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完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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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芳冷笑:“當然不止於此。”說罷揮手, 身側公人一擁而入。
阿弦本欲阻止, 但看這般餓虎撲食之態, 貿然勸阻不過螳臂當車,於是且看陸芳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然而連翹的臉色卻漸漸地有些泛白,神情略見局促, 目光遊弋不定。
很快,有公差叫了聲:“這裏不對!”將被褥掀起, 卻見床尾放著個灰布裹著的長條形物。
連翹麵若死灰,緩退至桌邊。
阿弦眼睜睜看著,見公差將那物取在手中,卻不打開, 走回陸芳跟前雙手呈上。
陸芳將布揭開, 便見裏頭一把雪亮的刀刃, 上頭還沾著幹了的血漬。
陸芳略露得意之色:“你可還有話說?”
連翹已垂首落座, 緘默無言。
其中吳成乃是袁恕己貼身的人,打露麵起,他便一聲不吭, 隻看眾生之相。
卻見陸芳冷覷連翹,連翹似是個事情敗露,心若死灰的模樣, 動也不動, 若不是那桌子支撐, 隻怕她已經跌倒在地。
而那十八子立在屏風之前,眼睛卻看著陸芳手中的匕首。
吳成得了袁恕己的吩咐,叫他好生盯著十八子的一舉一動,如今自加倍留心,卻見她終於似下定決心,雙拳一攥,竟走了過來。
陸芳警惕:“十八,你做什麽?”
阿弦道:“捕頭,凶器借請我一看。”
陸芳瞥一眼吳成,見他點頭首肯,才將刀子倒轉遞交。
凶器仍是躺在灰布之中,可就在阿弦接過來的那一刹那,便覺一股極大的疼痛自腹部傳來,她低下頭,駭然看見那刀子正沒入腰腹之中,鮮血如溪流似的汩汩而出,落在腳下猩紅的地毯上,浸出深深淺淺的斑駁痕跡。
——不,不是她自己,正是受害者小麗花。
小麗花躺在地上,雙眼瞪得極圓,直直地看著前方,她急促地呼氣,卻好像呼吸困難,身子開始抖動若風中秋葉,血絲從口角沁出,斜入地麵。
鮮血亂流,像是她體內所有的鮮活也隨之消散,她的眼睛開始發直,眼珠不能轉動。
直到一隻戴著貓兒眼戒指的手探過來,遲疑地握住刀柄,然後用力拔.出!
小麗花身體裏最後一股鮮血隨之噴湧而出,女體猛然彈動了一下,像是要做最後的掙紮,然後她呼了一口氣,放棄了……所有。
隻有那隻緊握凶器的手,依舊囂狂般亂顫,貓眼沾血,迷離詭異。
這就是此刻阿弦在凶器上見到的所有。
陸芳見阿弦一聲不響,小心翼翼將刀取回來,身後公差會意,便去押拿連翹。
阿弦正因方才刀中影像駭然驚心,——先前連翹說並不是她殺的小麗花,但如今凶器在她房中搜出,血衣也是她嫁禍給王甯安,再加上方才所見,簡直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差人押著連翹往外,將出門之時,連翹忽地沉聲說道:“我隻是、做了我該做的。”
這句話沒頭沒腦,也不知是對何人所說。
她麵前正是陸芳跟吳成,陸芳問道:“你是承認了殺人?”
連翹不理,將行時卻又回頭,看著阿弦溫柔一笑:“你哥哥不在這兒,這一頓飯,容我代他盡一盡心意,你吃了再走,不必著忙。”
連翹被帶走後,那伺候她的小丫鬟進來,見阿弦仍在,便怯生生問道:“哥哥,我家姐姐如何竟被帶走了,她會無礙麽?”
