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1章 西元1576年的澳門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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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是大明萬曆四年,換算成西元,恰是1576年。

    大明在曆經了嘉靖年間的倭寇肆虐,官場*,經濟蕭條之後,在隆慶皇帝在位的六年間終於得以休養生息,而無論高拱還是張居正作為首輔執政,都一直在千方百計修補這艘已經露出腐朽之態的大船,使其重新穩定航行。所以,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如今仍然可以算得上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汪孚林記得,甚至有人把這段時期稱之為隆萬盛世,又或者隆萬中興。

    而如今那些歐洲國家,又正是怎樣的光景?托當初看大仲馬走火入魔的福,汪孚林曾經去深入了解過這段時期的歐洲曆史。

    這個時候的法國,恰是瓦盧亞王朝的最後餘暉,正是大仲馬亨利四世三部曲中所描繪的那個風起雲湧大時代。信奉天主教的查理九世剛死,其弟亨利三世繼位,瑪戈王後還在和她的丈夫,現在的納瓦拉國王,也就是以後從瓦盧亞王朝手中接過王位的法王亨利四世貌合神離。這時候的亨利四世還根本看不出多少明君資質,新舊教徒的三十年宗教戰爭正處於不可調和狀態,世人也都認為這種矛盾無可救藥,誰都不會想到亨利四世即位後發布南特敕令,其子路易十三的首相黎塞留主教更是即將把波旁王朝,把法國帶上歐洲霸主之路。但在現在這段時間,身處泥潭的法國根本就還無暇抽身他顧。

    而這時候的西班牙,正迎來最鼎盛的時期。比英國更早的第一個日不落帝國已經誕生了,哈布斯堡家族的腓力二世統治著西班牙、尼德蘭、西西裏與那不勒斯、弗朗什孔泰、米蘭及全部西屬美洲和非洲殖民地。比他父親查理五世,腓力二世雖說少了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奧地利大公,德意誌國王這三個稱號——因為那屬於他的叔叔斐迪南一世——不如父親那樣統治著當時最廣闊的領土,但雄心勃勃的他正謀劃著吞並葡萄牙,打造無敵艦隊。

    英國在位的則是那位名聲如雷貫耳,即將打敗無敵艦隊的伊麗莎白一世。相比那位幾乎沒人聽說過的年輕葡王,伊麗莎白一世登基已經十餘年,初步穩定了局勢,和蘇格蘭女王瑪麗的僵持卻還在繼續,但這位女王如今已經聲名鵲起,但在外人看來,英國看似還隻是偏安一隅,不可能挑戰西班牙的霸權。沒有人會想到,後世把這位女王在位的時期稱為英國的黃金時代。

    至於葡萄牙的國王是年輕卻神經質,沒事去打摩洛哥以至於注定早死的塞巴斯蒂昂一世。在曆史上隻留下無嗣而被西班牙吞並,哪怕此後葡萄牙獨立,王位也旁落到了本是私生子旁係的布拉幹薩公爵一係。

    可以說,大明朝如今這歌舞升平的盛世年間,正是歐洲諸多王朝變動最大,也是最好的機會,但汪孚林很清楚,前提是他最好能夠學習一下包括葡萄牙語、西班牙語、拉丁語、古英語在內的各種外語——考慮到這種超高難度,也可以考慮甄選可靠的外國人才為己用——同時在朝中取得穩固的地位,否則這種對外政策他完全插不上手。沒人會覺得,這時候把幾枚本洋當成石子一樣放在右手掂量把玩的大明小官,正在打當今世上公認的幾大強國的主意。

    自從知道廣東市舶司這個衙門自始至終就沒離開過廣州城,而不是在濠鏡,也就是澳門這個泊口,同時也是真正交易的地方,汪孚林就沒指望廣東市舶司的工作效率。至於所謂的守澳官三套班子,提調、備倭和巡檢司這三大武職衙門,他也從蓮花莖關閘過關時的經曆,就猜測那恐怕同樣是樣子貨。果然,真正踏上這塊土地,他就發現,盡管本土打扮的明人相當多,駐守明軍也不少,但在那些手拿火槍,腰佩刀劍的葡萄牙人麵前,壓根不見明軍的影子。

    而那些很少有金發碧眼,大多數是黑發棕眼的葡萄牙軍士中,有一些能夠用磕磕絆絆的粵語和當地人討價還價買賣東西,有一些自顧自用本國語言彼此說笑,但總體來說,街頭的秩序還算良好。而另外一大風景就是,街頭有零零散散一些穿著打扮很像是本土的明人,卻手持聖經,掛著十字架的人。這些人幾乎無一例外頗為和藹,臉上笑容始終不斷,不時還會拉人說些什麽。

    更讓人驚訝的是,汪孚林還聽到其中一個人口中說的分明是日語,也不知道是懂得日語的海商,又或者是真的日本人。對此情形,汪孚林可以斷言這些人絕不是神父,畢竟,天主教的神父資格可不是那麽容易授予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麽快就吸納本土明人為神父,至於日本人那就更扯淡了。倒是如果那說日語的真是日本人,這些人是怎麽到澳門來的,又是否在此長期居住,這也是一個得弄清楚的問題!

