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殖民地行星上，午後總是最愜意的時光。

    海雲星空港的工人們往往會窩在操作室裏，倒一杯廉價的咖啡，在電台裏和工友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開著下流的玩笑；綠原星學府城的文藝青年們則會穿著五顏六色的嬉皮士裝束，抱著吉他躺在草地上望向天空；至於忙碌的首府天鷹星，衣著考究的商業精英們也會忙裏偷閑地在寬大的辦公室裏玩玩台球、乒乓球之類的，保證足夠的運動。

    但無一例外地，午後的天空肯定是澄淨的淡藍色，陽光燦爛，白雲慵懶。

    AX-R稀薄的大氣層裏也有淡淡的雲，但這個午後更像是殘陽如血的黃昏。漫天的火燒雲並非文學性的修飾，而是真的正在被火焰點燃。遙遠的南方，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傳來低沉的轟鳴聲，然後北方的天空便被點燃，燃燒彈劃過整個天空，帶著白煙落到大地上，天空血色的雲朵和地麵上的火海交相輝映，詮釋著地獄的圖景。

    爆炸的聲音在相對稀薄的空氣中聽起來有些許的走音，更像是什麽東西被撕裂了。幾輪火炮打擊之後，滿目瘡痍的大地更加滿目瘡痍，但這並非結束，而是剛剛開始。

    聯邦第十四裝甲師全員出動，上百輛紅色塗裝的“蟑螂”裝甲戰車、幾十架“武神”低空轟炸機、一萬武裝到牙齒的聯邦海軍陸戰隊員，以及大量形態各異的特種戰車一起，匯聚成紅色的鋼鐵洪流，向前方的諾查盆地湧去。

    與之針鋒相對的，是神國第一軍團的第三師。神國的軍製有別於聯邦，一個師有足足兩萬五千人。兩萬五千人和各色戰爭機器向著紅色的箭頭平鋪過去，每名士兵都在高聲頌唱著神聖的戰歌，氣勢如虹。

    這便是諾查盆地爭奪戰的第三次戰役，也是最終的決戰，誰能拿下諾查盆地，誰就掌握了西北方腹地的通道，對於整個AX-R行星的爭奪來說，也是極為重要的籌碼。

    沒有人會放棄。聯邦海軍冷酷的軍官們不會，神國暴虐的高層更不會。此刻，韓正與卡爾瑪端坐在各自的指揮室中隔空對弈。卡爾瑪舉杯品酒，韓正輕搖紙扇，姿態各自輕鬆無比，兩雙眼睛則是穿過寬大的顯示屏，穿過硝煙彌漫的戰場，仿佛看到了對方。

    那是兩雙蛇一般的眼睛。

    戰場上的士兵們，雙眼則是通紅的。

    “大狗，回來！”

    一支頂在最前線的小隊正在承受神國猛烈的炮火打擊，滿臉大胡子的隊長匍匐在地上，正對著通訊器狂吼不止。剛剛的一排火炮正打在他們的陣地上，本就人數不多的小隊頓時死傷慘重。綽號“大狗”的重裝步兵殺紅了眼，端著輕機槍半跪在所有人的前方，狂吼著傾瀉彈藥，絲毫不顧忌迎麵而來的槍林彈雨。

    不遠處一架神國的飛行器在高空和聯邦飛行員拚刺刀失敗，墜落在了地上，一陣慘烈的爆炸讓所有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聯邦小隊這邊，一個靈巧的身影抓住這個機會衝到了前方，拽住大狗的衣領把他摁倒在地。

    隊長連滾帶爬地跑了過去，一個耳光重重地抽在大狗的臉上：“你他媽瘋了是吧！”

    大狗滿臉淚水，將臉上的紅土衝得溝壑縱橫，一把甩開隊長，癲狂地嘶吼道：“我沒瘋，你放開我！我要給臭蟲報仇！”

    隊長反手又是一個耳光：“臭蟲已經死了，螺栓也死了，紅毛也死了！你也想死？”

    說話間，穿過刺鼻的硝煙可以看到對麵同樣損傷慘重的神國突擊隊在一名軍官的指揮下正在迅速集結。一旦對方穩下陣腳，聯邦這個小隊就很危險了。

    “媽的……”隊長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這邊僅剩的五個人，各個披紅掛彩。他氣急敗壞地扯起通訊器：“這裏是S連第一小隊！他媽的支援呢？你們再不來支援我們就守不住了！”

    頻道那邊的軍官聲音也很嘶啞，可以聽到隱約的爆炸聲：“支援已經過去了，趕緊發信號！”

