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九章 張府這條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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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汪孚林知道張寧心裏的想法,一定會嗤之以鼻。
    廢話,他可是曾經通過張宏完整了解過,之前張鯨陷害張誠,連帶張四維也倒了大黴那件事的所有前因後果。
    被張宏和馮保非常巧妙地設計了之後,皇帝連張鯨和張誠這兩個陪伴自己最久的人都不相信了,幾個新提拔上來的太監想要往上爬,卻發現勢頭不妙就開始耍花腔,這位小皇帝能信他們嗎?雷霆大怒時,這種沒什麽情分的家夥不掃地出門才怪!
    但是,汪孚林卻沒有因為猜到自己直接造成了乾清宮的又一次大清洗而忘乎所以,一出宮就先去了大紗帽胡同的張大學士府。一如既往地在眾多等候接見的官員的殷羨眼神中踏入張府,他心裏的感覺卻不那麽美妙。
    原因很簡單,眼下他越是平步青雲,日後就越是招人記恨。誰能想到眼下如此煊赫,年紀又不大的張居正,竟然會那麽短命呢?而且誰又能想到,一直都對張居正推心置腹,一口一個元輔張先生的萬曆皇帝,清算起張家人時,又是那樣毫不容情呢?
    至於張居正自己,誰讓他就那麽半點餘地不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把皇帝當成自家子侄那樣指手畫腳,卻又悲劇地根本就沒有篡位野心,又或者說沒有篡位的能力呢?
    腦子裏轉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等汪孚林回過神時,他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座自己從未踏足的穿堂前。他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頭,這才看到帶路的已經不是從前見過的管事,而是一位明顯上了年紀的媽媽。
    情知自己之前是走神,所以連帶路的什麽時候換人也沒有發現,他少不得思量了一下這裏頭是個什麽地方。可很快,他就明白自己不用猜測了。
    因為進了穿堂,他就隻見迎麵是五間軒敞的大正房,內中歡聲笑語正不斷傳來,其中好幾個聲音都是他異常熟悉的,偶爾還有趙老夫人的笑聲。雖說張居正堂堂首輔大人,總不可能如同老萊子一般彩衣娛親,可張敬修這些孫子那就說不定了。想到這裏,他就露出了一絲笑容,不等那媽媽到門前去向侍立在那兒的丫頭通傳,他就把人叫住,隨即低聲問道:“太夫人之前路途勞累,連進宮謝恩都沒辦法,這會兒居然能見人了?”
    “回稟汪爺,太夫人到了家就先歇下了,但因為朱太醫說一下子睡太久對老人家不好,所以也就一個多時辰便起來了,沐浴更衣後,吃了點東西,就叫了少爺少奶奶們一塊過來陪著說話。”那媽媽知道汪孚林不是外人,回答得也格外詳盡,“聽說汪爺您來了,老爺正好在太夫人跟前,隻聽到這麽一句,太夫人就讓老爺把您也一塊請來坐坐。”
    汪孚林一路上和趙老夫人相處的時候多了,這時候聽到人竟然這麽快就從車馬勞頓中恢複了過來,忍不住有些佩服這位太夫人的好身體。於是,他點了點頭,等到人在門前通報,裏頭先是不見什麽動靜,緊跟著門簾就高高打起,竟然是張家四少爺張簡修本人,他頓時不禁莞爾。
    “我又不是稀客,四少爺用得著這麽客氣嗎?”
    “祖母開了口,我腿快,就先出來迎一迎你。”張簡修一邊說一邊擠眼睛,等放了汪孚林進門後就小聲說道,“父親比你早半個時辰回來,你竟然在乾清宮待了這麽久?”
    汪孚林知道張簡修在張家的年紀屬於上不上,下不下,三個兄長都已經成婚,年紀最大的張敬修兒子都會滿地跑了。而下頭兩個弟弟張允修和張靜修則是一個少年,一個童子,張簡修則是尚未成婚,理論上就屬於還沒成年這節骨眼上。此時此刻,見屏風前頭的位子上並不見人,倒是兩側珠簾後頭可以看到人影晃動,話語聲也不斷傳來,他就笑著語帶雙關地說道:“皇上對太夫人也頗為關心。之前還提到,兩位老娘娘回頭要以家禮接見太夫人。”
    即便身為相府公子,但張簡修之前在江陵讀書時,也受到了相當嚴格的管束,上了京城之後父親也嚴格限製他的出門以及交友,所以他根本沒有多少作威作福的意識。而且,他沒機會也不可能見到皇帝,對於年紀隻比自己大一丁點的汪孚林,論在朝中的地位,卻絕對不遜色於二哥上科榜眼張嗣修,他自然就有些羨慕。可這會兒汪孚林的這最後一句話卻讓他瞪大了眼睛,直到把人帶進去之後,他還有些渾渾噩噩的。
    兩位太後娘娘要以家禮接見自己的祖母?老天爺,那得是多大的殊榮!
