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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因為研究套匯交易而熬到後半夜,醒來時,太陽已經明燦燦地掛在窗邊。
章天映急忙爬起來,慌手慌腳地洗漱完就往外跑。
路過報刊亭,順便要上一份今天的《金融時報》。
一輛轎車突然橫在麵前,章天映一愣,認出車主人。
那張英俊的臉自車窗後露出來:“Chung,真巧在這裏遇見你,我送你去公司吧。”
章天映正要上車,手剛觸到車把,視線越過車頂看見了緩緩駛來的公車。
旋即便換了主意:“先生,還是不麻煩您了,我等的公交車來了。”說完,她便向前追了幾步。
剛要跟上公交,章天映突然又轉過身,遙遙地衝這邊鞠了一個躬,笑容燦爛,“Heckscher先生,謝謝您的好意!”這才徹底跑起來追上了公交。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梁柏清是今天早上特地將車停在轉角,看到她才命人追上來的。就像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幾萬英裏之外的中國,正在發生的那一場談判一樣。
此時,中國,北京。
斜日微垂,冰雪初融,道路兩旁堆著薄冰,街上行人匆匆,嗬著寒氣。
優雅的餐廳裏,擺放幾張木桌木椅,青翠竹簾隔開一個個空間。
屋內,隻坐了兩個人。
俊朗的青年眼廓灰淡,下巴留著落拓的青色胡渣,俊朗眉目間蓄著濃濃的疲憊,但那一雙眼透著穩重厚實的力量。
他麵前是一份報紙,碩大的版麵上赫然寫著“新銳設計師程笙涉嫌抄襲,P大發聲嚴懲不貸”。
事件的主人公端正地坐著,一言不發。
程笙是P大的風雲人物,多次代表校方參加國內的設計比賽,是學校唯一一個在本科時期就能跟隨博士生導師的藝術係學生。
此時。
他雙手放在桌上,不卑不亢:“趙伯母,您知道我沒有抄襲,我希望您能放過我。”
參加秦悠老師的設計藝術展,是他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
坐在對麵的女人,擁著柔順發亮的貂裘,頭發一絲不苟地梳起,發髻高高挽在頭頂,年近四旬,膚如凝脂,盼目囧囧。
趙晉舒紅唇輕啟,冷如窗外雪:“我知道,可媒體們不知道,你的學校也不知道。”
程笙無聲地攥住了拳頭,秦木國際設計巡展可以給他帶來極高的行業關注度,這是一場必贏的戰役,他輸不起,也不敢輸。
丟掉一次機會不可怕,可怕的是之後帶來的蝴蝶效應
——抄襲會被坐實,學籍會被開除,被迫遠走他鄉的愛人會再次陷入無盡的等待。
而他的無能會再一次暴露在這個巨無霸一樣的家族麵前。
女人再度開口,像吐信的毒蛇:“程笙,我勸你放棄她。”
青年沒有回答,可緊繃的唇線和身體卻早已表明態度——不放。
無論你怎麽威脅,也不能放。
這句勸告他已經聽了四年,卻從未有過猶豫。
四年前突然找上門的威脅,四年裏一次次被迫更換工作的無奈,明明租了一年的房子,熬夜回到家,卻發現行李都被扔到了門口。
這些肮髒的無聲威脅,他都獨自扛了下來,怎麽可能現在認輸。
趙晉舒看著青年堅毅的麵孔,並不惱火,唇角輕佻地勾起來:“程笙,你來到這個世上便一無所有,連父母都沒有。你拿什麽跟我們鬥?你根本就輸不起。”
程笙扣緊了牙關:“我從未鄙薄過自己,希望您也能尊重我。”
這個世界可以不公平,卻不應該有殘害,他靠努力向上攀登,靠才華獲得賞識,憑什麽不能得到應有的回報。
趙晉舒握住杯柄,抿下一口茶,徐徐圖之:“這件事,校方很快就會介入調查,一旦罪名成立,你將會被開除學籍,以後連在這個圈子裏混的機會都沒有。”
而她,將會在背後推波助瀾,將他推進深淵,萬劫不複。
“你知道聲名狼藉是什麽意思嗎?”
