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一章 棘手的善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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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況很慘烈。

    這是六部尚書和三位閣老被召入宮之後,站在慈寧宮義平門前得到的第一印象。而三位閣老當中,缺席的不是之前一直告病的張居正這位內閣首輔已經被人抬在凳杌上進了宮來而是昨日伏闕的張四維。至於昨夜值守內閣,雖說不是親身經曆,但也比其他人多知道一點內情的申時行,此刻他麵對一雙雙或征詢或質疑的眼睛,不得不說出自己下令內閣和製敕房誥敕房中值守的人不許外出,又回絕了一個無憑無據前來傳他的宦官。

    即便是心亂如麻的馬自強,各有盤算的六部尚書,卻也不得不承認,處在昨夜申時行那種處境,這確實是最好的決斷了。他們的仕途都已經到了頂端,如果不是為了追求非得登頂,確實已經不宜再胡亂摻和。從這一點來說,申時行的官位低一點,資曆淺一點,此次卻相當於拒絕了登上首輔之位的捷徑,當然,也免去了一場絕大的風險。

    慈寧宮管事太監李用到現在還有些雙腿發抖。見一眾高官們臉色陰沉地看著地上牆上根本還沒有清理過的那些血色,他就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昨夜皇上從奉先殿裏出來,召集了一大群小火者到義平門前逼宮,索要馮公公,慈寧宮中有人打開了義平門,在這前頭打得相當慘烈。馮公公本來就受傷未愈,卻因為一心保護慈聖老娘娘,不合再受重創。早上慈聖老娘娘就召了太醫院的禦醫,結果情況很不好。”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剛剛得知這麽一個狀況,一時間麵麵相覷。也許那些低品小官以及士林中人對馮保大多非常不齒,但在他們這種位子上,當官都至少當了三十年以上,避免不了要和中官打交道。對於出身內書堂,談吐風雅,善於製琴,書畫都相當有造詣的馮保,他們即便不是真心相交,也會虛與委蛇,更深知馮保一向做事還算有節製。可這次的事情實在是太離奇太驚爆,馮保如果囫圇完好,繼續掌管司禮監,隻怕也會被天下臣民的唾沫星子噴死。

    畢竟,皇帝為了痛恨馮保,居然不孝到忤逆聖母?

    所以,哪怕和馮保私交最好的張居正,此時兔死狐悲之心非常強烈,卻也不由暗自歎息,心想馮保如果能夠保住一條命,借此病退,不失為一條路。

    畢竟,有了這麽一份護駕的功勞,隻要李太後在一天,總會保住馮保和馮家的其他人。否則皇帝那般痛恨馮保,這次不成還有下一次。

    然而,讓在場每一個人都沒想到的是,李用竟是用沉痛的語氣說道:“而昨夜混戰之中,受傷不支的不隻有馮公公,皇上也……”

    盡管李太後把眾人請了過來,顯然是想要指斥皇帝忤逆,包括張居正在內的每一個人還在思量如何規勸那位素來嚴正的太後,可是,聽李用的口氣,朱翊鈞似乎也在亂戰之中受傷,他們的臉色立刻就黑了。這下子,李用立刻領受到九個人十八隻眼睛的集體注目禮。

    這位慈寧宮管事牌子立刻直截了當地說道:“皇上發了狂症!”

    “……”

    目瞪口呆,麵麵相覷,瞠目結舌……總而言之,能讓這些活了大半輩子經接近五旬的閣老尚書們露出這種表情,可想而知李用的話帶來的衝擊力有多大。然而,等到吃驚過後,神經敏銳的人立刻快速思量了起來。

    相較於直接說堂堂天子竟然忤逆聖母,衝擊慈寧宮,還不如把症結歸咎於皇帝犯了狂症,這樣能夠控製事態。然而,忤逆聖母的天子固然會遭到千夫所指,可發了狂症的小皇帝,那麽真的還能穩穩當當坐在皇位上?

    在好一陣子難言的死寂之後,兵部尚書方逢時終於非常謹慎地問出了一句話:“皇上到底是癲狂,還是癲癇?”

