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二章 敗者和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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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已經是能做的都做了,現在隻是在家裏等消息,談不上太大的心理負擔,但汪孚林還是忍不住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準備幾個應對各方麵情況的奏本。然而,想想過去那兩天,他該出的風頭已經都出盡了,他還是最終沒那麽勤快。至於程乃軒,家裏雖說有媳婦有兒女,此時此刻卻幹脆窩在汪孚林的書房裏,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最終還是程乃軒憋不住,站起身來想吼一聲解解鬱悶。

    可就在這時候,書房的門簾一下子被人撞開,進來的恰是連通報都來不及的劉勃。他似乎是一路小跑衝進來的,額頭上隱現汗漬,這會兒甚至先平複了一下呼吸,隨即就有些猶豫地瞥了一眼程乃軒。汪孚林知道,這是忌諱之前程乃軒不知道自己和錦衣衛那點勾當,可如今自己十有八九得走人避風頭,程乃軒這個給事中卻前程正好,不留下繼續杵著那就可惜了,有些事總要交待人知道,他便微微頷首道:“你直說吧。”

    所謂的直說,便是前因後果一概都倒出來沒關係。因此,劉勃就放下心來,直截了當地說:“陳梁剛剛送來的消息,說是已經有密旨送到錦衣衛了,張四維革職閑住,劉百川和郭寶這時候已經去張家了!”

    這短短幾十個字裏頭信息量太大,程乃軒直接蹦起身來,先是大叫一聲張四維竟然倒台了?緊跟著就突然別轉腦袋死死盯著汪孚林,倒吸一口涼氣道:“劉守有昨天才剛剛革職,劉百川和郭寶兩個似乎就是到外東廠告他刁狀的人吧?怎麽他們那邊得到密旨,你這就知道了,難不成……”

    “就是你想的那個難不成,別說出來。”汪孚林笑了笑,見程乃軒額頭的青筋都快爆出來了,他就對劉勃做了個手勢,等到人悄無聲息退了下去,他才對用那種似乎在看鬼的目光看自己的程乃軒說道,“這事情之前沒告訴你,因為用了點很不正當的手段。”

    廢話,連錦衣衛這種天子親軍都居然和你勾勾搭搭,這可能是正當手段嗎?

    程乃軒瘋狂腹誹,可在汪孚林那淡定從容的目光下,他還是很快平靜了下來——跟這個家夥做朋友,老一驚一乍會被嚇死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開口說道:“張四維倒台,你最大的敵人算是就此消滅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看看宮裏還有什麽消息,然後卷鋪蓋回鄉,養病去。”見程乃軒瞠目結舌,汪孚林大略說了說昨天晚上見張居正的經過,隨即才笑道,“你們現在一個個全都進了京,我卻要跑路走人,挺對不起你們的。隻不過少了我這個靶子,你們的日子應該能好過點……”

    “放屁!”

    程乃軒雖說有的時候也挺無賴,但他出身比汪孚林好,程老爺可比汪道蘊靠譜太多了,這樣良好的家教卻讓他本能地蹦出來這兩個字,可想而知這時候他是貨真價實氣炸了肚子。他惡狠狠地瞪著汪孚林,恨不得把手指點到對方鼻子上去。

    “你把京城鬧成這一鍋粥,然後把我們幾個丟這兒,你就想跑?危險的事情自己獨自扛,一肩挑,有好處的事情大家一起上,哪有你這樣的,有福同享,有難自己當,你以為自己是聖人麽?”見汪孚林被自己罵得沒聲音了,程乃軒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上前壓著好友的肩膀說道,“哪裏就到了這地步呢?元輔能夠破開之前遭疑忌的局麵,這不是還靠的是你麽?”

    “問題在於我太折騰了,如果接下來天下會改天換日,那麽我還能安安穩穩當我的禦史嗎?嗬嗬,我還是回家躲兩年。”汪孚林聳聳肩一笑,隨即站起身來,對再一次目瞪口呆的程乃軒說道,“別這幅樣子,我也隻是隨便猜猜……”

    汪孚林還能有興致隨便猜猜宮裏那番角力的結果,張四維卻沒有。麵對錦衣衛臨門,麵對那革職閑住的中旨,他滿腦子想到的都是當初和自己私交甚篤,一直都在不遺餘力提攜自己,想要援引自己入閣的高拱。當初他在居鄉期間聽到高拱黯然被趕出京師時,還曾經矢誌替高拱複仇,卻沒想到轉眼六年之後,自己竟然重蹈覆轍!

