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霧氣茫茫鬼魅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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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的點點火星已經盡滅,四周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籠罩著,隻有柴火淡淡的餘煙還略有些嗆人,讓我知道這裏曾經生過火。
“誰?是誰?”山洞中突然響起了一聲怒喝。
當我正全神貫注、屏聲凝氣地和內心的那個黑暗的恐懼做鬥爭時,大胡子的這一嗓子讓我嚇得幾乎撲倒在地。我急忙將後背靠在堅硬、寒冷、凹凸不平的石壁上,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即使是輕微的呼吸也被我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誰?到底是誰?”我心裏緊張地暗暗叫道,“大胡子為什麽突然喊了這一嗓子?難道有人進來了?在這偏僻荒蠻的地方,有誰會在這個霧氣濃厚的深更半夜跑到這個山洞裏來呢?如果真有人進來了,可是為什麽我卻看不見一點影子,聽不見一點聲音呢?如果真的有人進來了,一定來者不善,多半是行走江湖、專幹殺人越貨勾當的強盜。如果來人真是這樣的強盜,那麽我和大胡子一個都跑不掉,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可能地把自己藏在這片黑暗之中,不讓強盜發現。像大胡子那樣突然驚喊一聲,肯定要被強盜發現的。……被強盜發現?”
大胡子驚叫了剛才那一句話後,果然沒有了聲音。
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靜,一片死寂,死一樣的寂靜。
“天哪,難道大胡子真的被強盜發現了?他……他此刻受傷了嗎?不,不會受傷的,我沒有聽到一點搏鬥的動靜,如果真的有強盜進來,以大胡子這樣的身軀,不會一點搏鬥都沒有就受傷的,而且即便他受傷了,也不會一點動靜都沒有的啊。隻有一種情況,一種情況,他……他突然……死了嗎?哎呀,我怎麽會這麽想呢?這種胡思亂想,真讓人害怕。可是……可是看大胡子剛才的反應,似乎這……這也是有可能的啊,如果他真的遇到了不幸,這……這可怎麽是好?”我繼續胡思亂想著,這種胡思亂想怎麽停都停不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我忽然聽見了呼吸聲,正從大胡子的那個方向傳來的。呼吸聲似乎很沉重,竟好像是睡著後的鼾聲。
“還好,大胡子似乎沒有事。好,沒有事就好。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心裏盡管七上八下,但聽見大胡子如呼嚕般的呼吸聲後,心下自然而言地便放鬆了許多。或許這所謂的危險隻是大胡子的錯覺吧,一定是他的錯覺。可是這個大胡子,這麽疑神疑鬼的,連帶我也擔驚受怕了這一場。
人就是喜歡為自己的不安找個借口,仿佛找到了一個借口後,自己的不安也變得理直氣壯了,我此時找到的借口就是錯覺。雖然它隻是個借口,未必和事實相符——在這沉沉的黑暗中,誰知道事實究竟是怎樣的呢——但它確實能讓我感到莫大的安慰。
但是這短暫的安慰很快就被另一種不安推翻了。我曾經和大胡子同在一間牢房裏待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至少有好幾天吧,我也曾見過大胡子在那裏棲息,在那裏睡覺,可是那個時候好像並沒有聽見大胡子這麽沉重的鼾聲呀。
怎麽回事?為什麽這個時候大胡子卻發出了這麽明顯的鼾聲?
聽著這此起彼伏的惱人的鼾聲,我甚至懷疑發出這些鼾聲的人是不是大胡子了。
鼾聲可能是大胡子發出來的,也可能不是啊。而且當我越是想它的時候,越是覺得這些鼾聲不是大胡子的鼾聲,越是覺得這些鼾聲中似乎透著一種邪虐的氣氛。
如果它們不是大胡子的鼾聲,又是誰的鼾聲呢?
難道這個山洞裏另有他人?