“是你的設計稿從此變成了一攤廢物,是你滿懷希望地走進一家又一家公司,卻一次又一次地被保安架出來。是天堂無路地獄無門,你被全世界拋棄踐踏,直至終於覺醒,原來這世上不止沒有公平,它連最起碼的善意都不曾給予你。”
女人的一雙鳳眸攫住他,音調漸次拔高,像利錐一樣紮進心窩。
“你的抱負,你的宏圖,都將變成一堆狗屎。平庸,無能,將把你釘在恥辱的碑柱上。”
程笙咬緊下頷,肌肉線條崩得冷硬,原本俊朗柔和的臉廓線變得肅殺深刻。
是震驚,也是憤怒。
他的變化盡收眼底,趙晉舒滿意地壓低聲音:“而你,還將承受失去愛人的痛苦。你以為那樣一個平庸無能的你,還配得上她嗎?”
妖嬈的紅唇開開合合,將對方漸漸逼到了絕境,“章天映和你,永遠也不會是一個世界的人,她生而站在頂端,而你隻是埋在地裏的泥。”
程笙用沉默表達了所有反抗。
這個女人終究是章家的人,他隻能保持克製:“我不能理解您為何這樣對我們。”
“我和天映走到如今,其中之艱難,我想沒有人能比您更清楚。”他抬起頭,目光堅定得刺眼,“縱使您不肯點頭,我們也依然會堅持。”
趙晉舒品著他話裏的意思,神情冷肅:“程笙,過去不過是小打小鬧,你以為我真的動不了你們?”
“我已經得到秦老師的允許,我想章伯父也不會反對……”
趙晉舒突然激動地打斷他,塗著鮮紅寇丹的手指不自覺收緊杯柄:“她是她,章家是章家!不要把她和我們混為一談!”
程笙被她激烈的反應嚇住。
她稍作緩和,眯起細長鳳眼:“你以為秦悠能保得了你?”
“還是能保得了你遠在天邊的小愛人?”
他終於流露出無法抑製的憤怒:“她可是章家的女兒!”
趙晉舒冷哼:“她不過是秦悠的種。”
青筋暴起,骨節發白,肌肉線條繃到極致,他的拳頭硬如鐵塊,卻沒有揮出去的機會。
漫長的等待,無聲的博弈。
到底誰說服了誰。
片刻,緊緊團簇的五指散開,凸起的青筋重新埋進肌理,一切恢複如常。
程笙起身,表情沒有一絲縫隙:“我不會離開她。”
人走茶涼,隔間裏死寂一片,趙晉舒靜靜坐著,姿勢不曾變過。
這一代的愛,交織在上一代的恨裏,最濃的感情烹成了最烈的酒。
愛可以偉大,也可以罪惡。
在無盡的錯亂糾葛裏,誰也不能說服誰。
唯有心,是你孜孜以求的方向。
不知走出多久,程笙停在一家雜貨鋪低矮的屋簷下,因為個子高,微微佝僂了脊背。
荒郊野外的積雪無人打理,他站在茫茫白雪麵前,腦中茫茫一片。
寒風吹亂了碎發,他搓著手從兜裏掏出一隻打火機。
“啪”地一聲,火苗躥了躥,在白色煙管的盡頭燃起星火。
吵鬧聲由遠及近,一群背著畫板的學生嘰嘰喳喳地從麵前經過,大概是老師看雪景獨特帶她們來這裏寫生。
程笙淡淡地吐出一口煙圈,雲霧繚繞中看到那群女學生對自己指指點點,投來好奇欽慕的眼光。
那眼光他再熟悉不過,十幾年的學生生涯,他就是這麽被望過來的。
那雙眼,曾經也藏在其中。
如果他真的不再驕傲奪目,她還能用那樣熾熱的目光望著自己嗎?
指尖是粗糲的煙草味,程笙掐滅煙頭,把煙擲在地上,彎腰走出去。
該戒了,下個月就要去倫敦找她了,不能讓她知道自己染上了煙癮。
往來路行去,兩旁是料峭的幹枯樹枝,半輪殘陽墜在枝椏和地平線之間。
羊絨大衣下是青年挺拔的身姿,雪落肩頭,曾被壓彎的脊背再次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