    可就在他若有所思東看西看時,卻沒想到一個人笑容可掬擋在了他的麵前:“今天望德聖母堂會舉行盛大的禮拜,歡迎你們去沐浴主的榮光。”

    汪孚林還來不及說話,手裏就被人塞了一樣東西,等他回過神來定睛一看,便發現那是一張簡易地圖,而那笑容可掬的家夥已經去別處分發這種小傳單了。他想起後世發廣告的架勢,著實有些哭笑不得,可這時候,一直和他們這一行人一同行動的大齙牙湊了過來,看清楚那地圖就嘿嘿笑了。

    “陳大公子,這望德聖母堂我去過,其實就是一座又小又破的木頭房子,後麵還有麻風院,所以咱們都把那叫做瘋王堂。可在佛郎機人當中卻頗有名氣,聽說還是什麽主教座堂。佛郎機人和我們的信的教不一樣,咱們有的信佛,有的信道,但他們信的是什麽聖父聖子。他們這裏有一個賈主教,據說很有些權力,大多數佛郎機人每隔七天都會去做什麽禮拜,還有不少明人也改信了這個教,甚至在跟著穿他們的衣服,學他們的語言。”

    汪孚林知道,澳門確實曾經是西洋傳教士的橋頭堡,小北那筆記上也注明了,澳門主教叫做賈耐勞——當然這未必是人家的中文名字,很有可能隻是音譯——而且到澳門之後,建起了收容孤兒的仁慈堂和貧民醫院,故而頗得人心。所以,大齙牙說有人開始信天主教,他還是非常警醒:“你知道有多少人改信他們的教義?”

    “多少?頂多就幾十個吧。咳,到這裏的大多都是商人,要麽就是像你們兄弟這樣來湊熱鬧的,怎麽會隨隨便便信這番邦的神靈?比如我,要讓我信財神爺還差不多,番邦人那些嘰裏咕嚕的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信他們的神幹什麽?不過,去一趟望德聖母堂也不是沒有好處,回頭和那些佛郎機人交易的時候依樣畫葫蘆念叨兩句,討個十字架比劃兩下,沒準還能多賺點錢,去看看熱鬧也好。”

    大齙牙這話不僅是對汪孚林說的,也是對同行其他人說的。他這一行人帶著三輛騾車的貨物,雖說急於出貨,但因為大齙牙老馬識途,眾人就將信將疑聽了他的。而汪孚林想想橫豎無事,而且他對澳門那些傳教士也頗感興趣,幹脆就跟著一塊順道去看看。有了大齙牙帶路,那張簡易地圖也就派不上用場了,七拐八繞好一陣子,他就發現眼前豁然開朗,赫然是個大廣場。

    當然,廣場是有,噴泉雕塑卻沒有。四周圍商鋪林立,而大齙牙卻帶著他們徑直走向一座看上去並不是太起眼的木質建築。聽人一解釋,他方才知道,那座和後世在澳門所見截然不同的木質建築便是望德聖母堂,也就是現在的主教座堂。

    當然,在曆史上,因為後頭那座麻風院的緣故,新的主教座堂很快在別的地方建起,但望德聖母堂依舊因為是澳門第一座教堂,所有主教上任都要到此領權杖。

    這座望德聖母堂總共一層,完全是木結構,瞧不出多少西洋特色,反而很有中式建築的特點,尤其是廊柱和門。而此時此刻,斷斷續續匯聚到這裏的,大多都是所謂的佛郎機人,極少數的十幾個是滿臉虔誠,一看就是真正信眾的明人,還有就是像他這樣單純來看熱鬧的商人在外張望。然而,他到門邊數了一下人頭,卻發現裏頭雖說坐得滿滿當當,可到底位子就那麽十幾排。小北既然說澳門島上定居的葡萄牙人足有數千,可怎麽來做禮拜的總共也就是數百人?

    要麽就是這島上還有不少其他的教堂,做禮拜還可以去別處,要麽就是那些信奉天主教的信徒,真正的信仰也未必有多虔誠。前者的可能性很大,畢竟葡萄牙人紮根於此也已經二十多年了,多造幾座教堂算什麽。至於信仰不虔誠,那也是可能的,尤其是不遠萬裏跑到澳門這種地方,重要的是賺錢,做禮拜這種事哪能每次一定就顧得上?

    望德聖母堂中,那參差不齊的聖歌聲傳了出來,汪孚林心思卻不在這裏,一直在東張西望。直到大齙牙帶著三個頭一次來澳門的商人躡手躡腳深入其間之後,他也悄然尾隨進入,卻隻是站在距離門口最近的地方,看著高台上那一身紫紅色教袍的老者用抑揚頓挫他完全聽不懂的語言主持禮拜。然而,他很快就發現,大齙牙那眼睛一直在四麵八方亂瞟,仿佛在找尋著誰。想到本來就是這家夥建議到此看看的,他心中一動,當下又上前了幾步。

    當他看到大齙牙那目光落在一個地方時,便順著看了過去,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他就發現了那一張張外國人的臉中,竟是夾雜著一張有些印象的臉。那不是當初在普陀山上,張泰徵帶過來的兩個葡萄牙人之一嗎?他可是還和他們做了一筆很大的生意,記得人好像是叫……塞巴斯蒂安佛朗哥?

