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下屬
字數:7434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鬥鸞 !
馮興桂伸了個懶腰,從床上坐起身來,掃視一眼房間周圍便露出嫌惡的神色。
這居然是德慶城內最好的一間客棧裏最上等的客房,跟京城裏的比,還不及三流客棧的一根毛!自打他進了錦衣衛,早已習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若不是馮兆中再三叮囑,不能驚動地方,他又何必委屈了自己?隻盼著調查能一切順利,他好早早回京城享福去。
守在門外的人大概聽見了動靜,輕輕敲著門:“大人,裴老三已經回來了,正等在外頭呢。”
馮興桂懶洋洋地道:“知道了,我一會兒就去。真是的,早不回晚不回,偏在這時候要回話。”
門外的人在腹誹:“你一到地方,找到了章家人,就立刻回城住進客棧,連日飲酒作樂,還勾搭上個小寡婦相陪,把事情都丟給別人做,你隻動動嘴皮子就算了。即便裴老三回來早了,也見不到你,若是來晚了,天知道你又幹啥去了,卻隻在這裏抱怨別人!”但他隻是在心裏想想,沒膽子說出來。這位總旗大人雖然行事荒唐,可擋不住人家後台硬!聽說是馮家的侄兒,跟馮兆中馮千戶還是要好的堂兄弟,有傳言說錦衣衛裏一個資曆頗老又立過不少功勞的校尉,隻因為對馮興桂略有些怠慢,就被馮千戶以瀆職的罪名開革了,連新近立下的功勞都歸了別人。這事一出,錦衣衛裏無人再敢小瞧馮千戶,他一個小人物,還是別惹惱了馮總旗這樣的紅人才好。
馮興桂梳洗穿衣,命小二送了飯食上來,吃飽喝足,捧起一碗熱熱的釅茶喝了幾口,舒服地長籲一口氣,才命人傳裴老三上來。
裴老三連夜辦事回來,正是困頓的時候·又饑又渴,方才等候得久了,在樓下挨著牆角打了個盹,猛然被人推醒·見是同僚中一向相熟的鍾玉榮,也沒多想,隨口便道:“正困著呢,讓我再睡一會兒。”正要閉上眼,又被狠力推了一把,不由心頭大怒,扭頭要罵人·看到鍾玉榮嚴肅的臉,方才醒過神來:“大人傳我了麽?”
鍾玉榮沒好氣地道:“你真是要死了,這是什麽時候?你居然能在這裏睡著?馮總旗正等著你回話呢,幸好他不曾下樓來見你,不然瞧見你這個模樣,你還能有好果子吃?你又不是不是知道他是什麽人,趕緊打起精神去見他,等回完了話·再回房挺屍不遲!”
這話雖不好聽,裴老三卻深知他是為自己著想,感激地看了對方一眼·忙忙上樓去了。
到得馮興桂麵前,他正正經經地行了一番下屬參見上峰的大禮——他知道馮興桂最注重這些,不想在小事上得罪了他——然後便束手肅立一旁,靜候對方詢問。
馮興桂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放下茶碗,問:“如何?可有查到李家船上下來的那幫人是不是到了德慶見章家人?”
裴老三忙答道:“是,屬下查到德慶碼頭在幾個月前確實有兩個來曆不明的人下了船,離開碼頭後便不知去向了,沒人看見他們在德慶城中出現,直至六日前·其中一人又再度出現在德慶碼頭,問及前往三水的渡船,聽說要到隔天才有,便又離開了。屬下猜想他大概是急著要走,才會連一天都等不得,便往德慶境內其他碼頭詢問·終於在幾十裏外的悅城鎮查問到,那人曾經數次在悅城碼頭上出沒。總共有三名當地人記得曾經見過他,最早是在上月末,最近則是在五天前,當時他買了一艘中等大小的舊漁船,看來是等不及渡船,打算自己駕船離開了。”
馮興桂眉頭一皺:“如此說來,他們在這地方還停留了挺久嘛。沒人在九市見過他們麽?”