阿弦不知如何回答。
桐縣西城,有個藥師菩薩廟,因之前戰火流離,來拜祭的百姓也自少了,經年累月,便透出破敗之象,院中雜草叢生,石像歪跌,大殿上蛛網亂結,幔帳碎裂,那高高在上的菩薩像也掉漆敗色,更加無人理會了。
於是這個地方,便成了些乞兒聚集之處。
這日,其他的大小乞丐都出去乞討了,隻有個上了年紀的老乞丐,因手腳不便,便獨自斜歪在廟門口的石馬旁邊,趁著天色尚好,敞開棉袍曬日頭。
過午的日色極好,曬得人臉上有些**辣地,身上也略有些發癢。
老乞丐經驗豐富,探出如枯枝的手,在胸口掏來摸去,若是有幸摸出一個虱子,便雙眼放光,忙不迭地放進嘴裏,上下牙一懟,發出嘎嘣聲響,十分愜意。
正捉的興高采烈,鼻端嗅到一股香氣隨風而來,老乞丐隻當是做夢,眯起眼睛伸長脖子,隻盼這夢遲一些醒來,多聞上一會兒,便是多賺了的。
誰知那香氣越發濃烈,老乞兒睜開雙眼,卻見藍天之下日影當中立著一道人影,因是仰視,那人影顯得格外高大。
乞兒眨了眨眼,才咧嘴招呼:“原來是十八子,你今兒怎麽有空來了?”問話間便看見阿弦手中提著若幹油紙包,那些香氣自然是從這裏傳出來的。
老乞丐早已口水如湧,卻不敢奢望。
阿弦問道:“其他的人還未回來?我帶了好東西請大家夥兒吃。”
原先隻想多聞些香氣便心滿意足,如今竟能吃上又肥又嫩的油雞酥鵝,對老乞兒來說,這簡直就是天光乍開,最好的美夢成真了。
於是這個下午,菩薩廟裏格外熱鬧,簡直如過年一般。
對比先前千紅樓中的情形,當真是半邊歡喜半邊憂,幾家歡樂幾家愁。
聽聞連翹是直接被帶去府衙,原先阿弦想去府衙打聽,然而在府衙門口徘徊半晌,終究未曾入內。
袁恕己竟想到派人暗中跟蹤,陸芳跟吳成自然也都聽見了她逼問連翹的那些話,倘若袁恕己問為何她會知道是連翹將血衣放進包袱的,她將如何回答?
難道就說——“我看見的?”
且不論袁恕己信不信,有關自己這些匪夷所思的“本事”,阿弦卻是打心裏頭不肯提起,更不想因此節外生枝。
另外,阿弦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若入內見了袁恕己又要說什麽。
如果她並沒看見小麗花臨死之前那幕,如果沒看見連翹親手將血衣塞進包裹,那麽她或許還可以為連翹一爭,可是她的心裏已經開始懷疑連翹就是殺死小麗花的真凶,尚有什麽立場去為她求情?
倘若一言不合,反弄巧成拙,到時候後悔就已經晚了。
因又想起那個女聲幽咽哭求“不要插手”的話,阿弦總覺著自己做錯了什麽、或者將要做錯什麽。
在這進退維穀之時,阿弦越發想念陳基。
當初陳基在桐縣的時候,一切都有他在,遇上為難的事,他出頭解決,阿弦自己拿不準的,他給出謀劃策,有陳基在,阿弦自覺無往不利,雖於世道混亂,生存艱難之中,也自有一番樂趣。
隻是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阿弦發呆的時候,旁邊一個光頭圓圓的石佛像,佛像有張極圓的臉,圓潤的肩,坐姿、通體都甚是圓滑,隻有雙眼彎彎地如一雙弦月倒扣,顯得喜氣洋洋。
不知這俗世裏有什麽好光景,竟惹得石佛喜歡如斯。
阿弦眼帶羨慕地看著佛像,卻聽到嚓嚓地腳步聲響,她回過頭來,見小乞丐安善手中舉著塊米餅,邊啃著邊走近阿弦。
阿弦因時常來接濟這些乞兒,彼此認得,見這孩子衣衫襤褸,臉上雜灰帶塵,雖舉著餅,並不狼吞虎咽,反而小口小口地吃,仿佛很不舍得立即吃完。
阿弦心生憐惜:“怎麽不快些吃,那邊還有。”
安善搖搖頭:“我已經領了兩塊餅。”說著,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衣裳上那破爛的兜子,又自顧自道:“這塊兒是要留著給小典的。”
阿弦自忖沒聽說過這個名字,隨口問:“小典是誰?”
安善說:“是之前忽然來的一個孩子,身上好多傷,幾乎要死了。”
乞丐素來在街頭奔走,車行馬舞,不免有些磕碰,阿弦隻當他口裏的“傷”指的便是意外傷痕,便道:“那現在好了麽?我方才怎麽不曾見到?他是在外頭還沒回來?”
小安善道:“他已經不見了四五天了。”
阿弦皺眉:“不見了?”
安善乖巧地點點頭,又小心拍拍衣兜:“所以我給他留著餅,等他回來吃,他一定會很高興。”
阿弦因惦記連翹之事,無心久留,見眾乞都分了吃食,正欲起身離開,小乞兒忽又自言自語:“隻盼小典不要給大惡人捉到才好。”
阿弦腳下頓住:“你說什麽大惡人,有人為難你們?”
安善搖頭:“是小典說的,說大惡人折磨他,還讓我們也小心大惡人。”
雖是太陽底下,阿弦的心頭仍是冒出一股冷意:“你……你是說,小典身上有傷,但那些傷,是大惡人……”
安善道:“是啊。小典的一條腿都斷了。”他彎腰,竭力在腳踝處比劃著,“這裏,斷了,刀子割斷的。”
阿弦後退一步,不知為何眼睛裏有什麽湧出來:“你……那大惡人是誰?”