我原來還倚靠在石壁上,一想到山洞裏可能還有其他人,驚得立即坐直了身體,警惕地辨別著黑暗中的每一點聲響,盡量去看清黑暗裏每一點可能出現的圖像。可是隻有鼾聲,其他什麽都沒有。
沒有其他人,鼾聲就是從大胡子的那個方向發出來的,它一定是大胡子的鼾聲,而不是其他人的。如果在剛才的一刹那真的有其他人取代了大胡子的位子,也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的。
“哼,他睡得可是真快。”我心裏默默地抱怨道。
這麽想著,我漸漸地放鬆了下來,背部重新靠在了石壁上,石壁似乎也不像剛才那麽粗糙刺人了。
可是,我正想安安靜靜地休息一會兒的時候,鼾聲突然消失了,就像什麽東西突然一溜煙地躥進了黑暗,消失得無影無蹤。
“難道大胡子醒了?”我心裏暗想道,可是在這非常時刻,我又不敢出聲喊他,隻好靜默地坐在黑暗裏,悄悄地等待黑暗盡快散去。
在這片黑暗裏,整個世界似乎隻剩下了我一個人,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個陌生又危險的地方。
“大胡子?大胡子?”靜待了一會兒,我實在忍受不了這恐怖的寂靜,於是盡量壓低了聲音輕輕呼喚道。
沒有回音,一點聲音都沒有,一點動靜都沒有。整個世界就像死了似的,這個可怕的山洞就像已經變成了一座活死人的墳墓。
一想到這裏就是一座活死人墓,恐懼又侵占了我的身體。我雖然抱緊了自己,可渾身還是冷得厲害,一陣陣地顫抖個不停。
我好像看見山洞外麵的霧氣如潮水似的湧了進來,洞中的霧氣越來越重,霧水沾在我的衣服上麵,我的衣服都有點濕漉漉的了。
我終於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甚至為自己剛才輕率的那兩聲呼喊而後悔不迭,擔心剛才的那兩聲呼喊已經為自己帶來了無妄之災。如果那個被大胡子發現的強盜還在這裏的話,他可能已經聽見了我的那兩聲呼喚。我仿佛看見在黑暗中突然出現一把大刀朝我兜頭劈來,而當我發現大刀時,它已經近在咫尺,我避無可避,隻得閉目領死;亦或看見一雙瞪得溜圓的碩大的眼睛突然衝出黑暗,出現在我麵前,他那尖削的鼻頭幾乎碰到了我的鼻尖,滾圓的大眼珠幾乎貼到了我的眼睛上。
我幾乎失去了意識,隻得僵硬地等待這一切可怕的事情在我麵前一件件地發生。如果它們真的發生,我也隻能這樣了。
等死是可佈的,雖然我經曆過這樣的事情,但這些經曆絲毫沒有讓我變得更加堅強。
夜深了,霧一定更重了。濃霧源源不斷地灌進山洞,我聞到了霧氣潮濕的味道。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時間在一秒一分地流逝。
還是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抵擋不住黑暗和疲勞的襲擊,在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如果這一切必定發生的話,就讓它們在我睡著以後發生吧,至少當我睡著以後我不必再受恐懼的折磨了,可能……可能也不會那麽疼了。
可是,事情的發生總是不如我所願。當我睡著以後,時間不是變快了,而是變得更慢,因為我看見了一張恐怖的臉,這張臉在霧氣中朦朦朧朧,不是特別真切,但是我的確看見了這張藏在霧氣中的臉(因為我確信這就是一張臉),而且我似乎在什麽地方曾經看見過這張臉似的,隻是……隻是我現在實在無法想起。
“這是什麽?”我暗自驚叫道,“它怎麽會在這裏出現?”
我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可是那張臉卻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和我始終保持著固定的距離,無論我退到哪裏,無論到躲到什麽地方,那張臉在我麵前始終無法消失,卻也無法看清楚,隻是朦朦朧朧,模模糊糊。
它是一個人嗎?我無法肯定。它是一頭野獸嗎?我也無法確定。
我能確定的就是,他似乎是一張臉,一張令人恐怖、感到膽寒的臉,醜陋的臉。
這不是大胡子的臉,大胡子已經離我而去,不在我身邊,我四處張望,卻看不見他。
在我所能看見、聽見的這個狹小的世界裏,除了我自己外,隻有這張臉,這張會讓我生發噩夢的臉。
呼吸聲,我似乎又聽見了呼吸聲,沉重的呼吸聲,大如鼾聲。我曾經聽過這鼾聲,是什麽時候?什麽時候?
我的神經變得有些飄渺,在這樣的大霧裏就像風一樣地搖搖晃晃。天哪,這曾經聽過的如鼾聲的呼吸聲就是從這張臉上發出來的!
