軍中人人傳言他是逃了,蘇將軍臉上無光,更不肯聽底下人勸解……至於你這裏的十八子,其實我早就聽說他的名頭,這幾日在城內坐鎮,明察暗訪,也得知了他不少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