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秀才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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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製的滑竿走山路最是穩當,但一路晃悠悠的,卻讓人昏昏欲睡。不知不覺的,汪孚林便睡著了。
他是睡得舒服了,可三個快班快手中,許傑騎一匹駑馬,馬能和劉三卻是各騎一匹騾子。許傑和馬能也就罷了,那劉三顛在那頭瘦騾子的背上,隻覺得腿疼腰疼牙疼哪都疼,心裏直把汪孚林罵了一千遍一萬遍。來來回回白跑四十裏山路,就隻得了三十七文錢!而且被提的人悠閑安生地坐在滑竿上打盹,他這個正經快手卻跑斷了腿,這算什麽道理?
“等回頭你被革了功名,我看還有人肯庇護你!”
金寶一路都跟在滑竿旁邊,當半道上停下來稍作休息的時候,他張羅著給汪孚林倒水解渴,又連聲問道:“爹,你累不累?因為要趕在傍晚前到徽州城,不得不走快一些,要是覺得頭暈,我還帶了藥油,擦一擦就好。”
“我坐滑竿的人要是還叫苦叫累,怎麽對得起抬滑竿的人和你這走路的人?”
汪孚林一路上深有體會,自己坐的這滑竿是精選山中毛竹打造的,不但結實,而且打磨得光滑圓潤,椅背更是弧度巧妙,正好把整個☆,人的腰背全都承托住,還鋪了軟軟的墊子,兩個轎夫更是步伐極穩,他剛剛根本就是別人走了一路,自己睡了一路!
他算過時間和反應,盡管三個快手來得突然,但他之前早就翻找出了從前那個汪孚林這些年積攢下的壓歲錢,都是些小銀錁子,還悄悄剪碎了用戥子稱好,以備不時之需,所以並不打算動用汪二娘塞給他的錢。這時候,賞了抬滑竿的兩個轎夫和兩個跟人約摸一錢銀子,他就開口說:“今日承情,多謝幾位的辛苦了。”
四個人高高興興收了錢,其中一個轎夫就笑道:“小相公客氣了,別說老爺吩咐,就說小相公乃是鬆明山這些年來最年輕的秀才,就值當大家這點辛苦。”
見人答得毫不拖泥帶水,汪孚林又親自去謝了另外三個主動跟著他進徽州城的鄉親,送給他們的卻是家裏帶出來的蒸糕,許諾回去之後再行重謝,最後才去和三個快手打了招呼。許傑和馬能都連聲客套,隻有劉三陰惻惻地嘿嘿直笑,也不接話茬。
他也懶得和這不陰不陽的家夥敷衍,一回頭無意中瞥見看到金寶收拾什物走路時,腳下有些蹣跚,他就走到其跟前,瞅了一眼小家夥的腳,隨口說道:“脫下鞋子給我看看。”
“爹,沒事,我是從小吃慣了苦的,走兩步山路沒什麽。”金寶口中這麽說,可見汪孚林半點沒有收回話語的意思,他方才訥訥說道,“就是腳底心磨破了,真的沒事,剛剛南明先生家裏那位康大叔說了,還有一半路就能到徽州城……”
“叫你脫你就脫!”
汪孚林加重了口氣,直到金寶有些遲遲疑疑地脫下了鞋子,果然赤裸的底板磨出了幾個血泡,他登時眉頭緊皺。
“爹,真的沒事,從前我都是穿的草鞋,前幾天剛好二娘讓人給我做了新鞋,大概是有些硌腳……”
“我去找轎夫們問問,他們總有土辦法。凡事別硬挺,否則到了徽州城之後你還想走路?”