“沒有,屬下在九市鎮附近查問過了,還收買了當地一個地頭蛇,確認並無那樣形容的人出現過,至於章家,除了章家老二新近出人意料地升了百戶外,並無異狀。屬下打圻過他們家人的行蹤,幾乎沒離開過九市,隻偶爾會進城。”
馮興桂冷哼一聲:“章老二走了狗屎運了,我還隻是總旗呢,他居然能當上百戶?老天爺真是瞎了眼睛!”
裴老三隻能裝作沒聽見,繼續道:“屬下在九市鎮上碰巧聽人說起一件事,興許與此事有關。”
馮興桂橫了他一眼:“既如此,你還吞吞吐吐的做什麽?還不趕緊說?!”
裴老三忍了忍氣,忙道:“是,是。屬下在九市鎮上唯一的客店住了一日,正巧鎮上的大戶李家為老人做壽,請了一個外地的戲班子,人就住在那客店中。
其中有幾個戲子午間吃飯時偶然說起,他們在來的路上,曾經遇到過幾個人從德慶離開,穿戴雖平常,卻極有氣勢,似乎正心情不悅,其中一人撞著了一個戲子,罵他擋道,被同行另一人斥了幾句,命他不許張揚,之後便走了。那戲子抱怨說,瞧那幾個人不過是平民百姓,居然如此囂張,叫人看不過眼。另一名戲子便勸他,那幾個人說的是北平口音,又個個高壯,想必是官府中人在出公差,讓他少說幾句,省得惹禍上身。屬下當時聽到這裏,便問了他們事情發生的日期,正是在四天前,地點是在肇慶府碼頭,那些人是要往東邊去的。”
馮興桂立時直起腰來:“可是燕王府的人?!”
裴老三遲疑了一下:“屬下不能確定,但那幾人操著北平口音,多半是燕王府來人,當然,也有可能是碰巧過來出公差或行商的北平人。”
馮興桂罵道:“德慶這種小地方,北平能有什麽人會來?即便來了,也跟燕王府脫不了幹係!你既打聽到了他們的行蹤,可知道他們在德慶都幹了些什麽?去了什麽地方?見了什麽人?眼下又在哪裏?!”
裴老三不得不低下頭小聲答道:“屬下無能,隻能查到這些,再多的就查不到了。屬下猜想,大概他們本就有心掩人耳目,故而……”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馮興桂迎麵扔過來的茶碗打斷了:“查不到,查不到!你除了這三個字還會說什麽?既然知道自己無能還來見我做什麽?給我滾!”
裴老三被熱茶水澆了滿頭,臉上瞬間浮現出屈辱之色,一言不發退了出去,鍾玉榮迎了上來:“怎麽?他又…···”裴老三還沒回答屋裏又傳來馮興宗的叫喚聲,鍾玉榮隻得進去了,不一會兒走出來,滿臉無奈地看了裴老三一眼,拉著他往外走。
裴老三冷笑:“怎麽?他要你處罰我?”
鍾玉榮嗤笑:“狗嘴裏還能吐出象牙來?你放心,他不過就是擺擺上司架子,罰你幾板子罷了還不敢對你如何,你就當他在發瘋好了。等回去了,你把這些事都上報馮千戶,馮千戶不象他是個草包,隻會不懂裝懂,聽了你的回話,就知道短短兩日之內能打聽到這麽多消息,已是極難得了若他還要因那草包幾句抱怨,就把你投置閑散,那你還不如在家歇著呢也省得侍候這些眼高手低沒半點真本事的官宦子弟!”
“噓!”裴老三擔心地看了看馮興桂房間的方向,麵露無奈,“你也不怕叫他聽見。你與我不同,他素來看我不順眼,卻一向倚重你。別為了我這點小事,得罪了他,懷了自己的前程。”
鍾玉榮不以為然:“怕什麽?張滿那馬屁精出去給那草包張羅酒食與女人了,這裏隻有你我二人,誰會聽見?”
裴老三歎道:“馮千戶也不知打了什麽主意,非得搶了這差事下來命馮總旗那種人領著咱們來辦。但到了地方,馮總旗除了命我們四處探訪,就隻顧著花天酒地,別的什麽都不做,甚至不肯去當麵詢問章家人。再這樣下去,多早晚才能將事情查清楚呢?”