    癲狂和癲癇隻差一個字,但意義卻截然不同。可是,李用是李太後的心腹,此番小皇帝連那樣的事情都做出來了,他之前既然不曾雪中送炭去投靠皇帝,如今便幹脆選擇緊緊抱住李太後的大腿,至不濟後頭還有一個潞王朱翊鏐能夠作為備選。所以,他不理會方逢時這幾乎可以相當於明示的暗示,直截了當地說道:“太醫院的大夫已經看過了,是狂症,而不是癲癇。”

    這年頭癲癇雖說不大好治,可相較於狂症,那已經算得上是大家非常能夠接受的結果了,可卻架不住李用不肯接這話茬。因此,當李用說,李太後已經搬回了乾清宮,正在親自監督禦醫給朱翊鈞治病,幾個人便交換了一個眼色。馬自強看的是和王崇古關係不錯,在西北功勞赫赫的方逢時;王國光和李幼滋、張學顏、潘晟,看的是張居正;嚴清看的是申時行。除卻最後兩人其實是沒有那麽大交情的,其他的都能看出微妙的關係來。

    最終,張居正作為內閣首輔,一錘定音地說:“慈聖老娘娘和皇上既然都在乾清宮,那麽,李公公帶我們去乾清宮吧。”

    在慈寧宮義平門前再這麽圍觀下去,也圍觀不出什麽名堂來!

    李用原本也隻是帶這些人到慈寧宮義平門晃悠一圈,讓他們知道昨夜那場亂子的非同小可,然後再把他們帶到乾清宮去見李太後和陳太後,此時張居正這話那是恰中他下懷。可就在他點點頭準備帶著這麽一大堆大佬走的時候,卻聽到裏頭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他扭頭一看,卻發現是潞王朱翊鏐不顧一大堆內侍的阻攔,竟然直接跑出來了。

    作為穆宗隆慶皇帝僅有的兩個孩子之一,朱翊鏐是次子,又小朱翊鈞太多,天生就和皇位無緣,李太後也非常注意不讓人帶歪了這個幼子,所以這位潞王自然在文武方麵全都不出眾對於將來鐵定要就藩的藩王來說,出眾反而是壞事,瞧瞧當年洪武皇帝朱元璋的那些出挑兒子都是個什麽下場?所以,匆匆跑出來的他並沒有忙著和一大群大臣套近乎,其實也是一多半人他都不大認得,此時直接一把拽住了李用的袖子。

    “皇帝哥哥到哪去了?”

    朱翊鏐一句話問出口,見一大堆人都有些發懵,他頓時聲音顫抖地問道:“昨天晚上那些大喊大叫的聲音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都說我是做夢,可義平門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我不是做夢對不對,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母親昨天今天見我的時候,都板著一張臉?昨天到今天我都沒見過皇帝哥哥,他是不是出事了?”

    一連串問題別說李用沒法答更不敢答,就連張居正等大臣也全都為之失色。也有人想到萬一李太後真的動了那重心思,眼前這位很可能便是將來的新君,屆時應該如何如何,但眼下這些曆經世事,成天和陰謀詭計打交道的高官卻是一個真心擔心母親和兄長的弟弟。正在病中……或者說裝病中的張居正,原本就比平時心軟,而素來胖胖的,算計走殷正茂的李幼滋,此時此刻也不禁生出了幾分哀歎。

    因此,後者竟是上前幫手足無措的李用解圍道:“潞王殿下,李公公要帶各位大人去乾清宮,慈聖老娘娘和皇上都在那,大家要商量正事……”

    潞王自然不是什麽事都不懂,天家親情素來比別家要淡薄一點,他出生晚,原本就不如朱翊鈞這個長子重要,等到父親穆宗隆慶皇帝死了,朱翊鈞登基之後,這種差別待遇就更明顯了。倒也不至於有人要攛掇潞王去爭自從永樂皇帝之後,就沒有哪個藩王爭贏正牌太子的,這其中就包括被廢的景帝反而有想跟著這位出宮的太監,背地裏悄悄向其灌輸就藩之後的自由前景。可不管如何,朱翊鏐在宮裏隻有兩個親人,母親和哥哥,這總是事實。

    從前李太後住在乾清宮而不是慈寧宮的時候,他也倒習慣了,可母親搬回來了,這次卻又突然出這麽大簍子,他怎麽能放心?要知道,李太後搬回來之後沒幹別的,盡在他耳朵旁邊灌輸,要做個賢王,看到聽到什麽不好的人和事,一定要立時提出來,要保護祖宗的江山這些諸如此類的話了!

