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七章 急功近利,驟變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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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已經冊立了皇後,但對於萬曆皇帝朱翊鈞來說,去坤寧宮過夜談不上什麽享受,反而純粹隻是敷衍。之前大規模選後的時候,他這個皇帝隻是擺設,仁聖陳太後也因為生病,參加過一次選閱就再也沒露過麵,事事都是慈聖李太後親自把關,就連馮保的意見,也比他這個真正的皇帝更加重要。所以不但是王皇後,大選挑進來冊立的劉昭妃,楊宜妃,他也全都一點興趣都沒有,從來都隻是虛應故事呆一夜回來而已。
    大婚對他唯一的作用就是,代表他業已成人,可以親政。
    隻不過,如今這親政卻還要打上無數折扣。若非在遼東之事上,品嚐到了小小的甜頭,朱翊鈞簡直覺得自己比籠中的鳥更加憋屈。此時此刻,當田義站在麵前,低聲提到前天夜裏汪孚林在同一閣設宴,滿座都是品級不算高,年紀最大的也不超過三十六歲,實權卻相當可觀的青壯派官員,他終於眼神一亮。田義趁機低聲說道:“而且,馮公公新提拔的司禮監隨堂張寧,也應邀去了。”
    “汪孚林竟然還會結交太監?”
    田義連忙把得到消息之後,自己令人去查探打聽到,汪孚林和張寧在杭州北新關中那段往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見朱翊鈞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滿臉的盤算,他這才低聲說道:“經由遼東一事,汪孚林順了皇上的心意對文武都有處置,外間大多覺得,皇上確實親政了。從前汪孚林隻是一個人,如今他在外又結交了這些誌同道合的青壯官員,遲早會匯成一股能為皇上所用的力量。”
    “朕果然慧眼如炬,沒看錯人。”
    朱翊鈞很理所當然地自吹自擂了一句,隨即方才低聲問道:“聽說遼東總兵李成梁要派長子李如鬆入京代為述職?你說朕要是留他在京城宿衛如何?”
    田義頓時為之錯愕。他當然明白朱翊鈞是什麽意思,隻怕想要借此對李成梁暗示,誰才是朝中真正做主的人。可李如鬆身為李成梁長子,聽說也是文才武略全都頗為了得的名將種子,這樣一個人哪怕不放在遼東,而是調到九邊之中的其他地方磨礪打仗,那也好過放在京城這種富貴窩裏,這不是純粹浪費人才嗎?然而,盡管心裏非常不讚同,可想到張居正也好,馮保也好,都斷然不會任由小皇帝如此胡來,他本想暫時忍一忍,不說話。
    要知道,無論是在朝中還是在宮裏,朱翊鈞時時刻刻被人駁回的次數已經足夠多了!
    可是,當朱翊鈞甚至盤算起了李成梁的其他幾個兒子時,田義終於還是沒能克製住:“皇上,遼東李家崛起到現在,不過也就是這十幾年的事,而把李成梁放在遼東總兵的位子上,而且在其身後鼎力支持,這其實是前首輔高新鄭的主張,元輔張先生隻不過是繼續沿用了此人。嘉靖年間,遼東戰局糜爛,十室九空,拋荒的民田不計其數,也就是到了隆慶,文有張學顏,武有李成梁,這才好轉了許多。遼人守遼土,這正是先帝那時候就定下來的。”
    盡管看到朱翊鈞那張臉一下子就黑了,田義還是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勸道:“皇上若是留一個李如鬆也就罷了,可李家其他兒子如今都在遼東軍中……”
    朱翊鈞拳頭砰的一下砸在扶手上,怒聲說道:“可按照從前的規矩,出外為總兵官的,不都是正妻嫡子留在京城?”
    “皇上,那是開國那會兒,武將功高,名聲大,所以防備森嚴,現在這規矩早就不是從前那光景了……”
    “可朕怎麽聽說,戚繼光在薊鎮卻沒有帶著發妻?”
