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媽媽哭了片刻，又止住哭聲，起身用白布淨了臉。

    二十七八歲的美麗麵容，洗去豔麗妝容後，麵容清麗卻帶著一絲冷漠一絲愁苦。

    孫媽媽坐在梳妝台上，看著銅鏡中的麵容，再度淚如雨下。

    “也許你會以為，像我這樣的女人，開著青樓，做著皮肉生意，背地裏還殺人不眨眼，我一定從來都是這般可怕的人……”再開口時，孫媽媽的語氣平靜下來。

    李靈不語。

    “不，不是的，”孫媽媽轉過臉看著李靈，眼中含淚：“我是一個好人，我真的從來都是一個好人。”

    孫媽媽哽咽片刻，低垂下頭：“我出身在一個小城，父親是一個富商，母親賢良淑德，我讀著聖賢書長大，三從四德，禮儀忠孝。從小到大，我自認從心裏都不曾想過傷害一個人。從來沒有。”

    “我長到你這樣的年歲，由著父親給我相看夫婿，父母疼愛，甚至想辦法讓我婚前能與夫婿相處。”

    “我不慕榮華，隻瞧那男子是否真心待我，然後，我嫁予了一個農家子弟。”

    孫媽媽眼中的淚水漸漸散去，眼神平靜，語氣平平：“我與他成了親，我是真心待他，他也真心愛我。縱然粗衣簡食，我都無所謂。我們成婚一年，一切都很幸福。”

    “直到，”孫媽媽頓了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直到我懷孕生子。”

    孫媽媽眼神落在地麵上，仿佛講故事一般繼續講了下去：“夫君和婆婆都說無論生男生女都無所謂，我產下一子。”

    孫媽媽笑起來：“我夫君說，村裏的女子就算生了孩子，當日下地也有的，對所謂的坐月子嗤之以鼻。產後第三日，我婆婆請了神婆，說村裏所有媳婦吃了神婆給的果子，都會得到大補。”

    孫媽媽眼裏蓄起了淚花：“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乖乖喝下了婆婆做的大補的果子湯。”

    “然後，然後，然後，然後就是惡心，眩暈，咳嗽，痛苦……我無法回憶那種感覺，婆婆站在我床邊，直道她不知道，她不懂，其他人都沒事的，她就一直站在那裏，看著我痛苦。”

    “直到我娘來看我，請來了大夫，”孫媽媽擦了擦眼角的淚，笑：“大夫說，是中毒，給我灌了兩劑藥。可是難受啊，我還是好痛苦，我吃一口飯都要惡心腹痛。”

    “大夫說，毒劑並不重，熬過去就好，”孫媽媽大聲笑了起來：“自產後三日起，整整兩個月，我喝粥都會腹痛惡心，我熬過去，我沒有死。”

    孫媽媽大笑：“可是從那以後，我便下不了床了，整整兩年，我虛弱到全身都是病痛。我不知道該恨誰？”

    “我父親、母親、我的夫君，他們通通告訴我，我的婆婆不是故意的，她隻是不知道，她隻是不懂。”

    “可是我呢？”孫媽媽淚水撲簌簌落下：“我又做錯了什麽？我丟了半條命，我苟延殘喘，我嚐盡苦痛，可等我真正有一日站得起來的時候，我兒子他不認識我。”

    孫媽媽痛哭：“我兒子他不認識我，他不願意我抱他，他隻認得他的奶奶。”

    孫媽媽撕心裂肺般哭嚎：“啊——啊——啊——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李靈張了張口，看著孫媽媽情緒崩潰的模樣：“可，那些過往都已經發生了，你應該忘掉痛苦，向前看。”

    “我也想呢，”孫媽媽轉頭看著李靈，眼神溫和：“可這世間事，又怎麽會如我願。”

    孫媽媽仰頭呼出一口氣：“我虛弱到走路都會心口痛，每夜伴隨著心口痛和腹痛睡去，再伴隨著這兩樣醒來，可我想抱抱我的孩子。”

    孫媽媽眼神溫柔，淚水緩緩滑落：“我想抱抱他，我每日裏都想盡一切辦法去恢複身體，甚至開始想盡一切辦法去弄到武功秘籍習武。”

    孫媽媽溫柔地笑了起來：“我終於開始慢慢抱得動他了。我這樣愛他，每時每刻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很快，他也會讓我抱他親他。”

    孫媽媽雙手環胸：“然後啊，有一日，我身子不好，頭痛到隻能躺在床上翻滾的時候，我婆婆帶著他去了城裏，我婆婆和熟人誇耀他聰慧，卻沒有牽住他的手。”

    “……馬車，是一輛馬車撞了他，然後，就沒了，什麽都沒了，”孫媽媽斜眼看著房梁，木然道：“我很早便瞧過大夫，大夫說，我產後傷身，此生不會再有孩子。一直以來，我都把他當做我唯一的子嗣。可在別人眼中，他甚至還比不過一張臉麵。”

    孫媽媽笑著落淚：“我如何能不恨！”

    隨著孫媽媽的講述，李靈的情緒也起起伏伏，她幾乎忘了自己一開始的目的，忍不住道：“你的夫君呢？”

    孫媽媽笑笑：“也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的夫君啊，他不是農家子弟麽，艱難求生，維持生計，回到家裏隻覺得家中的事情麻煩的很，懶得介入我、孩子、婆婆之間，但凡我們任何人說一句，不過是反身進房，一睡了之。第二日照常出門，哪怕是和朋友喝個小酒，也好過在家裏見這些細碎的煩心事。”

    李靈有些心涼，又不知說什麽。

    孫媽媽歪過頭：“我以為，似你這般的女子，會說我一句，識人不明，自討苦吃呢。”

    李靈搖搖頭，隻覺得喉頭被哽住一般。

    這世上大多還是凡人多，又有幾人敢說自己這一世都能做個聰明人。天災人禍降臨的時候，有時候真的除了痛苦，連解決辦法都找不著。

    孫媽媽轉過頭，看著梳妝台中哭的通紅眼的女子，摸了摸發髻，淡淡道：“在我遇見這許多事後，我父親說過，你這女兒怎麽麻煩事這麽多。我母親幫過我許多次，每一次都會告訴我，她是嫁出女兒的，她並不是招來女婿，這些事，不該她來做。”

    “我不知道，”孫媽媽淚水蓄滿眼眶，淚水不斷滑落：“當你疾病纏身，痛失所愛的時候，原來，竟是一個真心家人都尋不見了？那些年少的慈愛父母也仿佛是我的錯覺而已。”

    麵對這樣痛哭的孫媽媽，李靈輕聲問道：“所以，這些痛苦的過往，便是你改變自己，甚至開始動手殺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