    於是,麵對李幼滋的搪塞,朱翊鏐想都不想地叫道:“那我也去乾清宮!”

    這下可真的是糟糕了!

    李幼滋毫無意外地收獲了眾人意味深長的視線,當發現張居正那眼神也頗有些複雜的時候,他就意識到壞了,自己這好心的安撫被人當成了政治投機。當重新回到眾人中間時,素來就排位最後的工部尚書便沒好氣地說道:“我都要致仕的人了,別的不想,隻想安安穩穩。可如今不是誰想安穩就能安穩的!”

    盡管也有人對李幼滋這樣的辯解不以為然,但很快眾人就發現,李幼滋可謂是一語成讖。李太後在乾清宮見了他們之後,不但讓他們一個個去問那些親曆了昨夜之事的太監和宮人,還讓人把西配殿中的馮保給挪了出來讓眾人看那慘狀,到最後便痛心疾首地說道:“我也知道事情宣揚出去,那簡直是前所未有的醜聞,所以才特意讓人說是狂症,否則我怎麽對得起列祖列宗?”

    沒錯,重點不在於皇帝的人把馮保弄成了什麽樣子,重要的是皇帝帶人衝擊的是慈寧宮!當然,如果事情成功了,皇帝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李太後架空甚至於軟禁,那麽從前曆朝曆代不是沒有過這樣對付親媽的皇帝,大臣們也會裝成沒看見沒聽見,然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數,可問題就在於皇帝這麽折騰一場,竟然還失敗了!更何況,曆朝曆代是有這種事的,國朝宣揚以孝治天下,從來沒有這種例子!

    於是,硬是跟過來想要弄明白究竟發生什麽事的潞王朱翊鏐,便被李太後一把擁入了懷中,然後聽到他親媽痛苦嚎哭了一聲。

    “我就當隻生了這一個兒子!”

    馬自強簡直已經快繃不住臉上表情了,他終於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問道:“敢問老娘娘,今日既召見臣等,為何不見內閣次輔張閣老?”

    不提張四維還好,一提張四維,李太後立刻想起了張家那自己都纏夾不清的家務事,當即厲聲說道:“張四維殺子的消息傳得人盡皆知,他昨天還有功夫伏闕勸諫說那大義凜然的話,他也好意思?張明張維已經供述,向大郎進讒言,離間我母子的人就是他,我還要見這個罪魁禍首,是犯賤了嗎?他比高拱更可惡,高拱還隻是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他就是攛掇大郎這個皇帝來對付自己的母親!”

    李太後用這尖利的聲音吼完這番話,見在場的每個大臣全都目瞪口呆,她意識到很多內情隻怕在場的人全都不知道,就目視李用道:“李用,你對他們說,東廠都從張明和張維那審出了什麽!”

    馮保和張四維之間的那點齟齬,在場眾人誰都知道,沒見張四維如今是進出內閣和家門,都有東廠的人明目張膽監視?所以,東廠審出來的事,那是沒有幾個人會相信,可要說張四維的伏闕和小皇帝的忤逆之間沒有關係,那也同樣沒有人相信。就連張四維的姻親馬自強,想到之前常來常往自己家的張泰徵突然就這麽死了,而且還是據說張四教親自一口咬定人死了,他這心裏也有些不大安定。

    就算真的是張泰徵和汪孚林有私仇,所以借用父親的名義給汪道昆寫信挑事,事發之後張四維都已經讓張四教帶著人去汪家賠禮道歉了,那這事情也應該完了,何必又要把人弄死這麽狠辣?哪有這麽巧的失火?可要不是張家人幹的,而是張泰徵自己心灰意冷放火,那得多大的絕望才會做出這種事,會不會本來是張四維幹的,卻因為要名聲而栽贓到了兒子身上?

    見在場一眾大臣沒有一個出聲的,李太後膽氣大盛,立時開口說道:“張四維絕對不能再留在內閣了,怪不得從前就有人說他和高拱關係好,就連這行事也是一個路數!革職閑住,立時出京,不許在京城停留,離間骨肉這四個字,他敢不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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