正如汪孚林預計的那樣,這次派來護送自己的是兩撥共四個轎夫輪換,平日裏最多的就是走路,腳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對於腳上磨出血泡這種事卻是最有心得的。有人用烈酒給金寶擦洗之後挑破血泡,又嚴嚴實實上了一層藥,緊緊裹上了一層棉布條,再穿上那雙布鞋下地,疼痛就要輕多了。至於他打算讓金寶坐一會滑竿稍事休息的想法,則是一說出來就被小家夥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口謝絕了。
如是耽擱了一刻鍾,眾人方才再次啟程。這一次,汪孚林就沒有什麽睡意了。而且,大約是因為徽州城漸近,路也漸漸寬闊,不再是之前山路居多。路上行人多數結伴而行,可如他們這樣十幾人,而且有馬有騾子又有人力滑竿的卻沒有,一時吸引了很多關注的目光。
眼見人多,一路上憋了一肚子氣的劉三便瞅著機會,扯開喉嚨道:“汪小相公,大宗師雖說出了牌票,但今天到徽州城恐怕也晚了,你在外休息一夜,明兒個養精蓄銳,再去拜見大宗師不遲。若是運氣不好,你這功名可就隻剩下今天一晚了!”
被他這一說,四周圍的路人很多都朝滑竿上的汪孚林看了過來。這些目光之中,有探究,有好奇,有鄙夷,有歎息……議論紛紛的人也不在少數,顯見那沸沸揚揚的傳聞影響之大。
然而,汪孚林細細留心,卻發現和自己同方向的人聽到這話,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而從徽州城那個方向來的人,卻是有不少都帶著輕蔑和鄙夷。事情到這光景,他心裏已經很清楚了。明明是自己的家事,散布的方向卻是以徽州城為中心往外圍輻射,而不是從自家鬆明山村往外傳!
所以,在眾多目光的聚焦下,他沒有任何心虛、羞惱、愧疚、不安,而是沒事人似的答道:“我身為生員,大宗師提領,自當先去拜見,不論日夜。至於大宗師是否處分,我既然問心無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何勞養精蓄銳?”
這年頭雖說不是盛唐最講究氣度風儀的時代,但人活一張皮,凡事都能夠從容應對的人,總比那些遇事驚慌不安手足失措的人強。故而聽到汪孚林如此說,那些過路稍稍停頓的行人們有人挪動了腳步,有人讚許點頭,也有人和同伴竊竊私語,說是傳聞不實,卻把有意出言挑釁的劉三氣了個半死。
要不是汪孚林囑咐金寶這一路上不許隨便說話,哪怕人挑釁也不得為他辯解,他早就想搶著開口了。此時此刻,金寶加快腳步,緊緊跟上了那兩個健步如飛的轎夫。可隱隱約約的,他又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譏誚聲音。
“這小東西說得好聽!為了他一個小秀才,大宗師從寧國府趕回徽州府,心情早就壞透了。大宗師的刑杖可不是擺著好看的,現在說大話,回頭就是保住功名也得脫一層皮!”
金寶登時打了個寒噤,心情一下子沉甸甸的,好在就在這時候,說話的人顯然被人喝止住了。
“夠了,劉三你少說兩句!是非曲直自然有公論,輪得到咱們多嘴多舌?”
“光憑不侍父疾這一條罪名,興許是大宗師頂多動一下小板子責罰一頓,作弊也得有證據,可你別忘了現如今外頭還加了兩條,買侄為奴,父病尋歡,據說是和那位程家公子一起,程公子還送了他一個僮仆,這什麽意思誰不知道?”
金寶心頭大凜,他悄然回頭,見那劉三忿忿不平,卻被旁邊的馬能再次低聲喝住,繼而再也沒說話,他登時捏緊了拳頭。他父親就是個尋常農夫,後來積攢了幾個閑錢,死了媳婦,就在四十歲又買了他的生母,生下了他。不幾年父親去世,哥哥就把他這個吃閑飯的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硬說他的生母隻是買來的婢女,賣了他的生母後,對他更是百般虐待。他這輩子過得最安心的這段日子,就是在汪孚林身邊。更何況,他還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希望!
他一個被死契賣了給人的奴仆,做夢都沒想到這輩子竟然還能夠光明正大地讀書寫字!可他竟然也成了汪孚林的罪名之一!