我一步步地後退,忽然腳後跟石子鬆動,我站立不穩,身體猛地搖晃了幾下。我急忙轉頭向腳下望去時,卻見一道懸崖就在我的腳後跟下,懸崖下方雲霧繚繞,深不見底。如果剛才不是反應迅速,現在早已墜落懸崖,摔得粉身碎骨了。我倒吸了一口冷氣,趕緊向前跨出一步,暫時離開了那道懸崖。
可是我該向哪兒去呢?身後是懸崖,身前是“鬼臉”,我竟然被逼到要麽投崖自盡、要麽被怪物吞噬的可悲境地。被怪物吞噬,屍體殘缺不全,屍塊上血跡斑斑,我曾經見過如此恐怖的東西啊。如果被迫在兩種死法中選折一樣的話,我寧可去跳崖。
我和怪物在懸崖之巔僵持著,誰都不願後退一步,誰都不願前進一步。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山風催動霧氣,在我們身邊盤旋。
我心中漸漸變冷,身體漸漸僵硬,我甚至懷疑,如果一直這樣僵持下去,我或許……或許就會這樣凍死在這個山崖上。
“你……你到底是人還是鬼?”我終於大著膽子衝著那張鬼臉喊道,盡管我此時已被恐懼折磨得全身顫抖,這樣的喊聲也顫抖得厲害。
沒有回聲。我耳邊似乎隻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聽著這一聲聲喘氣聲,忽然我迷糊了,不知道這是那張鬼臉發出的聲音,還是我自己的喘氣聲。
“你出來,如果你……你敢出來,讓我看清你到底是人還是妖,我……我就不怕你了。噢,我知道了,你一直躲在霧裏不敢出來,原來是怕我的,你怕我,太好了,你……你竟然怕我。”
除了我自己的這些自言自語之外,四周一片安靜,安靜得讓我感到孤獨和荒涼。
“如果它真的衝了過來,我是否能擋住它?”我心裏嘀咕著,做好了和它殊死搏鬥的準備。
可是它沒有過來,也沒有離開,依然在霧裏露出朦朦朧朧的影子,若隱若現。
我正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處理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團霧氣輕輕地飄散過來,接著就嗅到了隨霧氣而來的一股淡淡的香味,好像是大自然所特有的那種芳香,清新、爽口、沁人心脾。
“這是哪裏來的一股香氣?”我疑惑不解。
當這股香氣從鼻中進入口中,再從口中進入肺中時,就好像有一線熱浪慢慢地在我身體裏散開,一直延展到四肢,頓時感到全身都有種說不出的輕鬆和舒服,仿佛經過了幾個世紀的長途跋涉,突然看見有一張闊大的軟床,立即躺在上麵似的。此時,我就很想躺下來,躺在這個懸崖之巔,躺在腳下的草地上,放鬆身體,伸展四肢,美美地睡一覺。在這股香氣中,我的靈魂好像就要脫離我的身體,輕飄飄地飛起來了,它把我的心整個兒地托到藍天之上,托到白雲之端,在最幸福的世界裏起舞,在最歡樂的時光裏徜徉——這裏竟然出現了我這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刻。
這是什麽香氣,催得我飄飄欲仙?
我如果死了,我都願意死在這片香氣之中。
我漸漸感到渾身燥熱,漸漸感到每一根毛細血管裏都有一團火慢慢地燃燒了起來。我現在一定已經麵紅耳赤了,我感到口幹,我感到舌燥,我感到我好像要跳到大海裏自由自在地遊泳。我想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脫掉,這些衣服,完全成了累贅。人之初,在大自然中,哪裏需要這些裝飾,哪裏需要這些包裹,哪裏需要這些掩蓋自己內心荒蕪的遮羞布。
我的眼睛開始迷亂,惺忪地像要睡著了,我的世界開始旋轉,變成了一個天和地組成的大漩渦,而我就處在這個漩渦的中心,是天和地的主宰,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精靈,是這個宇宙中唯一的生命。
我開始跳舞,我雙臂伸展,身體隨著這個漩渦在慢慢地旋轉。
我在微笑,我的微笑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微笑。
我腳下是祥雲,我腳下是疾風。我站在祥雲和疾風上跳舞、旋轉和微笑。
沒有什麽能阻止我,我就是我自己,我可以盡情,我可以瀟灑,我可以放縱,我可以為所欲為。
於是我淩亂了我的頭發,我赤裸了我的身體,我打開了我的心扉,我放縱了我的魂靈。
世界,就在我的腳下。
我,我就站在了世界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