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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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自早醒儂自夢!
傾栩頗為意外,故作好奇地看著他道“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呢?”
圓臉小男孩仿佛生怕四周有別人,轉來轉去確認沒有別人之後,才道“那間學堂,來了個特別喜歡做作業的同學。”
傾栩“??”
圓臉小男孩正色道“真的!”其他孩子跟著點頭如搗蒜。
傾栩道“那,你們怎麽知道的呢?”
“因為他做了我們的作業啊!”圓臉小男孩突然有點不好意思道,“神仙姐姐,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哦,但是你聽了不要生氣哦。”
傾栩把耳朵湊過去,道“好,你說。”
圓臉小男孩道“其實,我們六個,已經一個月沒有寫過作業啦。我們以前,都是早上起早了來做作業的,從來不把作業帶回家的。可是從上個月開始,我們來學堂之後發現我們的作業都已經被做完了。後來的每一天,隻要我們放學後把作業放在桌子上,晚上那個同學就會幫我們做完的。”
大眼睛的小女孩也道“對,那個同學可好了,字寫得也很好看呢。不過因為字太好看了,所以先生接近月底統查作業的時候就看出來了,才把我們搬到這個學堂來,不讓那個同學再替我們做作業了。”
傾栩不由失笑。幾歲的孩童,哪裏知道什麽鬼?在他們心中,那不過是一個友愛助人的同學罷了。
言疏張大了嘴巴,忍了忍沒忍住,痛心疾首地不服道“憑什麽!憑什麽我上學堂的時候沒鬼替我做作業!”
孩子們紛紛好奇地問“什麽是鬼啊?”
言疏不知怎麽給孩子們解釋,含糊其辭道“額,鬼啊,鬼就是”
傾栩道“鬼就是人。”
言疏笑道“這麽說也對。也不對。”
孩子們都糊塗了,一臉的懵懂。
傾栩想起先前麵店小二說的“留在桌上的血字”,便又問道“那個同學,有沒有在你們的桌子上寫過字啊?”
“有!”一個一直沒插上話的小辮子姑娘舉手道,“他在我的桌子上寫過的,那個是紅色的字呢!好奇怪啊,我從來沒見過誰磨出過紅色的墨耶,我問我爹,我爹就說我胡說八道。”
圓臉小男孩道“我爹說紅色的字是用血寫的。”
“啊?”女孩子們有點被嚇到了。
傾栩趕緊道“不是血,是朱砂,就是女孩子們喜歡點在眉間的那個紅紅的朱砂。他是用的朱砂寫的字,不是血哦。”
傾栩語氣肯定,表情看著也令人信服,於是孩子們就都信了,不再害怕。
言疏奇道“那他寫的什麽字啊?”
小辮子姑娘努力回想,小眉毛都快擰到一塊兒了“他寫了八個字。什麽你至什麽什麽亦不止。”她紅著臉補充道,“有幾個字我不認得。”
傾栩道“那你還記不記得,那幾個字大致長什麽樣子?”
小辮子姑娘道“記,記得一點。”
傾栩鼓勵道“那你寫給我看看好不好?”
小辮子姑娘點點頭,轉身跑向自己的課桌,拿了毛筆認認真真寫起來。
大家都圍過來,小孩子們圍著她站了一圈,都歪著頭看她寫字。傾栩和言疏站在孩子們後麵,也垂頭看那字。
幾歲孩童的字歪歪扭扭,言疏勉強辨認半天,不確定地讀道“‘受你至滅,滅亦不止?’這,這不成句子啊?”
小辮子姑娘漲紅了臉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傾栩摸摸她的頭道“寫得很好,我知道了。”
言疏頗為意外地看向她,後者笑而不語。
傾栩道“你們能把那個同學寫過的作業給我看看嗎?”
孩子們紛紛散開去拿本子,搶著遞給傾栩。傾栩全部接了過來,一一翻開看。
本子上的字風骨嶙峋,力透紙背,一看就是練過多年的字跡,收筆處微露鋒芒,應是個男人的字。
這幾個孩子中,最大的都才不過五歲,所以畢先生給他們布置的作業是每天抄幾首小詩練練筆便可。而這個“鬼同學”,卻洋洋灑灑地抄了不少情詩出來,什麽“在天願作比翼鳥”,什麽“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字裏行間濃濃情意,當真是藏都藏不住。
傾栩若有所思地翻看著,言疏在一旁讚不絕口道“哇,這字寫得可真是不錯,厲害厲害。”
這時畢先生開門走了進來,微沉著一張臉道“千道長,一刻鍾到了。”
傾栩趕緊放下手中的本子,道“貧道這就出來。”
畢先生對孩子們厲聲道“還不快坐好,李先生馬上就來上課了!”
孩子們小臉一垮,都不情不願地坐回去。
言疏臨走前又一人給了包蜜餞,傾栩留了包無花果幹給他們分。
走出這間學堂,畢先生便著急地上前一步道“千道長,這鬧鬼的事,可是有什麽進展了?”
