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同室囚徒非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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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黑影雖然猛然間發現這個牢房裏多了一點什麽,但因為光線昏暗,我又蜷縮在牢房裏最暗處的一個角落裏,他應該沒有看清我。隻要他沒有看清我,他就不會表現得很衝動。果不其然,此時他的腳步雖然朝我走了過來,但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都顯得十分謹慎。顯然他在弄明白我是誰之前,也不敢冒然大意。

    見他這樣小心翼翼的樣子,我的心稍微安靜了一些,至少知道這樣的人不會是一個莽漢或者冒失鬼。既然不是莽漢或者冒失鬼,或許即使他發現了我,也不會對我造成什麽傷害吧。我這樣想著,此時我才有心仔細地看一看這個人的模樣。

    這個人背對著大門,臉上的光線十分陰暗,我一時看不清他的麵容和神情,大致能看見的就是此人的頭發長而蓬亂,很多地方都虯結在一起,好像已經有多年沒有洗過和梳理過了。一副落腮大胡須同樣長而蓬亂,一直掛到胸前,滿滿地遮住了半張臉。剩下的那半張臉上則是黑糊糊的,不知是因為陰暗還是積了厚厚的泥塵。隻有兩隻眼睛還露在外麵,眼白在黑暗中似乎特別醒目。他身上衣衫襤褸,到處都是破洞和亂七八糟撕裂的布條,腰間好像係了條粗糙的麻繩。衣服上滿滿的都是油漬,甚至已經結成了厚厚的痂。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當他逐漸走近我的時候,伴著他的還有一股衝鼻的惡臭,夾雜著其他種種一時難以說清的令人惡心的氣味,讓我忍不住五內翻湧,好像就要嘔了出來。

    “你……你不要過來!”我不知從哪裏湧出的一股力量,嘴裏突然衝出這句話,同時右臂直直地向前伸出,五指稽張,想要阻止他。

    那個人猛地站住,喉頭“咕嚕”了一聲,瞪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盯住我。大概他也沒有想到和他關在一起的竟然是個女人吧。

    我這時才能稍微看清一點他的臉部,乍一看上去,這個人的年齡大約有六十開外了,雖然膚色黝黑,卻仍然掩蓋不了他緊皺的眉頭,在鼻翼上方牢牢地鎖著一個刻畫得很深的“川”字,筆畫虯勁,頗有軟筆風韻。雖然他雙眼在瞪著我,但眼神裏總是漂浮著一種難以言表的憂鬱,仿佛時時都在為生活而愁思。不知為什麽,當我看見這個人的眼睛的時候,我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是我不確定。我看不見他的嘴,他的嘴被埋在一副絡腮大胡須下麵,胡須上甚至出現了道道斑白的花紋。但我猜想這個人一定嘴唇寬厚,頗具性感,牙齒整齊,嗓音中會有一種略微沙啞的磁性。我忽然怔住了,咦,我為什麽會有這種荒誕不經的想法呢?

    此人在我身前兩米遠的地方站住,瞪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胡須輕輕地動了動,仿佛要說話似的,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雖然表麵強做鎮定,裝出不怕他的樣子,但心裏卻被驚恐牢牢地占據著,弱小得隻想躲避和逃跑。

    “你……”他的胡須動了好長時間,終於聽到從他的嘴裏蹦出了一個字,但是發出這個字的聲音極其微弱、嘶啞、含糊,與我預想中的那種略帶磁性的嗓音相差甚遠。

    “我……”我眉頭緊皺,不知他想說什麽,“我……我怎麽了?”

    我看見他眼睛裏似乎有道光芒閃了一下,隨即又暗淡了下去。

    他仍然想說什麽,隻是聲音哽在咽喉,就是吐不出來。看見他那種說話非常吃力的模樣,我都為他感到著急,心裏早已為他的下句話設想了好幾種可能。見他憋了好長時間後,我終於聽到從他濃密的大胡子下麵又蹦出了幾個字。

    “你……你……你是……戴……”

    他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

    我渾身一陣哆嗦。

    “他說什麽?他剛才說什麽?”我心裏自言自語道,“他說我姓戴?他怎麽知道我姓戴?他……他是誰?難道他認識我?如果他認識我,他應該也是基地的人。不錯,他應該是基地的人。”

    我又仔細看了看他的臉,那是一張陌生的臉,我幾乎從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裏都找不到任何應該認識他的地方,除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似乎在提醒我,我應該認識他,可是……可是我不認識他。

    不過我隨即就感到安慰了,我在基地時是技術部主管,最風光的時候可以說是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認識的人不是很多,認識我的人應該不少。這個男人認識我,充其量不過是基地的一個普通職員而已,或者是技術部的一個普通職員。對於這樣的普通職員,我以往和他們的交集不是很多,他們能認識我、我卻不認識他們,這很正常。卻不料此時我不得不和這個昔日的屬下共處同一個囚室,把我以往最不願意暴露在別人麵前、讓別人看見的不堪的一麵毫無遮擋地展示在了這個人的麵前,這卻是讓我非常難堪的。想到這裏,我就感到臉上在一陣陣地發燒,內心也如落入了冰窟似的寒冷。

    “你……你認識我?”我的驚訝已經忍不住出現在了臉上。

    那個人囁嚅著,卻沒有再說什麽,眼珠子不停地轉動了兩圈,額頭出現了汗水,兩隻手握在一起不停地搓著,可以看出此時他的內心正在做著激烈的掙紮,不過我不知道他所掙紮的是什麽事情,對我有利還是不利。

