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淩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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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手機貼在耳邊,林淵那句“它…是活的”還在耳道裏嗡嗡作響。冰冷的天氣將記憶索引回生命的最初幾天。
    很久很久以前,某年深冬,南方濕冷刺骨。縣醫院產房彌漫著消毒水和血腥氣。兩聲啼哭幾乎重疊著響起。
    “雙胞胎!兩個男孩!”醫生的聲音透著疲憊的喜悅。
    淩銳,作為哥哥,先來到這個世界六分鍾。這六分鍾,成了命運殘酷的分岔點。弟弟淩鋒,出生時胎位不正,臍帶繞頸,嗆入羊水,小臉憋得青紫,氣息微弱如遊絲。
    “小的不行了!快!保溫箱!”醫生的吼聲撕裂了短暫的喜悅。
    淩銳被匆匆擦淨,裹在繈褓裏,感受到母親虛脫的懷抱和一絲溫暖。
    而弟弟,那個隻比他晚到六分鍾的小生命,他甚至沒能看清模樣,隻瞥見一團青紫的、被白布匆匆包裹的小小輪廓,就被護士抱著衝出了產房。那扇門隔絕了弟弟微弱的、像小貓般的哭聲。
    接下來的日子,對剛出生的淩銳而言,世界是模糊的奶味、溫暖的包裹和母親壓抑的、帶著鹹味的淚水。他偶爾會被抱到一個充滿奇怪氣味和刺眼亮光的房間。
    隔著厚厚的、冰冷的玻璃罩,他看到一個被許多亮晶晶管子和電線纏繞的、小小的身體,在暖黃的光線下微弱起伏。
    有時,罩子旁邊一個方盒子會發出尖銳刺耳、讓他本能感到恐懼的“嘀嘀嘀”聲,每一次響起,抱著他的母親身體都會劇烈顫抖,父親的臉則繃得像塊石頭。
    這種模糊的、由刺耳聲音、冰冷玻璃和父母巨大悲傷構成的“印象”,成了淩銳關於弟弟最初也是最後的記憶。
    然後,在一個他毫無印象的深夜,一切都變了。
    父母帶他離開了那個充滿消毒水和恐懼氣味的地方,回到了家。家裏的空氣沉重得讓人窒息。母親的眼淚似乎流幹了,隻剩下空洞的眼神。父親一夜之間佝僂了許多,沉默得像塊礁石。一種巨大的、難以名狀的悲傷籠罩著這個家,連尚在繈褓中的淩銳都能敏銳地感知到。這種氛圍,像冰冷的潮水,浸透了他最初的認知世界。
    他是在懵懂中長大的。稍大一點,從親戚鄰居偶爾的歎息和父母避開的目光裏,他拚湊出了一個“事實”:他有個雙胞胎弟弟,剛出生就病得很重,在保溫箱裏沒救過來,死了。這個“事實”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心上。雖然沒人明確說過,但他幼小的心靈卻固執地滋生出一個念頭:是因為我嗎?因為我先出來,占了地方,弟弟才那麽擠,才那麽弱,才……死的?這個念頭沒有清晰的邏輯,卻像胎記一樣烙在他的潛意識裏,成為他童年揮之不去的陰霾和沉重的負罪感。
    正是這份無言的負罪感,成了他生命的第一個驅動力。他比同齡孩子更安靜,也更拚命。當其他孩子在玩耍時,他常常對著家裏那本破舊的《赤腳醫生手冊》發呆,盡管看不懂那些複雜的術語,但書頁上簡陋的人體解剖圖和藥草圖案,仿佛成了他尋求救贖的唯一途徑。他發瘋一樣學習,尤其是理科。他要弄懂那些能奪走弟弟生命的冰冷機器,他要擁有把像弟弟那樣脆弱的生命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力量。他要用自己的手,去彌補那六分鍾帶來的“原罪”。
    高考時,所有的誌願欄,他毫不猶豫地填滿了醫學院的名字。父母看著他堅定的眼神,眼中除了欣慰,更深處卻翻滾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痛苦和秘密的暗流。他們欲言又止,最終隻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相的閘門,是在他大四實習那年,被一次偶然的返鄉撞開的。他在幫父母整理閣樓舊物時,發現了一個藏在最角落、落滿灰塵的鐵皮盒子。好奇心驅使他打開了它。裏麵沒有玩具,隻有幾頁泛黃的、邊緣卷曲的舊報紙剪報,時間都集中在他出生的那一年。醒目的標題像燒紅的烙鐵燙傷了他的眼睛:
    《縣醫院發生惡性拐嬰案!雙胞胎男嬰深夜被擄!》
    《保溫箱內嬰兒離奇失蹤,值班護士下落不明!》
    《警方懸賞萬元征集線索!被拐男嬰特征:雙胞胎之一,有輕度新生兒窒息史…》
    剪報下麵,壓著幾張更觸目驚心的照片複印件:一張是保溫箱空空如也、監護儀電線被粗暴扯斷的現場照片;另一張是警方根據描述繪製的嫌疑人模擬畫像——一個穿著不合身白大褂、戴著口罩帽子的男人側影,眼神陰鷙;還有一張是當年那個失蹤護士小吳模糊的工作照。
    鐵盒最底下,是一本薄薄的、用塑料皮仔細包裹的筆記本。翻開扉頁,是父親顫抖的筆跡,裏麵密密麻麻記錄著二十多年來父母偷偷尋找的點點滴滴:某年某月,聽說北方某市有疑似男孩;某年某月,托人去南方某福利院打聽;某年某月,根據一個模糊的線索花光了積蓄去西北……每一頁都浸透著絕望中的一絲渺茫希望和隨之而來的更深重的失望。
    淩銳拿著剪報和筆記本,渾身冰冷地站在閣樓昏黃的燈光下,指尖都在顫抖。世界在他眼前崩塌重構。原來弟弟不是死於體弱!不是病逝!是被偷走的!被一個穿著白大褂的惡魔,從那個本該保護他的保溫箱裏生生擄走的!而他,竟然背負著“害死弟弟”的愧疚活了整整二十年!父母的沉默、家中的悲傷氛圍、他所有的自我鞭策……都建立在這樣一個巨大、殘酷、精心維護的謊言之上!
    他衝下樓,將鐵盒重重放在父母麵前。空氣瞬間凝固。母親隻看了一眼,便捂住嘴,壓抑了二十年的淚水決堤而出,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父親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最終頹然坐倒在舊沙發上,雙手捂住了臉,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
    “為什麽…騙我?”淩銳的聲音嘶啞,每個字都像從喉嚨裏擠出血來,“騙我說他死了?讓我…讓我一直以為是我…”
    “銳兒…”父親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痛苦,“那時候…你才多大?剛出生幾天…我們…我們怕啊!怕那些人知道還有個雙胞胎哥哥,怕他們再來…怕你也…”他哽咽著說不下去,“警察查了很久,線索全斷了…那個護士小吳…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些人販子,心狠手辣…我們不敢賭…隻能…隻能當他真的‘病逝’了…至少…至少你能平安長大…”
    母親泣不成聲地撲過來抱住他:“我們沒一天不想他…沒一天不找他啊銳兒!可我們更怕…更怕連你也失去…”
    巨大的憤怒、悲傷、被欺騙的痛楚,還有遲來的、對父母這二十年如履薄冰般守護的理解,如同滔天巨浪將淩銳淹沒。他看著父母瞬間蒼老絕望的臉,看著鐵盒裏那些被摩挲得發軟的剪報和寫滿尋子記錄的筆記本…那沉重的負罪感並未消失,卻扭曲、變形,燃燒成一種更加熾烈、更加偏執的東西——他要找到弟弟!他要弄清楚當年那場發生在白色病房裏的罪惡!他要讓那些穿著白大褂的魔鬼付出代價!
    他輕輕合上鐵盒,將筆記本緊緊攥在手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沒有再質問,隻是用一種平靜得可怕、卻蘊含著風暴的眼神看著父母:
    “我知道了。從今以後,我們一起找。我發誓,一定會找到銳鋒。”這句話,是對父母的承諾,是對那個被偷走的弟弟的呼喚,更是對他自己人生軌跡的徹底重塑——他的醫生之路,從此背負上了雙重使命:拯救生命,以及,揭開那隱藏在聖潔白色之下的、最深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