鍾玉榮冷笑:“你道他真心想辦好這趟差事麽?咱們臨行前馮千戶特地差人來囑咐咱們,無論查到什麽,都別忙著上報指揮使大人,先告訴他再說,還讓我們多多輔佐馮總旗。
馮總旗當時口口聲聲打了包票說會把事情辦好,結果才上路兩天就開始喊辛苦,到了這裏就更不用說了。那一日去了九市一趟,回來就說累得慌,除了召粉頭去房裏陪酒,連門都不願意出,隻會支使咱們跑腿。我看這位馮總旗與馮千戶也未必是一條心。”
“不管他們是不是一條心,我們總得要交差啊!馮總旗有馮家撐腰,即便差事辦砸了也不怕,咱們可要吃掛落!”
鍾玉榮沉吟片刻,道:“你說得有理,咱們得想個法子讓馮總旗滿意才行。他是想揪住章家不放吧?但外人不知,你我卻心知肚明,章家已經不成氣候了,但背後還有石家撐著呢,咱們收羅了章家的罪證,徹底將他們家滅了,馮家人自然高興,咱們卻得落了埋怨,這又何苦來?再者,馮總旗總瞧章家人不順眼,定要給章家老大按個私通燕王府圖謀造反的罪名,可章家老大如今守著遼東呢,把他鏟除了,誰跟蒙古人打仗?明明一直都是相安無事的,他為了立功就不顧大局,咱們卻不能跟著犯糊塗!”
裴老三有些遲疑:“你說這會不會是馮千戶的意思?我聽說馮家早有心要掌兵權,遼東那裏可有大軍呢,若是能奪得遼東兵權,他們還怕什麽燕王?”
鍾玉榮白了他一眼:“哪裏沒有兵權?偏要搶章老大的,他們就不怕蒙古人麽?馮千戶的哥哥那回去打蒙古人,丟了城池不說,還差一點全軍覆沒,他哪裏還有那膽子?”
“因為怕蒙古人就不要遼東兵權了?”裴老三歪歪頭,“若是蒙古人不打遼東了呢?不是有風聲說皇上想與蒙古議和?”
“咱們就別管這許多了。”鍾玉榮不耐煩地道,“趕緊把這件事了結,給馮總旗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盡快讓他回去吧!眼下京裏正是熱鬮的時候,那些王公貴族與馮家對著幹,三天兩頭就有人被抄家,多的是咱們兄弟立功的機會,咱們卻被派到這偏僻角落裏受氣,叫人如何甘心?還是想辦法早些回去,指不定還能搏上一兩個功勞呢!”
“你說得不錯。”裴老三想了想,“依我看章家那頭,索性咱們悄悄兒去當麵問吧?已經查到這麽多事了,他們休想能欺瞞我們。若他們沒有反意,咱們也不必非要與他家為難。章家老二升了百戶不日就要出征安南,連文書都下了,若咱們拿住他,反而會驚動廣東指揮使司,倒不如專心去追查那幾個燕王府使者。他們才走了幾日,隻要咱們行事夠快,還有可能追上他們·到時候嚴刑逼供,什麽話問不出來?”
鍾玉榮連聲叫好,又瞧了瞧客房方向:“你快趴下,我輕輕打幾板子,先糊弄過去,然後你就說受了傷動彈不得,馮總旗必會派我去辦事,到時候我就去找章家問個清楚。”
“那你可得用心些·別叫他們花言巧語哄住了。”裴老三有些不放心,鍾玉榮雖還算精明,有時做事卻稍嫌馬虎。
鍾玉榮輕嗤一聲:“行了·又不是頭一回辦差,我還不懂麽?趕緊趴下吧!”
