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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桌的蘇禦今兩杯酒下肚,說起醉話來:“嗬,這莊家真乃豪富。如今蜀中戰亂,物資緊缺,各家商鋪多囤積居奇。這莊知濠,竟能大筆一揮,銷了玉浮的賬難怪他身邊總有幾個女弟子鶯環燕繞,不肯離去。”
麵相頗為老實的同窗齊木緣搭話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莫在背後說道了吧。”
尤道漓本不想理會這些議論,但因莊知濠平日裏與晏如寄走得最近,她自不能對這酸溜溜的一番嘲弄坐視不理,便提高了嗓門說:“富者,言其家財,豪者,言其性情。自古聰明秀出之輩,均知亂世中財不可守。莊師兄能輕家財而重英雄,自然引得賢俊傾慕,無分男女。”
“傾慕?好個傾慕!”蘇禦今一向與尤道漓不對付,此刻酒壯人膽,正好鬧事,便醉紅著臉站起身來,向隔壁桌的尤道漓喊話道,“我正奇怪,怎地某人許久不來叨擾謝兄,原是另有了傾慕的男子!哈,也好,也好,正巧謝兄家裏給他安排了一位門當戶對的閨秀,勝過某些鄉野村婦不知百倍。”
尤道漓聽說謝瞻白家中給他訂下了親事,不能不說有幾分驚訝。然而命數之談既是虛妄,她自沒有了計較這事的資格。一時心下黯然,灌了一口悶酒,連跟蘇禦今鬥嘴的精神頭都沒了。
風憐目見尤道漓眼眶泛紅,很有些同情她這些年來枉費的心力,對蘇禦今的刻薄之語亦十分不以為然,便出口幫襯道:“女貌郎才,便是難成眷侶,也可各生歡喜。某人與其為謝兄擔心,不如多反躬自視——就不提莊師兄的富庶與闊氣了,你那樣貌可有謝兄的幾分俊,功夫可有尤妹的幾分高?若真是樣樣不如人,就難怪身邊沒有鶯環燕繞了。”
蘇禦今被風憐目噎得極沒麵子,身旁幾人見情況不妙,隻好出來打圓場。孔汲深“哈哈哈”了幾聲把尷尬的氣氛掩過,毛桑筠起身邀眾人互相敬酒。如此勉強打破僵局,才使這同窗聚會不至演變為一場唇槍舌劍的罵戰。
尤道漓杯酒過後,就給自己換上了茶水。但也不知是不是那桑落酒的酒勁太過猛烈,醉得她頭腦不太清醒,於席間百感交集,幾次差點哭了出來——道珩班解散之後,所有弟子都將下山遊曆。除了白發嬰出身的幾位與掌門有往世洞之約外,其餘人將來未必歸派。所以這一別,恐怕就是天涯海角難相逢,誰也見不著誰了。
如果是因為這個而哭泣,她覺得可以哭得理直氣壯。但她又怕大家以為她流眼淚的原因在於謝瞻白,所以隻好使勁憋著,再憋著。
一直憋到熱菜撤下,上了涼菜,茶足飯飽,她才有些冷靜下來。
抬頭看看那幾位喝得臉紅脖子粗的男道友,她覺得,這些人將來見不著就見不著吧,沒什麽大不了的。青春少年,多有可愛之處,但往往稍長幾歲後,就會染上俗氣。或是色心漸長,或是對妻妾頤指氣使,或是漫無邊際地吹噓當年之勇,一個個都是越發地麵目可憎。若是如此,自是相見不如不見。自己記得這些人小時候天真爛漫的模樣,就夠了。
說起來,謝瞻白倒不像是一個會淪為庸俗中年的人。所謂骨鯁之士,總有一腔對抗濁流的傲氣。雖然有時不免顯得迂闊頑固,但隻要能始終一節,便值得欽佩。
也許就算沒有姻緣命牌的引導,她也會因為這點而對謝瞻白另眼相待。不過想這些都沒用,顯然自己身上並沒有能讓謝瞻白看重的閃光之處。
胸中憋得透不過氣,耳邊盡是嗡嗡聲。她沒有興致去聽孔汲深對眾人發表的臨別贈言,隻知宴席要散了。散了好,散了好。
無精打采地拍拍袖子起身,尤道漓隨風憐目一道下樓,出了酒家,走進了桃汐鎮的夜色中。
“哎——”漆則陽追上二人,拍了下風憐目的肩,對尤道漓說,“你先回去吧,自個兒回去。我找風師妹有事。”
尤道漓皺著眉頭看了他二人一眼,也不知漆則陽搞什麽名堂。
揮別二人之後,她獨自踏上回玉浮的山道,想先步行一段路,消一消腹中積食。
“咳咳。”
尤道漓聽見咳嗽的聲音,轉頭一看,發現竟是謝瞻白。
險些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謝兄。”尤道漓大方地招呼了一聲。
“漓c漓”謝瞻白想起漆則陽多在背後稱尤道漓為“漓兒”,但他實在叫不出口,最後還是喚了一聲,“尤師妹。”
兩人並肩而行,踩得腳下落葉呲呲地響。
尤道漓先起了個話頭:“結課之後就沒見過你,聽說你不願下山遊曆,想提前進往世洞修習坐忘之法,可有此事?”