汪孚林畢竟離得遠,劉三和許傑的對話,他絲毫沒有聽到。接下來的一路上平靜無波,再也沒有發生什麽意外,一直到入城都是太太平平。
對於汪孚林來說,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徽州城,隻覺相比後世那些古鎮古城,這裏更多了幾分真正的古色古香。趁著天還沒黑之前,有人正在扯開喉嚨竭盡全力進行最後的叫賣,有人加緊腳步爭取早點歸家,也有那些掛著燈籠的獨門小院門口,有濃妝豔抹的女子倚門賣笑,見著好穿戴的人就投去一個勾魂奪魄的笑容——一切都是真實而鮮活的,提醒他這是一個真實的大明古城。
徽州府和歙縣並不像其他附郭縣那樣是府縣同城,一座徽州城,其實是包括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兩部分壁聯而成的城池。這樣奇特的現象形成於嘉靖中期,在那之前,歙縣都是附郭省城,沒有自己的縣治,而嘉靖二十四年倭寇過境之後,就在府城東南麵沒有護城河的地帶又修築了一段城牆,圈起了一座縣城,歙縣衙門就設在這裏。督學禦史謝廷傑此番沒有去府城內的徽州府衙小住,也不去府學,而是在縣城內的歙縣學宮暫住。
所以,打西邊鬆明山過來的汪孚林等人進城後便得穿過府城,然後再經過東邊的德勝門,這才能進入府城東邊的縣城,再經由大街過新風橋,由縣衙西邊沿縣前街走一箭之地,就是最東麵臨近縣城紫陽門的歙縣學宮。
當眾人抵達學宮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距離夜禁的時辰已經很近了。許傑親自到門上繳還牌票,稟告本主已經提到,同時隱晦地提了一聲,汪孚林是鬆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派人用滑竿送來的。可等到學宮的門子進去好一會兒從裏頭出來,卻對眾人搖了搖頭說:“大宗師說,今日天色已晚,生員汪孚林自行安置,明日一早他將升堂審明。至於牌票,明日一起繳還。”
今天一整日全都在山路上奔波,許傑和馬能雖說不會如同劉三那樣眼皮淺,可也終究精疲力竭,聽到要明天才能夠完差,他們還是都有一種罵娘的衝動。劉三心裏就更不痛快了,要不是一路上已經覺察到許傑和馬能和自己不是一條心,他險些就要再貶損幾句。
至於汪孚林自己,他先頭說歸那麽說,心裏卻知道這年頭講究正大光明,堂堂大宗師不可能在晚上審結自己的案子。可他區區一個小秀才,不先得到允準就拖延到明天來拜見,那和找死差不多。此刻裏麵已經發話了,他見許傑接了牌票,就走過去拱了拱手道:“三位一路辛苦,如果信得過我,明日清早便到這後頭橫街上的馬家客棧會合。要不然,便在馬家客棧多開三間客房就是。”
這馬家客棧是他上次道試期間住過的地方,就這還是舅舅吳天保信上提過,否則他連這個都沒記憶!
“什麽信得過信不過,難不成你還能跑了?”劉三搶先諷刺了一句,繼而就傲慢地說道,“既如此,我家裏還有事,這就先走了,明早卯時,馬家客棧會合!”
見劉三騎著騾子揚長而去,汪孚林看著他那背影,這才笑了笑說:“我本來還想說,勞煩三位走了四十裏山路,至少得請大家用點酒飯壓驚。既是有人歸心似箭,我也不敢強留了。”
他一麵說,一麵攏著袖子,分別和許傑馬能悄悄拉了拉手,不動聲色地往兩人手裏各塞了一塊銀子。
動作不帶煙火氣有點難,但一氣嗬成還是很容易的。
銀子一入手,兩個老江湖同時臉色由陰轉晴。尤其是臉上無時不刻都在笑的馬能,這會兒更是笑得臉上仿佛綻開了一朵花。
“小相公客氣了!咱們既然有差事,可不敢像那劉三似的不成體統,自當送你到馬家客棧!”
見許傑雖沒說話,卻也頷首微笑,汪孚林心中稍寬,決定回頭再重重犒賞一下那四個轎夫,另外就是重謝隨行跟著自己進城的三位鄉親。
銀彈攻勢不是什麽時候都有效的,要沒有他從鬆明山啟程時的這聲勢,這些公門中人會這個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