    相較隻顧著懊悔的張四教,張四維卻還對登堂入室的劉百川問道:“馮保如今如何了?”

    劉百川倒也佩服張四維能夠在大敗虧輸之後,照舊保持這樣鎮定的風度。然而,馮保眼下的情形牽涉到皇帝,他也並不是最清楚,這會兒隻能含含糊糊地說道:“馮公公的情形不大好,奉了慈聖老娘娘懿旨,太醫院的兩個太醫輪班守著。”

    盡管劉百川沒說前因後果,但之前張四維下了死力氣打聽,小皇帝和李太後的那番母子鬥法他還是探聽到一些,也知道馮保好像有點損傷。然而,張四維絕對可以確信,自己之前獲知的所有消息中,都絕對沒有說什麽馮保很不好這等傳聞。也就是說,在他判斷了馮保的動向之後,昨夜在他的視線之外,絕對還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而也就是這件事情,徹底讓他丟掉了翻盤的最後一丁點可能。

    非常可能是小皇帝也同樣不冷靜,又做了什麽非常離譜的事情!

    “大哥……”

    見張四教麵如死灰,張四維就笑道:“豈能以一時成敗論英雄,高新鄭是沒有兒子,隻有嗣子,我張家卻子孫興旺,更何況我的伏闕為國為民,天下有的是有識之士,總不至於全都以成敗看我!我眼下就啟程回鄉,你在後頭收拾了東西,慢慢趕上,我們兄弟回鄉再敘話!”

    盡管張四維說得豁達,但張四教和張四維之間就相差那麽五六歲,自然聽得出長兄不過色厲內荏,心中絕對不可能不失落不沮喪,隻不過是用這樣的方式寬慰他,同時也寬慰自己。他隻能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是,大哥一路保重。”

    正如張四教想的那樣,當兩個小童緊急收拾了一些行李衣物,要跟著上馬車時,張四維卻吩咐他們把行李放進來,讓他們隨車騎馬,不要上來。等到車簾一落下,單獨相處的張四維那原本看上去堅韌到沒有任何變化的臉上,就猶如被砸碎的瓷器一樣完全破裂了開來。他將手完全埋在雙掌之間,心裏滿滿當當全都是失敗的苦楚。上一次被殷士儋臨走時的含恨一擊打得不得不回歸蒲州時,他也曾經品嚐過一次這樣的苦果,可那一次他還有資本。

    現在呢?李太後從前有多恨高拱,如今隻怕就有多恨他。小皇帝被他和張泰徵所謂父子失和,他逼死長子的傳聞所惑,再加上他的一係列舉措全都被人死死克製,隻怕一麵厭棄了他,一麵更要嫌棄他沒手段。至於張居正,從前援引他入閣,不過是因為他的資曆足夠,而且要做出讓高拱一係人馬放心的姿態,向高拱任用過的督撫釋放一個唯才是用的信號,何嚐就真正信任過他?至於餘下的,馮保,汪孚林,那已經不用說了,盡是死敵!

    尤其是汪孚林……汪孚林!他百般算計,千般提防,終究還是看錯了一個汪孚林!這小子竟然會一手彈劾了馮保,反手又彈劾了他,難不成人是瘋了,還是真的那麽不在乎前程?

    因為是和高拱一樣的待遇,立時出京,不許停留,因此張四維幾乎是最快的速度出的京城。馬車駛出西城阜成門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外間有兩輛不起眼的馬車和他的車交錯駛過。然而,他沒有看到對方,卻更不意味著對方沒有看到他,因為隨車護送的那一行錦衣衛實在是太顯眼了,想要不看見都難。

    直到兩邊已經距離拉開老遠,這邊車中的汪二娘才低聲問道:“那是怎麽回事呀?黑壓壓的一大堆錦衣衛護著那輛車,難不成車裏是什麽要緊人物?”

    小北是昨天聽到汪孚林彈劾馮保的消息,這才緊急派人到京城打探消息的,結果一來一回就聽說汪孚林一天之內先把張四維給彈劾了,又彈劾了劉守有。哪怕知道汪孚林之前的安排才是最穩妥的,她分析來分析去,最終還是決定回京。此時看到這一幕,她就立時吩咐車夫放慢速度,緩緩而行,一隻耳朵卻豎起來聽外間議論。很快,她就聽到了自己最想聽到的消息,這下子登時又驚又喜。

    張四維竟然被革職閑住,勒令出京回鄉了,剛剛她們看到的,那就是張四維出京的隊伍!