“好好好。”裴老三利索地趴下了,回頭衝鍾玉榮苦笑,“好‘弟,你可得輕著些。若是打重了,三五天內我可趕不了路。”
鍾玉榮找上章家時,章放早已將事情安排妥當,又從戲班子那邊確認已經有人向他們問過話了,心中大定,隻等馮興桂反應了·卻沒想到馮興桂沒來,來的是個從沒見過的陌生錦衣衛。
章放有些遲疑,鍾玉榮盯緊了他:“章百戶,您馬上就要出征安南了,想必也是打算掙個軍功回來,讓家裏人過得好些。如今正是要緊關頭·我也不想多打攪你,隻要你老實將事情始末詳細說出來,我自不會再礙著你的時間。”
章放迅速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沒頭沒腦的,那幾個不是燕王府的人,原是我家兄長派來的信使,給我們捎東西來的。”
鍾玉榮冷笑:“章百戶,你這又是何苦?前頭就是錦繡前程了,你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章放麵露遲疑,眼角瞥見堂屋方向,章寂已經拄著拐杖出來了:“阿放,你隻管跟他說,這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咱們家如今的處境,也攀不上‘結黨,這兩個字,燕王也隻是看在親戚情份上派人來看咱們罷了。”
鍾玉榮聽得眯了眼:“燕王果然派人來過了?!”
章放馬上就解釋給他聽了:章家老大章敬長年駐守遼東,對朝廷忠心耿耿——不管朝廷上當權的是誰——-朝廷對他始終不冷不熱的,但他無怨無悔。燕王是個好王爺,最是欣賞章敬這樣的忠臣了,有心親近,但章敬怕被人說他與燕王結黨,就不肯搭理,燕王也不在意,認為忠臣總要有些風骨的,於是為了表達對忠臣的欣賞,就派人看章敬他爹來了,送了些上好的藥材,又留了些財物(章放緊接著將事先準備好的物證擺了出來),但章寂認為私下與藩王來往是不對的,收下貴重禮物更是不對,就很生氣地拒絕了。送禮的人見他油鹽不進,又防著他們不肯讓他們捎信給兒子,也惱了,覺得章家人辜負了燕王的好意,就氣衝衝地丟下禮物走了。
章放這話說得滴水不漏,燕王不是為了籠絡章敬才來的,章敬也沒有投靠燕王,章家更是立場堅定,作風正派——誰都沒有犯錯誤。鍾玉榮聽得眉頭直皺,一時又找不到破綻,頓時陷入苦思。
就在這時,宮氏進來了,見有客人在堂屋裏,也沒多想,就回了房間,鍾玉榮卻忽然眼中一亮。
他起身就想走過去,章放看得瞳孔一縮,立時罵道:“你這潑婦,舍得回來了麽?你又到城裏做什麽去了?!”
宮氏心情正鬱悶,聞言沒好氣地說:“二爺,你再罵我也不會改主意的,我絕不會讓你在戰場上送掉性命,江千戶一日不放你,我就纏他一日。”
鍾玉榮又要上前,章放飛快地搶先一步衝到房門口再罵:“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婦人?無論如何也說不聽。你別以為我真的拿你沒辦法。如今你也沒了娘家,宮家早就棄你於不顧了,即便我休了你,也沒人能替你撐腰,到時候看你怎麽辦!”
“休我?!”宮氏聽得柳眉倒豎,“你怎能休我?我為婆婆送過葬,又沒有娘家,我還給你生了女兒,你休了我,叫女兒怎麽辦?你休不得我!”
“誰說我休不得?”章放冷哼道,“母親去世不過一夜,我們家就被抄了,她的後事是庵裏的人代辦的,你幾時為她送過葬?至於你娘家,那是你的事。我如今升了百戶,還擔心女兒會嫁不出去麽?早早休了你,興許還能讓女兒少受你的連累,尋個更好的人家呢!”
宮氏有些害怕了,隻是嘴還硬:“二爺,你休要唬我。老爺才不會讓你幹這種事呢,休妻豈是好聽的?你也不怕叫人說閑話!”
“有你這樣的老婆,我早叫人說了無數次閑話,還不如將你休了,省得再受你連累。”章放回頭看看父親方向,“你不信,隻管問父親。從前我們還想著,宮家或許有朝一日會心疼你這個唯一的嫡女,向朝廷求赦。如今都過去幾年了,看來是沒希望了。連你娘家都不管你了,我又要你何用?每日隻是生氣!”
宮氏見章寂板著臉不說話,扭開頭不看她,信以為真,臉色都白了。
旁邊馮玉榮卻聽出幾分別的含義:“章百戶,你說的宮家···…是馮家四奶奶的娘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