    那是戚繼光和發妻早就鬧翻了,所以如今就帶著寵妾和兒子在身邊……
    田義在心裏這麽說,可在皇宮裏說戚繼光寵妾滅妻,日後萬一朱翊鈞也這麽幹,露出一點口風,他就不要活了,因此,他隻能換了一個方式說道:“皇上,薊鎮和遼東情形不一樣,更何況,戚大帥不是薊鎮本地人。而遼東若不是啟用李成梁和一大批本地將領,這些人為了自己的家園不被虜寇占領,這才奮勇拚殺,那麽地處察罕兒部、朵顏三衛外加女真人三麵夾擊的遼東,哪裏撐得到現在?所以,朝廷對遼東文武這才一貫優容,自然不會拆散人家妻兒……”
    好說歹說,總算是讓朱翊鈞打消了那念頭,田義在告退離開乾清宮時,雖說大冷天卻前胸後背都是汗。他自問並不是想要往上爬,這才幫著小皇帝出麵去籠絡汪孚林,希望將馮保和張居正一分為二把持的大權給奪回來,而是因為從小在內書堂就養成的忠君意識。正因為如此,他才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張居正和馮保看似對朱翊鈞的培養教導不遺餘力,可光會讀經史子集有什麽用?
    人的野心會因為地位不同而不同,朱翊鈞身為天子,隻要左右有近侍一挑撥,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要拿回權力,可與此同時,手段跟不上想法怎麽辦?
    當回到司禮監之後,田義便拐去了內書堂。
    洪武年間朱元璋嚴禁內臣認字幹政,但整個大明朝有且隻有朱元璋一個勤政的皇帝,到了永樂年間,朱棣就設了文淵閣,挑選翰林入閣票擬辦事,自己隻管根據票擬酌情朱批。等到了仁宗宣宗,這兩位進一步把閣臣的權力擴大不說,就連朱批也懶得幹了,宣德皇帝直接把批紅大權下放了一大半到司禮監不算,還設了內書堂,一次性挑選了兩三百個小太監入內讀書。
    至此之後,大明朝在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之外,又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非內書堂不入文書房,非文書房不入司禮監。
    隻不過,相比如張璁桂萼這樣從未進過翰林院的人,還能夠因為嘉靖皇帝的特旨出任翰林院掌院學士,然後再升入內閣,那些沒進過內書堂的太監自然不可能再回內書堂,和一幫小宦官一塊讀書回爐再造,所以像劉瑾魏忠賢這樣的固然一時不可一世,可真正說起來,真正從內書堂出來,有文化有誌向的太監個個都瞧不起他們,就和張璁桂萼在翰林院鍍過金,別人也瞧不起他們一樣。
    眼下在內書堂這裏讀書的,全都是些剛剛淨身入宮,年齡不超過十歲的孩子。每年一選,無一例外都是精心挑選聰明俊秀,適合讀書的,可以說是百裏挑一也不為過。相比外頭那些進士從小啟蒙讀書,一步一步科舉上來,這些小宦官的師資力量更加強大,因為在此教習的全都是翰林院中的資深翰林!
    這會兒田義和內書堂掌司陳矩在窗外看著裏頭這些小太監們讀書,田義就忍不住歎道:“曆來這些教習,有的為了異日登閣拜相,從教習的時候就開始鋪墊,進出司禮監時更是處處與人交好,比如嚴嵩;有的為了讓宦官們太監們懂得忠孝節義,將來能夠匡扶朝綱,操碎了心,比如當年的陸深陸子淵;也有的那是根本就不屑於教導宦官,覺得隻不過刑餘之人,比如說正丁憂的沈仲化學士。”
    “要不是少時入宮,要不是進了內書堂,咱們這輩子也就是目不識丁之人而已,哪裏知道忠孝節義?隻不過,幾百號人進來,要立足又豈是那麽容易的?稍有不慎就要被前輩欺負,被同學****,而上頭發的書本根本就隻是虛應故事,要不是我拜在老祖宗高公公門下,他私底下贈書,哪有今天?”
    陳矩亦是如此感慨了一番,等到了他這個內書堂掌司辦事的地方,屏退了下人,他這才低聲問了田義之前進乾清宮的始末。原來,昨日正在私宅的他,聽到弟弟陳居恭稟告了汪孚林在同一閣設宴的事情之後,就立刻告知了田義,這才有田義往朱翊鈞麵前遞話。此時此刻,聽田義挑明了朱翊鈞的想法,他一樣眉頭皺成了大疙瘩。
    “幸好你勸諫了皇上,否則萬一皇上真的向外頭流露了這樣的口風,元輔張先生一定會為之大怒,到時候馮公公再到慈寧宮一告狀……”
    想到李太後屆時又會勒令朱翊鈞長跪謝罪,陳矩看到田義麵如土色,他也忍不住後背發涼。也正因為如此,盡管田義曾經問過,是否要對朱翊鈞挑明他也是援手,他卻堅持隻肯縮在後頭提供消息。不是他不夠忠君,實在是覺得裏外三座大山壓著,朱翊鈞稍有不慎,自己就可能與乾清宮被清洗的那一批批太監一樣。
    而田義見陳矩正在沉吟,當即不無謹慎地問道:“麟岡,汪孚林如今在外這樣廣結羽翼,元輔張先生會不會生出反感?畢竟,他是靠著元輔鼎力支持方有今日,皇上也是為此才著意籠絡他,要是他因為這太過張揚的舉動觸怒了元輔張先生,我白費力不說,皇上隻怕會大失所望。”
    “渭川兄,你當局者迷了。汪孚林此次設宴請的這幾個都是什麽人?”陳矩請田義在對麵坐下,這才湊近幾分,低聲說道,“程乃軒人人都是知道的,他的同鄉、好友、同年,又是姻親,曆來幫他做過很多事,這個給事中是因為王崇古看中安陽那一畝三分地,把兒子安插過去做縣令,這才酬答他的。而李堯卿因為前頭殷閣老之力,入為吏部文選司員外郎,而他更是元輔張先生的門生!除卻這兩人之外,其他三個人人都是因為汪孚林方才有此等境遇!”