這當然又是漆則陽告訴她的。她猜想謝瞻白之所以對此事這般上心,當與其表妹的慘死不無關聯。這既是他的心病,她自希望他能早日尋到答案。
謝瞻白聽尤道漓這樣問起,知她對自己還有幾分關心,先前鬱鬱的情緒立即消了幾分,答道:“是掌門說此法學起來耗時日久,提前修習也無不可。你呢最近如何?”
尤道漓:“我?我暫時沒時間想坐忘的事。蜀中戰亂,流民甚多,我和幾個姐妹打算去救濟受累的百姓,也算是遊曆了吧。”
謝瞻白:“成都王據蜀稱雄,也難怪朝廷會派軍前來平叛。蜀地本就易守難攻,王師背後還要提防江陵左賊,即便以東越王的雄才,恐怕一時之間也難以克蜀。這戰事,真不知得拖到何時了。”
尤道漓:“聽說之前那位打下青鑒城的世子,這回做了東越王的副將。不知有他相助,東越王能多幾分勝算。”
謝瞻白雖與尤道漓聊上了,但說的盡是些無關之事——還有必要道歉嗎?看尤道漓這友善的態度,倒也不像是有在責怪他的模樣。
尤道漓見謝瞻白突然緘默,好像在猶豫著什麽,便問:“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麽?”
謝瞻白頓了一頓,方道:“穿心蓮的事當時千鈞一發,我以為你必無逃生之可能,才決定”
“哈哈,我也以為我死定了,還好我腦筋轉得快。”尤道漓的確介意謝瞻白當時的反應,但聽他這樣道歉,她又覺得自己的“介懷”有些無理,隻好用戲謔的語氣將這話題隨口帶過。
謝瞻白:“你不與我計較,還把我救出瑤澤我欠你一份情。”
聽到這個“情”字,尤道漓怔了一下,好像燃起了幾分希望,但隨即又趕緊給自己滅了火,擺手道:“沒什麽。”
謝瞻白:“如果有什麽謝某可效勞的,你盡管開口。”
尤道漓想了想,眼睛一亮,回道:“聽說令兄謝睦玄是大文豪,你可否代我向令兄討要一件墨寶?舍妹仰慕他已久,過些日子便是她的生辰了,我正需備份壽禮。”
謝瞻白:“這有何難?你有妹妹?”
“我有一個雙生妹妹,她在老家杭州。我先代她謝過你了。”尤道漓抱了抱拳,停下腳步,往四下看了看,又說道,“此處已是玉浮地界,不用送我了,告辭。”
謝瞻白:“等等——”
尤道漓:“?”
“你還可以讓我再做點別的。”謝瞻白心想,兩人已到婚嫁之年,家中也急於為他張羅親事。若尤道漓此時開口要求,自己便順勢娶了她,彌補那險些將她炸飛的過錯,這樣或許不算荒唐?這念頭是剛剛冒出來的,他此前從未想過。
尤道漓:“當真?”
謝瞻白突然緊張起來,背上沁出的冷汗使他的酒有些醒了,頓時開始後悔適才莽撞的慷慨。但既然話以出口,便隻能硬著頭皮認下。
尤道漓見他的臉色變了一變,就算不能猜準他心中所想,至少也明白對方沒有真正接納她的意願。所以她說:“舍妹近日寫成了一本文集,讓我作序。你知道,我最怕寫東西了若是有謝睦玄的弟弟代序,她估計能高興上一整年。”
謝瞻白鬆了口氣,收下文集,道:“明日給你。”
尤道漓見他答應得如此爽快,忍不住想吹捧他幾句:“哈哈,以謝兄的文才,隻做道士,甚是可惜。”
謝瞻白意會到尤道漓不願強迫他的這份用心,感慨了一句:“其實你是個好姑娘。”
尤道漓被誇得莫名其妙,隻好也回一句:“你也是個好人。”
謝瞻白:“謝某年少時頗有倨傲自高的毛病,賴你一直不嫌——”
尤道漓:“哎哎,別這麽說。我有多煩人,我自己也清楚。對了,蘇禦今說你要成親了,是真的嗎?”
謝瞻白:“早日成家自是家母所願。但謝某在山中還有未竟之事,暫時不便回去娶親。”
尤道漓點點頭,回道:“娶親不在乎早晚,有緣自會相知。”
謝瞻白:“有緣”
尤道漓:“哈,我知道,你又想嘲笑我迷信緣分之說了。”
謝瞻白:“不緣分之說,也許信則有之。”
尤道漓:“我以前也這麽覺得,一半天命,一半人意。但後來又想,會不會人意亦是由天命決定的呢?你可還記得小時候浮樽長老發給咱們的姻緣命牌?”
謝瞻白:“記得。”
尤道漓:“前兩日我找到浮樽長老,問他會不會算錯姻緣。他看著我倆的命牌說,‘錯了錯了,大錯特錯’”
謝瞻白:“錯了?”
尤道漓歎了口氣,好像終於把壓在心頭的一塊石頭卸了下來,笑道:“你我並無夫妻之緣。可放心了?”
謝瞻白一向不信命牌之事,甚至對那東西頗為排斥,此刻聽尤道漓說他二人並非命定夫妻,卻感到高興不起來——原來尤道漓之所以不再殷勤,是因為浮樽長老的一句話?
既非命數最相配的天作之合,她自不必費心經營這金玉良緣了。
尤道漓見謝瞻白發著愣,難以揣度他在想些什麽,索性不再管他,道了一句“告辭”,便轉身禦劍,飛向了玉浮南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