    汪孚林隻是采取了一種最快速度打發好奇少年的方式,暫且把張簡修給搪塞了過去。此時此刻,滿屋子女眷除卻年紀一大把的趙老夫人,以及張居正的妻子王夫人之外,其餘的都避開了去。而他笑嗬嗬地上前一一行禮,繼而就非常順溜地迸出了一連串話:“瞧見太夫人半點倦容都沒有,精神奕奕,我可就放心了。不枉皇上下旨,首輔大人托付,魏公公和您身邊諸位晚輩一路護送,張公公和我又特地去接了一趟。”
    “聽說那太醫也是你舉薦的國手,果然很好。”趙老夫人睡了午覺起來後,喝了一碗藥粥,此時確實覺得精神健旺。笑著招手讓汪孚林上前,她就埋怨道,“之前不是說好了帶媳婦兒來給我看嗎?怎麽又是獨自來的?”
    “我這剛從宮裏出來就馬不停蹄來了。您若是想見,明日我去都察院之後,就讓她帶著我那妹妹一塊來,反正她在家裏閑著也是閑著。”
    張居正敏銳地感覺到,汪孚林仿佛特意在強調了馬不停蹄四個字,眼神閃動,卻沒有打斷母親和汪孚林的閑話家常,而是衝著妻子王夫人打了個眼色。王夫人對丈夫的意思那是心知肚明,當下就如同哄小孩似的哄著婆婆。如此一來,當汪孚林表示有點事情要稟告張居正時,趙老夫人便搖了搖頭道:“都難得在家,卻還要料理外頭那些大事情。這樣,你們到前頭書房去說你們的話,但擇日不如撞日,你把你家裏媳婦妹妹都帶來給我看看!”
    對於這樣一個要求,汪孚林沒奈何,隻能答應了下來。等到跟著張居正先行告退,出了主屋,他見張居正越俎代庖,吩咐之前帶自己進來的那個媽媽親自去汪府接人,他無話可說,幹脆悶聲不響地跟在其身後,卻不想張居正一麵往前走,一麵開口說道:“之前朱太醫給母親診脈的時候說,幸虧這七八日母親飲食清淡,而且全都是富含水分的菜蔬瓜果,而不是那些油膩肉食,否則腸胃不能適應這北方的幹燥氣候,起碼還得休養好幾天,多虧你想得周到。”
    這個……好像是張寧的功勞?他那時候想著張家知道趙老夫人一大把年紀,肯定會請擅長藥膳調理的人在旁邊跟著,所以真的沒大在意……
    汪孚林有些汗顏,可想想張寧是太監,又是馮保的人,之前明確表示過某些功勞和人情拿了也白拿,還不如送給他,他也就厚臉皮謙遜了兩句。當他跟著張居正到了書房門口時,見門口侍立了一個有些陌生的書童,他不禁多瞅了對方幾眼。
    可進入書房之後,他就隻聽張居正說:“這是夫人一個陪房的兒子,天生聾啞,人卻很老實。如今父死母寡,我前幾天就把他調到了書房來。”
    知道曾經發生過遊七的事情,張居正在用人上頭肯定會更加謹慎,再加上人又可以稱得上是張家的家生子,他自然不會發表意見。等到落座之後,不用張居正開口,他就不帶任何偏向性,從頭到尾說了張居正走後,自己和張寧是如何向萬曆皇帝朱翊鈞稟報此行迎接趙老夫人的。他分明看到,當自己說因為錢普當初獻的那一乘轎子去問錢普本人時,他就隻見張居正遽然色變,但很快就平複了下來。
    “你有心了。”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仿佛耗盡了張居正的精神。他疲憊地揉著太陽穴,好一會兒方才再次坐直了身子,話又多了起來。
    “三人成虎,曾參殺人,眾口鑠金,既然關於流言之毒的成語尚且有這麽多,可想而知,要提防流言這種東西,簡直不可能。所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這句話固然有其可取之處,但要知道,不加管製的輿論,同樣是可能出大禍的!你若不說,我真沒想到,此事雖說錢普有些諂媚之心,我又沒有在意接受了下來,卻能夠被人傳得這麽離譜。嗬,錢普說的這些暫且不論,若真的是三十二人抬的轎子,前後各十六個轎夫,官道上還容得下別人走路嗎?”