    田義被陳矩這麽一說,想想自己火速讓人打聽到的,黃龍和朱擢的政績和履曆,他不得不承認,陳矩沒有言過其實。但對於剩下的那個鶴立雞群的人,他的臉色就有些古怪了:“都說張寧此次是搶了麟岡你的位子,怎麽,你覺得他也是因為和汪孚林的關係,這才能擢升司禮監隨堂的?可他並不曾宣揚此節。若不是這次我特意讓人打聽,發現他和黃龍朱擢都來自杭州,說不定就錯過了。”
    “你以為馮公公為何會不動聲色,運作了他去跟著汪孚林一同去迎接張家那位太夫人?馮公公掌著東廠,如果要打探消息還不容易?”
    田義癡長五歲,但對陳矩的判斷卻素來信服,此時不得不承認對方的判斷很可能是對的。與他們這些一直都呆在宮裏沒出去過的人相比,張寧的資曆算不上非常好看,在內書堂據說還挨過罰,成績靠後,這樣一個人由馮保舉薦上去任隨堂,確實和汪孚林脫不開幹係。
    見田義顯然已經讚同了自己的話,陳矩這才笑道:“而汪孚林能說服元輔,在遼東之事上改主意,你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這一次,田義方才真真正正恍然大悟。張居正如今在內閣中引進了申時行這個素來關係不錯的翰林院晚輩,在尚書這一層則有王國光李幼滋潘晟等人,在侍郎這一級有曾省吾王篆,而在科道,雖說有左都禦史陳炌,雖說有當初那麽多人聯名上書請留張居正,但卻比不上一個汪孚林在張居正心中的地位,就連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也得靠邊站,這意思還不明顯嗎?隻要汪孚林小心謹慎,不犯大錯,在張居正下頭形成自己的小圈子,張居正不會反感。
    “看來我真的是被皇上嚇破了膽子。”田義擦了擦額頭,有些自嘲地苦笑道,“老了,隻知道杯弓蛇影,一驚一乍,若非麟岡你點醒,我隻怕幾天都睡不好。”
    “伴君如伴虎。”陳矩顯然很體諒田義的心情,可緊跟著,當外間守著的自己一個小徒弟敲門進來,壓低嗓音說出一句話時,他的臉色就一下子變了。
    “元輔張先生在內閣直房暈過去了。”
    別說陳矩,田義也險些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兩人全都是四十出頭,司禮監中的絕對青壯派,在掌司這種職位上停留兩年,就能升隨堂乃至於司禮監秉筆。盡管上層有變動,那就意味著他們可能會有機會,但他們全都不是急功近利野心勃勃的性子,此時最大的反應便是糟糕要出事!
    陳矩在打發了那小宦官出去之後,第一時間對田義說道:“元輔這一病,內閣那邊便是次輔張閣老居首。渭川兄,如果我是你,這時候就是沒病也要先病一場!”
    這話聽上去拗口,但田義一下子就恍然大悟。張四維被張居正壓製得幾乎談不上什麽權力,被馮保時時刻刻盯死,這個次輔當得比呂調陽還難受,偏偏還不能請辭。在這種時候張居正突然一病,卻意味著張四維抓住了一個最好的機會,但可能也是最後的機會。
    而在這種時候卷入如此漩渦,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機會很大,風險卻更大!更何況,他替皇帝在外奔走,未必就真的一點行跡都沒露出去
    於是,田義幾乎想都不想地說道:“麟岡,你放心,我知道分寸。茲事體大,我不多留了,告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