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難長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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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楚宜從乾清宮裏出來,仿佛從烈火熔爐裏走了一遭,滿頭的冷汗連連。這一廂驚魂未定,便又趕著往承乾宮去。

    貴妃平日裏幽居的時候多些,近日也無重大場合,便隻穿著耦合色琵琶襟繡五瓣梅旗裝,頭上的梅花白玉簪遠看去也不紮眼。懷裏抱著胤禛,倒更有幾分慈母的模樣。

    趙川領著吳楚宜進來,素雲可巧也不知從哪回來,那語氣輕巧,就跟窗外落了片葉子一般尋常,“娘娘,慎刑司那頭說,梁九功今年開春就沒了,因怕亂了年關喜慶,咱們才知道的遲了些。”

    貴妃正逗著胤禛,笑意不減,“知道了。”

    這一笑,吳楚宜沒來由得打了個寒顫,像是掉了沼澤地一般進退不是。

    “微臣見過貴妃娘娘,見過王答應。”

    清還已是許久不露麵的人物了,若不是還有偶爾診脈的眼熟,這一身素色單衣,還有頭上簡單不過的鬆木扁方,說是個體麵宮女倒不為過,哪裏像個小主的打扮。

    貴妃還算客氣,“能平安回來,看來皇上是在意了你說的話。”

    吳楚宜心裏難受極了,唯有強撐著,“是,皇上吩咐微臣照舊做事。”

    貴妃見事成,舒然一笑,將調好的秋梨水喂給胤禛,“本宮想法子舉薦你給周明華做徒弟,就為了今天你到皇上麵前說這番話。”

    這樣如入虎穴的法子,吳楚宜不過一介本分書生,對貴妃的膽氣暗歎不已,亦是十分後怕,隻好答了句:“是。”

    貴妃看出他眼底的恐懼,“你這樣的老實書生,本宮也不敢淨讓你跑到皇上跟前。還有你中意的那位鍾粹宮宮女,本宮都會成全你。”

    吳楚宜大鬆了一口氣,連忙千恩萬謝地去了。

    清還拾起一枚梅幹放在嘴裏,唇角一動,道:“這吳太醫看著文弱,幫著娘娘說起話來還算利索。”

    貴妃捏著胤禛的臉蛋,笑道:“為了心上人,他硬著頭皮也得盡力。”她倏爾一冷,“何況有些事也未盡然是謊話,成常在的雞血藤,本宮的寒水石,這可都是皇後自己做下的。”

    清還點點頭,素色方巾在嘴角輕輕點了點,“要不是成姐姐身邊那宮女因愛生恨,也不會跑到娘娘這來打報告,咱們也沒法子把這樣有用的人牽住。”

    貴妃向下掃了清還一眼,“連宮女都知道為了心上人暗裏爭鋒,你還整天一身素淨躲在自己宮裏。”

    清還被說中痛處,眼睛一紅,隻一味低下了頭去。

    玄燁一路大步疾走著,周圍的紅牆掠影,宮人麗姝的施然行禮,他都不屑一顧。直到在坤寧宮前停下來,才發覺秋寒之時,自己竟然冒了一身的汗。

    仿佛這樣淋漓地跑了一趟,自己的心意也愈發清晰明朗了。他繞過影壁,執事官、內監和禮官正主持收整方才冊封禮後的香案及雜餘,沅溪身著嬪位朝服,禮官們也各個持裝鄭重,冊封的彩仗也未及撤走。玄燁飛似地朝院裏掃著,卻未瞧見晢瑛。

    沅溪回頭見玄燁進來,領著一眾人上前行禮。

    玄燁草草應了一聲,便問道:“晢瑛呢?”

    他慌亂之下,連“皇後”的稱呼也忘了,沅溪微訝,金冠服重,她低著頭道:“皇上,皇後娘娘在正殿休息。”

    玄燁頭也不回,隻對眾人道:“都回去吧。”

    直到進入正殿的那一刻,他才鬆了一口氣。方才是真急壞了,生怕再也見不到晢瑛。

    他順著雕花玄關一直走下去,來不及去想為何臥病半年,這殿裏一點湯藥味也不見。以至於當他看見晢瑛一身朝服坐在鳳鸞錦榻上,恍然間還以為是兩年前她扶著晢瑛走上太和殿,接受臣民朝拜的時候。都說浮生如夢亦如煙,玄燁從沒想過,才兩年的光景,竟有這恍如隔世的錯覺。

    玄燁自然記得這件朝服,那時候滿心愛意無以言表,便旨讓工部及繡房擬了最高規製的朝服製樣,半歲才得以製成。奴才們也盡心,即便是朝冠,也是疊三層金鳳,金鳳之間還冠以碩大東珠,帽尾上綴了金鳳和寶珠,冠後飾金翟,翟尾綴著三百二十顆珍珠,每行另綴青金石、東珠,末端綴珊瑚。朝冠便是如此,玄燁尤覺不足,便又加上了金嵌青金石金約,即便是胸前的彩帨,也是嵌著米珠繡上吉祥熱烈的彩頭。那時的玄燁隻想給晢瑛最好的,即便是記得花團錦簇之後的落寞,也未曾想過這落寞來得這樣快。如今繁花落盡,若不是那東珠仍舊光彩斐然,也襯不出穿著一身朝服的晢瑛,真的到了斷香零玉的時候。

    玄燁隻覺得痛心和不舍,他哽咽道:“晢瑛。”

    晢瑛迎著玄燁走上前,仍然一絲不錯地向玄燁行禮:“皇上來了。”

    玄燁伸出手,將晢瑛虛扶著攔住,“皇後久病,不必多禮了。”

    晢瑛展開雙臂,無比愛惜地看著這一身朝服,又伸出手指在臉上輕點了點,她的臉上敷了研磨極好的珍珠粉,隻是消瘦如此,哪裏還能有珍珠玉顏的模樣?“皇上,您為臣妾做的這身朝服,這兩年來臣妾總是時不時拿出來看看。隻是現在瘦了,穿上不好看了。”

    玄燁想要安慰晢瑛,晢瑛卻忽地將身子一斜,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急切道:“金冠太重,快給皇後摘下來。”

    晢瑛抬起手製止了樂洹,她看起來是那樣累,卻笑得滿足安然,“自從臣妾決定了做您的皇後,不管再累、再重,臣妾都沒想過要放下。”

    殿裏有很綿柔清淺的百合香傳來,玄燁順著看過去,獅口香爐裏正綿綿不絕地吐著白煙,她記得皇後素來喜歡的是梔子香,隻因百合香濃鬱,一定是為了遮住長久以來的湯藥味道。

    玄燁朝著底下人道:“都下去吧,朕跟皇後說說話。”

    晢瑛與玄燁相扶著坐下,恍然間好像兩年前帝後大婚的那一晚。於是晢瑛忍不住道:“皇上,您一定覺得,臣妾自從成為皇後,便不再向從前一樣與您說笑玩鬧了。那是因為,從前臣妾是貴妃,可以肆無忌憚地享受您的寵愛。但是臣妾知道,皇後和貴妃是不同的,比這一身華服更重的,是皇後母儀天下的表率,是垂範六宮的儀態。您把這一份信任給了臣妾,往後的許多風雨,臣妾便是什麽怨言也沒有的。但是皇上,無論是貴妃還是皇後,臣妾心裏對您的情意,一絲一毫都未曾變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