小安善眼中透出幾分懼意:“小典沒說,他、他很害怕。”
阿弦的呼吸亂了,她竭力平靜了會兒,才俯身握著小乞兒的肩膀,認真地叮囑道:“如果小典回來,你就來找我,我會幫你們對付大惡人的,記住了?”
孩子的臉陡然明亮起來:“真的?”
阿弦伸手:“一言為定。”
安善忙彎出小指,兩個人認認真真勾了手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出了菩薩廟,先前因眾人飽食帶來的短暫快樂早已經蕩然無存,阿弦長籲了口氣,心頭如壓了兩座大山。
晚間,阿弦依舊來到老朱頭的食攤上,同他一塊兒拾掇收攤。
倒春寒的夜,冷的透骨,老朱頭道:“這老爺天可也是發了脾氣,都開了春了,這仍是要凍死人呢。”
歎了一句,並無回音。
老朱頭轉頭,見玄影在兩人之間快活地竄動,阿弦卻耷拉著腦袋,置若罔聞。
老朱頭道:“瞧你這垂頭喪氣的模樣,難道是為了千紅樓裏那紅姑娘被帶去府衙的那件兒?”
阿弦悶悶嗯了聲。
老朱頭道:“當年陳基在的時候,同那女子勾勾搭搭,如今她殺了人,被拿了去,你該拍手稱快才是,怎麽反而這幅頹喪嘴臉?”
阿弦愕然之餘哭笑不得:“聽了您的話,我忽然後悔沒親手押送她進大牢了,那樣我必然要高興的竄天。”
老朱頭哈哈大笑:“你不如竄到那月亮上去,讓玄影這小畜生每天晚上對著月亮上你的影子嚎啊嚎的,卻隻能眼巴巴看著,豈不有趣。”
玄影聽見叫自個兒的名字,頓時興奮起來,果然“汪”地叫了聲,往前如箭似的竄出,蹦跳撒歡。
老朱頭感慨:“你瞧瞧,這畜生就是畜生,明明我罵它呢,它反而撒起歡兒來,改日我把它賣給那販香肉的鋪子,它……”
阿弦忌諱聽這些:“伯伯!”
老朱頭適時停口,又怕阿弦不快:“不過是個玩笑,我看你實在太疼它了,趕明兒我跟它之間要死一個,你多半也是撇下我。”
阿弦笑道:“這個您放心就是了,玄影淪不到被人救的地步。”
老朱頭正覺感動,猛地回神:“呸,你拐著彎兒罵我不如一條狗呢?”
給老朱頭一番打岔,阿弦才略放鬆了些。
老朱頭覷著她的臉色:“不過話說回來,我雖然覺著那紅姑娘有股狠勁兒,是個能幹出殺人放火勾當來的,但若說她會殺害樓裏的同行姑娘,我還是不大信的。”
阿弦先打量了一番,確認左右無人,才低聲道:“但小麗花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是她在身邊,是她握著刀,而且她又用血衣嫁禍王甯安,若不是做賊心虛,何必這樣?”
老朱頭想了會兒,低低笑道:“你呀,畢竟年紀小,沒經曆過事兒,你沒見識過這世間那些稀奇古怪情理不通的詭異故事呢。我問你,你果然‘看見’了連翹握著刀?”
阿弦道:“千真萬確。”
老朱頭道:“那麽,你可看見她殺人了?”
在阿弦看來,自己見到那一幕,時機那樣玄妙,幾乎已足以證明連翹殺人了,如今老朱頭這句卻另有所指。
老朱頭放下挑擔:“你看仔細了。”
阿弦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老朱頭卻對著前頭的玄影打了個呼哨。
玄影聽見主人召喚,忙調頭飛奔過來。
黑暗的長街上,遠遠地有個過路人發出一聲銳叫,似受了驚嚇。
老朱頭屈膝,玄影便直撲到他懷中,狗嘴湊在他的脖頸上,趁機舔了口。
遠處那人遲疑著又站了片刻,終究去了。
阿弦依然懵懂,老朱頭早踢開玄影:“還不懂麽?你我心知肚明,玄影在跟咱們嬉戲,”他重新挑了擔子:“但是對方才那過路人來說,見玄影來勢凶猛,還以為畜生要傷人呢。”
起初聽了這句,平淡無奇,但再三品味,便如醍醐灌頂。
府衙,書房。
袁恕己抬眸看著眼前的人:“這麽晚了,你來做什麽?”