    汪孚林知道這時候張居正不需要自己的附和,因此就沉默著沒有做聲。但緊跟著,他的臉色就變了。
    “我自從升任首輔以來,確實不曾絕私交,斷舊情,別人送禮,無論是物還是人,隻要不是太過分的,我大多一一笑納。從前天子尚幼,太後新寡,卻又不懂政務,馮雙林雖掌批紅,但在外間政務上卻都放手交給我,不曾幹涉內閣票擬。我手掌如此大權,卻還要標榜清如水,廉如玉的名聲,這也太假了些。更何況,我不是海剛峰,從來沒指望以清正廉明傳揚後世,隻希望能傳給後世一個井然有序高效,最重要的是,國庫裏有錢的朝廷。”
    張居正盡管沒有說透那層意思,但汪孚林還是隱隱明白了其中最重要的那一層弦外之音。
    張居正之前不但是首輔,是帝師,還是實際上的大明王朝掌舵人,如果真的在能力卓越的同時還清正廉明,虛懷納諫,讓官民百姓全都人人稱頌……一直都是張居正強有力後援的李太後會是什麽態度?馮保又會是什麽態度?
    當然,他也並不覺得,張居正那樣毫不收斂的舉動僅僅是自汙。張居正在個人生活方麵,是個該享受就享受,絕不委屈自己的人,這一點和如今的大多數主流官員類似——像海瑞這樣苛刻自己的人,在整個大明官吏體係中那就是鳳毛麟角。
    而這樣的享受,僅僅靠俸祿和賞賜,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盡管進位首輔以來,張居正前前後後獲賞非常多,除卻金幣、銀兩、寶鈔、羊酒以及各式華貴的錦緞之外,還常常有不少較為普通可以直接拿去折現的絹帛,比尋常官員那是強多了,但這麽多年總共也就價值三四千兩銀子,若是換算到每年日常所得,要維持一個首輔之家的日常體麵開銷,那卻還是有點緊緊巴巴的。
    所以,史載張居正死後抄出來十萬兩銀子,估計一方麵是收禮收來的,一方麵是江陵那邊投獻的田畝收益。
    在大明朝這種俸祿微薄的年代當官,要想過上殷實體麵的日子,除卻像他這樣早早綁上徽商那條船,攢下豐厚殷實的家底之外,另外一種便是大多數官員約定俗成的灰色收入,絕對沒有第三條路。畢竟,皇帝可能大手筆地賞給勳戚功臣田畝,但對文官絕不會這麽大方,賞賜一座宅子那就是大手筆。
    然而,對於張居正那猶如宏願似的最後一句話,汪孚林也知道,其中九真一假,又或者是八真一假。願望是真的,但目的卻還有另外一重因素,張居正當然希望證明自己這個首輔比高拱強,從而留名青史。而最重要的是,狠狠打那些反對他的清流一巴掌,讓他們知道,力挽狂瀾的是我張居正!
    汪孚林也就是在心裏想想,一句話都沒有說。每每在這種時候,他總能夠顯出比別人更沉得住氣。
    “太夫人從江陵到真定府這半程路,魏朝一直陪伴在側,若是皇上召見他,他自然知道該怎麽說。可這最後一程,虧得皇上點了你去。”張居正頓了一頓,仿佛是字斟句酌地說道,“錢普此人,為人雖有瑕疵,但文章頗佳,我會調他一任提學副使。不過,你用點手段,務必查訪出來,劉守有背後究竟是誰!”
    汪孚林沒想到張居正這次竟然會給錢普這麽一個肥差,張了張嘴想要反對,畢竟提學大宗師這種差事,曆來都是無數人打破頭都想做的,錢普這名聲會不會反而寸步難行?可轉念一想張居正既然破釜沉舟要整飭學政,必定會覺得錢普這種人反而好用,他就幹脆沒表示異議。
    畢竟,錢普好像也算是他的人——雖說堂堂知府依附於一介禦史,顯得比較奇怪……
    至於劉守有的事,汪孚林則沒有任何猶豫,凜然答應了下來。
    因為,這事關到日後是否能安穩吃飯睡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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