傾栩正色道“此事一時還不能下定論。今晚貧道會留在書院裏,親自弄清楚這件事。”
畢先生大驚失色,躊躇道“這這使不得啊,要是您也”
傾栩寬慰道“畢先生放心,貧道絕不會有事。”
言疏在一旁幫腔道“對,我一定會護我師妹周全的。先生您放心好啦。”
畢先生頗為不放心地看了看嬉皮笑臉的言疏,再看看一臉淡漠的傾栩,摸著胡子長歎了口氣。
午夜時分,寒夜陰森。鎮上家家戶戶都滅了燈,漆黑寂靜。
書院裏一片死寂,稀薄的月光刷得灰白的牆更為慘淡。牆邊的一排斑竹風中瑟瑟,錯落的竹影在牆上交織。
傾栩在那間學堂外麵盤腿而坐,閉著眸子靜靜等候,長長的睫毛對剪下深色剪影。
言疏待在她旁邊閑得慌,一會兒拿石子扔牆邊的斑竹,一會兒去花壇裏玩蝸牛,用指頭一觸蝸牛的殼,然後對傾栩道“這蝸牛叫嘟嘟,餓了想吃東西哎。”
傾栩問道“那她想吃什麽?”
言疏就又摸了摸蝸牛,道“她想吃小白菜。喂,嘟嘟,這麽晚了我上哪兒給你找小白菜啊?”
嘟嘟默默地縮進了殼裏。
言疏自討沒趣,又拖著步子回到傾栩身邊,道“傾栩,你又打坐啊。”
傾栩道“嗯。”
言疏道“唉。你不用急著修煉的,這不是有我嗎。”
傾栩道“我知道。”
言疏歎了口氣,抬頭看了一眼學堂,道“那鬼莫不是聽到了風聲,今夜不來了?”
傾栩道“再等等吧。”
言疏又歎了口氣,耷拉著腦袋蹲在她旁邊,用手指在地上畫圈圈。
“淚咽卻無聲。隻向從前悔薄情。”
傾栩倏然睜開眼。言疏猛地抬起頭,看向學堂。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這聲音清朗動聽,宛若玉石之聲。傾栩站起來,一步步走到學堂門前。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
傾栩抬手,將門一推。
“卿自早醒儂自夢”那人聽見響動,停了聲,轉過頭來。
此人麵白如紙,容貌清秀,看起來是個溫文爾雅的書生。他身著月白色古袍,頭上以發帶束發為髻,發髻上橫插著一根白玉簪。此時他一手執著書,一手負於身後,有些詫異地看向傾栩和言疏,似乎不太明白他們為何會出現在學堂。
傾栩飛快地掃了一眼他身後,隨即淺淺一笑,道“公子好雅致。這是好詞,為何不讀完?”見他還怔在原地,她便替他背道,“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這人不解道“不知二位前來,所為何事?”
傾栩道“無事。我們隻是恰好路過此地,聽你吟詩,深有體會,便想進來拜會。”傾栩誠懇道,“在下千某,江湖中人,平日裏喜好吟詩作賦,此番想跟公子交個朋友。不知公子貴姓?”
言疏不知傾栩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不說話裝深沉。
這人道“免貴姓柳。鄰裏街坊都喚我柳生。”
傾栩道“那我便喚你柳兄吧。”
柳生默許了。他看向一直不語的言疏,道“這位兄台是”
見言疏還不說話,傾栩便道“他是我的兄長,不喜多話,向來如此,柳兄莫怪。”
柳生搖搖頭,抬指將手中的書又翻了一頁。
傾栩心念一轉,特意挑起話題道“夜意沉沉,柳兄卻毫無睡意,還有興致對月吟詩,可是在思念佳人?”
柳生清雅的臉上沒什麽血色,扯了扯唇角勉強一笑,淡淡道“千姑娘聰敏過人。”
傾栩一邊打量著柳生,一邊溫言道“看柳兄這般模樣,難道是有什麽心願未了?若柳兄不嫌棄,千某願意竭盡全力,替柳兄了結心願。”
柳生苦笑道“多謝姑娘美意,可是不必了。試問誰能起死回生呢?”他側眸看向窗外,隱澀的月光灑落他黯淡的側顏,長睫微垂,那雙清若潭水的眼睛裏黯然無光,“人死不可複生,心死,亦然。”
傾栩看他神情,忽覺自己想錯了什麽,恍然道“柳兄,剛剛那首詞原來是”
柳生滿臉倦色道“千姑娘,恕在下實在心緒繁慟,無法與你再談。夜深至此,姑娘也早些休息吧,在下就先走了。”
見他轉身欲走,一直沉默的言疏皺了皺眉,手指微動,似是要留下他。傾栩伸手握住言疏的手指,止住他的動作。言疏看向她,她搖搖頭,伸手指向柳生。
柳生背對著言卿二人而行,瘦削的後背上有一團幹涸成黑色的血跡,大約在心口的位置,赤黑的顏色在月白的袍子上十分刺眼。
就在柳生快要走至門口時,傾栩忽然出聲道“柳兄,你可知此時何時,此地何地?”
柳生步子一停,回眸看她,有些困惑道“何時我記不清了這裏,不是學堂嗎?”
傾栩輕聲道“無妨,你走罷。”
柳生便慢慢回過身,走至門口的位置,忽然如一陣煙霧般消散開來,再無半點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