阿弦一路疾奔而來,竭力定神:“我隻是想通了一件事,想要立即稟告大人:連翹姑娘並非殺人真凶,甚至……王甯安也不是。”
袁恕己挑眉,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那誰是真凶?”
櫻唇輕啟,隻三個字:“小麗花。”
“好端端”三個字還未說完,袁恕己忽然噤聲。
因為猝不及防,在眼罩被摘下的瞬間,阿弦本能地閉了閉雙眼。
此時細看,才發現她的睫毛極長,在袁恕己看來,也許正是因為年紀小的緣故,所以在他麵前的這張臉,並無絲毫的男子氣,反而格外的清秀漂亮。
奇怪的是,在此之前,在袁恕己的心目中,十八子都是個有些模糊而神秘的形象,不管是容貌,還是人物。
打個不怎麽恰當的比方,阿弦原本遮著右眼,就好像是一朵花被遮住了半麵,無法看其全貌,更抓耳撓腮地猜測那被遮住的花瓣是否缺損,究竟壞到什麽地步。
故而對於露在外麵的部分,留意的自然便少了,隻有個朦朧的印象。
何況原本阿弦也是刻意在眾人麵前隱藏自己。
所以此刻,當眼罩終於被取下,整個世界神清氣爽,一覽無餘。
尤其是在阿弦重新睜眼抬眸的時候,袁恕己才發現原來她的睫毛如此之長,如兩麵輕盈小扇,甚至有些太女兒氣了,底下的雙眸清幽明盈,讓他瞬間幾乎無法移開目光。
……這真是個極美秀靈透的孩子。
心底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異樣之感在飄飄蕩蕩,袁恕己察覺,正欲說一句玩笑話排解,卻戛然止住。
阿弦的右眼慢慢地透出一抹奇異的紅。
袁恕己起初以為是錯覺,他凝眸湊近了些,果然看的更清楚了。
那一股宛若鮮血似的紅在她的右眼裏極快匯聚,整隻眼睛幾乎看不清瞳孔的顏色,隻有那耀眼的血寶石似的紅,妖豔欲滴,過分的赤紅近似於墨黑,裏頭泛著極明顯的怒厲之色。
然而她的左眼卻仍是好端端地,甚至越發黑白分明,清澈幹淨,兩下對比,越見妖異。
於是袁恕己那句話還未說完,便訥然停止,隻顧直直地盯著她看。
可袁恕己很快又發現了異常,——阿弦雖然就在他的身前,但卻並非在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後某個地方,神情恐懼而驚駭。
袁恕己隻當有人靠近,忙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卻空空如也,並無人蹤。
而就在他回頭的瞬間,覺著身邊風動,他忙瞥一眼,卻見是阿弦轉身,竟是個要倉皇逃走的模樣。
“原來又是騙人的?”袁恕己隻當她是“調虎離山”,即刻攥住她的手腕。
手掌一握,才發現她的腕子竟這樣纖細,幾乎讓人擔心略用點力就會捏碎。
就在袁恕己覺著自己該將力道放輕些,卻覺著手底下的人狠狠一顫。
袁恕己還來不及反應,阿弦抬臂回身,出手如電。
袁恕己做夢也想不到,自打認識以來,一直看似人畜無害——雖並非書生卻也的確手無縛雞之力的十八子,竟然會動手打人。
而且打的還是他堂堂刺史大人。
最要命的是,他這位堂堂的刺史大人,不敢說身經百戰,好歹也是曾經沙場的袁將軍,居然真的被打了個“正著”。
看不出那小小地拳頭竟有這樣的力道,鼻子被擊中,酸痛難當,眼前也隨著一片模糊,已經不由自主地湧出淚花。
但這顯然還不是最糟糕的……
“啊……”慘叫出聲,袁大人以一種極為不雅的姿勢捂住了臍下三寸那地兒,原本英俊的臉因過分的痛苦而有些扭曲,他嘶嘶呼痛,渾身發抖:“你!”
有那麽短暫的刹那,腦中一片空白,袁大人覺著自己可能從此絕後了。
他咬牙切齒,竭力定神,勉強看清阿弦正飛快地往巷子裏跑去。
那種姿勢,就如同身後有虎狼追著的鹿兔,正搏命狂奔。
袁恕己才要喝住她,奇怪的一幕發生了。
正前方明明沒有人,跑得正急的阿弦卻神奇地往旁側一閃,仿佛在躲開什麽。
袁恕己睜大雙眼,暫時將那股男人難以容忍之痛拋在腦後。
正在呆看之時,疾奔中的阿弦毫無預兆地停在原地,隻見她僵直地站了片刻,身子微微搖晃。
最後,就在袁恕己眼前,她“噗通”一聲,往前撲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