    汪孚林正尋思著,大齙牙已經轉身走了過來,卻是帶著之前那三個小商人,還衝著他打了個趕緊出門的手勢。見此情景,他心下一動,悄然轉身出門。果然,剛一出來,大齙牙就滿臉堆笑地說:“陳大公子,之前那些拉人的,都是義務為望德聖母堂做事的本地信徒,可據說那位賈主教非常反對這樣的傳教。熱鬧看一看也就算了,濠鏡住宿可是很貴的,大家早點交易也好早點回去,拖一天可得浪費不少錢!”

    剛剛誰蠱惑人到這裏來看熱鬧的,現如今又一個勁提醒耽擱一天要花很多錢?

    汪孚林越發覺得這大齙牙有問題,但此時更重要的是看看這家夥究竟想幹什麽,因此他不動聲色地打了個嗬欠,懶洋洋地說:“也好,那就走吧!”

    大齙牙見汪孚林同意了自己的提議,頓時眉開眼笑,卻壓根沒去征求一旁的陳炳昌是什麽意見。盡管汪孚林一早就說那是自己的弟弟,正兒八經的陳家二公子。他一早就看出隨從等人全都唯汪孚林馬首是瞻,陳炳昌根本沒有什麽發言權,心裏斷定那不是長幼有序,而是嫡庶尊卑有別。

    從望德聖母堂再次出發的一路上,大齙牙一個勁吹噓著碼頭上諸多船隻停靠的盛景,說著自己和那位賽老爺的關係如何如何親密。因為剛剛在望德聖母堂中看到的一幕,汪孚林不得不在心裏猜測,這個說話天花亂墜的家夥是不是真的和自己認識的那個佛郎機人塞巴斯蒂安有什麽牽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齙牙終於把一行人帶到了東南麵的碼頭,又點頭哈腰地用誰都聽不懂的語言和上前攔阻的衛兵說起了話。

    汪孚林此時心裏已經滿是疑竇,等衛兵讓路放行之後,他就故作好奇地對大齙牙問道:“黃老爺剛剛說的,就是佛郎機人的話?得空了能不能教教我?”

    他不過是故意隨口一問,大齙牙的臉色卻僵了僵,隨即就幹笑道:“陳大公子哪裏話,我可是常來常往濠鏡交易的,一來二去就學會了,但也得下不少功夫。陳大公子您可是讀書人,以後要做官的,這番商的話有什麽好學的?真想要聽明白,不是還有我居中翻譯嗎?”

    大齙牙說到這裏,突然瞟了一眼那些停滿了碼頭的船隻,就指著一條掛著鮮亮旗幟的六桅大船,滿臉笑容地岔開話題說:“看,那條船叫做裏斯本號,裏斯本據說是佛郎機人的都城,就和咱們的京城一樣。能夠用都城來命名一條船,這可是天大的麵子,我說的那位賽老爺就是這條船的船長,他姓佛朗哥,佛郎機人都叫他佛朗哥船長。據說他家中夫人的一個親戚,那可是佛郎機人的國公,手底下千軍萬馬,用咱們的話來說,那就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小商人們抬頭望去,發現大齙牙說的那條船真的是碼頭所有船舶中最大的,而自己要賣東西的就是這條船的船主,眾人頓時歡欣鼓舞,全都認為能賣個好價錢。

    當然,這絕不包括汪孚林。他一路走來就已經發現,之前望德聖母堂所在的區域是個很熱鬧的廣場,根據布局來看,那裏才應該是商業區。這碼頭絕非像大齙牙所說是什麽交易區,泊船雖多,船頭上也有留守的衛兵,但相對於之前經過的那些商業街,竟顯得冷冷清清,除卻他們這一行之外,更是基本上看不到明人。盡管他這輩子也不知道多少次行險,但此時還是第一時間對身邊精通粵語的向導陳阿田低聲囑咐了幾句。

    聽到汪孚林的吩咐,陳阿田警惕地往四下裏一看,立刻點了點頭,不動聲色放慢馬速落在後麵,等到汪孚林等人繼續前行後,他就悄然撥馬往外跑去。

    汪孚林看到人離開,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小心駛得萬年船,他要是在這裏栽了,傳出去可是笑話。讓陳阿田留個記號警示小北再去提調司,而他再留一會,鬧明白這邊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之後,也可以趁機開溜了。

    ps:今天兩更,這是第一更四千八。話說我就是大仲馬的瘋狂愛好者,高中時期把圖書館的大仲馬一掃而空,其中就包括三個火槍手三部曲和亨利四世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