    汪二娘可沒有嫂子這麽好的耳朵,發現小北突然就喜形於色,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直到小北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她才心中一動道:“嫂子,莫非是京城這邊有好消息?”

    “嗯,看來是回來對了。一會兒讓人先回家報個信,畢竟我們回去的事情,大多數人不知道,當初悄悄的走,現在就悄悄的回來,不要驚動太大。”

    “好!”

    汪二娘隻要哥哥沒事,別的哪會管這麽多。當輾轉先找個地方停車,而後派人到家裏報信之後,她見車夫按照報信人回來說的,東拐西繞,最終進了程家胡同,她忍不住滿頭霧水,心想這不是堂而皇之走正門嗎,這就不怕被人發現了?

    小北卻沒工夫對小姑子解釋已經吩咐了錦衣衛幫忙掃尾,等到下車之後,她扶著汪二娘的手快步往裏走,沒走幾步就看到汪孚林那熟悉的身影站在院子當中,那一刻,她隻覺得整顆心不爭氣地快要跳出嗓子眼,偏偏嗓子還哽咽說不出話來。

    “人家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你為什麽非要不聽話呢?”汪孚林臉上似乎有些無可奈何,可是當小北快步來到跟前時,他還是直截了當把妻子擁入了懷中,隨即在她耳邊低聲說道,“雖說猜到你很可能會回來,可還是沒想到這麽快……你呀,小芸還真是看不住你。”

    “那是因為小芸也惦記你這個哥哥。”

    小北終於掙脫了汪孚林,轉身把汪二娘給拉了過來,見後者臉上還有些紅暈,顯然這年頭光天化日之下夫妻摟摟抱抱畢竟不多見,她就笑道:“再說,小芸畢竟是奉了公婆之命到京城來照顧夫婿的,就這麽把我送回去,她怎麽交待?”

    “嫂子!”汪二娘有些羞怒地一跺腳,見哥哥用那種從前常見的親近目光看著自己,她忍不住麵上更紅了,當即輕哼了一聲,“相公那兒我之前都沒告訴一聲,如今能回來當然最好。”

    之前聽到小北讓人捎回來的消息,前院的人全都被嚴媽媽早早調開了,這會兒自然無人打攪。等到夫妻兄妹三人回到裏頭,汪二娘雖說有千般疑問在心頭,可也知道有些事情哥哥怎麽都不會告訴自己,不由看向了小北,希望嫂子代替自己問。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小北竟是隻低聲問了一句話。

    “張四維都已經革職了,接下來還有問題嗎?”

    “宮裏估計還有一番風波。”汪孚林沒有細細解釋,笑了笑後就繼續說道,“反正我已經表過態,看情形不好,就學沈君典他們那樣,掛冠而去。”

    盡管汪孚林請假,程乃軒告病,但這天午後申時,兩人都得到了來自都察院和六科廊的通知,即刻前往文華殿參加廷議。請假的汪孚林還好,程乃軒就不得不動用妻子常用的粉黛,把一張臉弄得確實病怏怏的,這才出門。兩人並肩前往宮中的路上,汪孚林少不得調侃道:“要是你的上司光懋看到你這臉色,提議請太醫來給你診脈,你怎麽躲?”

    “你小子可別烏鴉嘴!”程乃軒嚇得直接一激靈,隨即惱火地罵道,“還不是為了你,否則我至於這麽慘嗎?你少囉嗦,想想一會兒到宮裏的時候怎麽應付。”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簡單得很。”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心裏卻知道,李太後會提出什麽提議來。

    可是,兄終弟及這種事,要是能輕易成了,大明朝這麽多年來培養出的文官體係豈不是白搭?就算是他,千方百計給小皇帝埋了這麽多鋪墊,也並不是為了便宜一個從來都沒有受過帝王教育的潞王!誰能擔保這位已經十一二歲長成型的皇弟,日後能成為一個無為而治的皇帝?

    相形之下,還是薑淮送出來的另一個消息,更加讓他覺得重視。

    薑淮竟然說,王皇後疑似有妊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