    “你……你是誰?”我再次問道。

    “我……我……”他的話沒有說完,突然一轉身,猛地朝牢門處跑過去,跑到他原先睡覺的那個角落裏,蜷膝坐在地上,把頭深深地埋在雙手中間,身體不停地顫抖著。

    “他這是怎麽了?”我心裏嘀咕道,“他好像很怕我,看見我就像看見鬼似的。不過這對我來說可能是個好消息,至少讓他對我不敢有非分之想,讓他對我不敢有任何侵犯。”

    見他緊張害怕成這副模樣,我心中略有安定,對這個人的警戒在不知不覺中放鬆了許多。隻是我的腿和腳還很痛,不得不坐在原處,靜養休息。眼睛卻時不時地向那個男囚瞟去,一來防止他再次過來,二來也對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惋惜和同情。

    突然,我聽到了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再看那個男囚時,隻見他的臉雖然埋在雙手之間,他的雙肩卻在不停地聳動著,顯然是在哭泣。

    他竟然在哭泣!我萬萬沒有想到。

    事實上,我很少看見男人哭泣。

    哭泣的男人讓我感到他的懦弱,我對這種動不動就哭泣的男人向來是不屑的。可是卻不知為何,此時對這個男囚的哭泣,我卻絲毫沒有一點感覺到他的懦弱,反而對他是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你……你怎麽了?有什麽不舒服嗎?”我突然壯起膽子大聲地問道。或許和他聊聊天會讓他感到好受些,瞧他的模樣,似乎已經在這裏被關了很長時間了。這是一個孤獨的牢房,被關在這裏的人是一個孤獨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一個人被關在這種地方,時間長了都會發瘋。我想他的哭泣大概是因為突然見到有人和他相伴了,他不再是一個孤獨的囚犯了,因而深受感動的緣故吧。

    那個人隻是哭泣,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不清楚他有沒有聽到我對他說的話。

    “你……你……你怎麽了?”我用更大的聲音問道。

    那個人吃了一驚,好像沒想到我會主動和他攀談。他抬起頭,用手背擦去淚水,依然盯著他麵前髒亂不堪的地麵呆呆地看著,不發一言。

    “你剛才是在哭嗎?為什麽?”我又問道。

    他把臉轉向門外,好像很不願意和我說話。

    門外遠處有一堆柴火正在跳躍著,紅色的火苗竄上半空,點點火星四散飄動,隱隱可以聽見圍在柴火四周的小嘍囉們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他們有吃有喝,正自興高采烈。沒有人管這裏,他們知道被關在這裏的囚犯根本逃不掉,除了從他們置身的那個大廳通過,這裏沒有任何其他出路。

    男囚此時正看著那群小嘍囉,怔怔地發愣。

    “你叫什麽名字?好像你認識我,不是嗎?”我不甘心他的沉默,繼續問道。

    那個人慢慢轉過臉來。我心裏一陣激動,他似乎準備回答我的問題了。

    “我們……我們有……有機會……出去。”答非所問。

    我吃了一驚,叫道:“什麽?你說我們有機會可以從這裏出去?”

    他點了點頭。

    “怎麽出去?”我急切地問道。

    男囚沒有再說話,臉又轉向了門外麵的那群小嘍囉。

    “即使我們能僥幸打開這扇門,但隻有那一條通道,我們必須從那麽多人的身邊經過,不被他們發現幾乎不可能。我們怎麽才能出去呢?”我不願放棄機會,追問道。

    男囚沉默不語。

    “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男囚仿佛陷入了沉思。

    “你告訴我,求你告訴我吧,如果你現在還沒有一個成熟的計劃,我們可以一起商量著怎麽才能從這裏逃出去呀。”我幾乎變成了懇求,因為聽到這個陌生人如此肯定的話語,我內心陡然升起了離開這裏的強烈衝動,這種衝動甚至讓我對他的邋遢和肮髒也在所不惜。如果此時我的腿能動,讓我能站起來,我一定會衝上去拉住他問個明白。

    男囚好像對我的懇求無動於衷,依然在思考著什麽。

    “你知道嗎,如果我不能很快從這裏逃走,他們……”我眼睛也向門外的那些嘍囉看去,“他們可能會殺死我,是的,他們已經告訴我說他們一定會殺死我的。你如果能幫助我逃走,你就是救了我,不管你是誰,我都會對你心懷感激,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報答你。”

    男囚的臉又轉向我,雖然在這樣的距離裏我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我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之色。

    “我不想死在這裏,我不想被這群野蠻人殺死。”我繼續懇求道。

    男囚的臉又低了下去。

    “求求你,求求你了。”

    看著男囚似乎不願回答我的任何問題,我心裏難過得要命。當我在基地的時候,有誰對我的問題不理不睬呢?看他如此不願回答,我說得再多也沒有用了。

    “或許……或許我可以等一會兒再說。”我這樣想著,於是閉了嘴,不再說話。

    當我不再說話的時候,整個囚室裏又恢複了寂靜,死一般的寂靜。我似乎感到囚室周邊都被死亡的氣息籠罩著,我似乎看見死神之手正在慢慢地向我伸了過來。

    “十年。”男囚突然說道。

    這兩個字好像劃破死亡陰霾的電光,立即刺痛了我的雙眼。

    “啊?”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他肯定想告訴我什麽。隻要他想說,我們就有逃出去的希望。

    “十年了。”聲音沉重而悲愴。

    “十年?十年什麽?”我好奇地問道。

    男囚又閉緊了嘴,不再說什麽。

    不過,我似乎已經看見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