    隊長聞言，連忙點亮了小臂上的戰地指揮係統，輸入一行密碼標明了自己的位置，隨後便聽到隆隆聲響起，一輛紅色的蟑螂戰車趕來支援。

    蟑螂戰車皮糙肉厚，火力凶猛，是聯邦海軍陸戰隊的主戰型號。這輛戰車剛一露麵，對麵的神國陣地上就傳來一陣驚恐的叫喊聲，但為時已晚。戰車短粗的方形主炮管仿佛膨脹了一下，隨後一聲撕心裂肺的嘯聲響起，那是高斯炮被激發時特有的聲音。接著前方的陣地便猛烈地爆炸了。高斯炮靠衝擊波殺敵，火力範圍內的可憐蟲們很少能留下全屍。僅僅一炮便糜爛方圓幾十米，地麵像是被犁了一遍，沿著衝擊波的擴散方向鋪滿了鮮血和屍塊，在神國的陣營裏開出了一朵鮮豔的血肉之花。

    “上！”隊長大喜，帶著剩下的幾個士兵躲在戰車的後方向前突進。

    然而神國一樣有增援，當隊長聽到那些倒在地上的神國傷員們興奮地嚎叫起來的時候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一個背著長劍，白袍招展的神國人出現在了戰場上，目光冷峻地看著戰車。

    “操，中獎了！”隊長吐了口唾沫，臉色很難看：“別讓他過來，不然我們都得死，大狗，火力覆蓋！”

    在林恒這些人看來，神國能力者並不陌生。但事實上神國的能力者和聯邦機甲師一樣人數稀少，隻有在極端重要的戰爭中才會大規模出現，一般的士兵很難遇到他們。

    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遇到過他們的士兵都死了，所以機甲師和能力者才顯得少見。

    小隊裏的狙擊手率先打出一槍，大狗則是怒吼著端起輕機槍朝對麵的能力者進行火力壓製。蟑螂戰車也反應過來了，主炮兩側的自動索敵機炮猛烈開火。

    但所有攻擊全部落空，那名能力者仿佛鬼魅一般瞬間消失，然後又像是天神下凡一樣，出現在了戰車正上方的高空中。

    隊長撕心裂肺地嚎叫起來：“散開————！”

    下一個瞬間，能力者的長劍爆發出強烈的紅光，比空中的太陽更耀眼，比穿甲彈頭更熾熱，仿佛切豆腐一樣把戰車的主炮管切了下來，然後一劍捅進駕駛艙，隱約可以聽到駕駛艙裏傳來爆炸的悶響，然後一縷黑煙飄了出來，這台戰車徹底廢掉了。

    這樣的場麵這幾個大兵哪裏見過，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應，隻是呆呆地看著眼前神仙一般瀟灑的能力者。大狗張大了嘴，眼睛圓瞪；隊長的槍口斜斜地耷拉下去；不遠處的狙擊手則是汗如雨下，瞄著能力者，搭在扳機上的手指卻不停哆嗦。他知道自己這一槍打出去以後死的肯定不是對方。

    那名能力者意興闌珊地掃了幾人一眼，不屑地輕聲說了句什麽，然後轉身便走，竟是連下手殺他們都沒興趣。

    但這幾名聯邦士兵絲毫沒有被無視的憤怒，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個能力者和自己已經不是一個物種了。他們就是戰場上的神明。

    神明忽視凡人，才是理所當然的。

    這也並不會改變這幾名凡人即將死於神國士兵圍攻的命運。

    忽然，正要離去的神國人猛地抬起頭，看向天空中飛掠而來的一架蝠翼運輸機。

    這種運輸機不運送步兵，它隻有一個用途，就是運輸大型戰爭機械。

    比如戰車。

    或是機甲。

    …………

    …………

    運輸機內部。

    “沒想到在這裏會遇到你。”林恒坐在一台略顯老舊的死神機甲裏，對著眼前的屏幕笑道。

    屏幕上是運輸機駕駛員的笑臉。這個駕駛員帶著棕色的頭盔，但難掩她俏皮的相貌，尤其是那雙黑眼睛，和一般人完全不同，眸子中仿佛有星光閃爍。林恒知道那不是錯覺。

    因為她是“星眼”秦莎莎。“學院”二所出身的王牌駕駛員。

    “哈！我也沒想到！”秦莎莎還是那樣爽朗，皺了皺鼻子說道：“下麵有個神國人剛剛砍了一輛戰車，看樣子想飛起來把我也砍了，我就把你放在這兒吧，再向前就有危險了。”

    林恒不知道秦莎莎是怎麽在高速巡航中還能看到下方螞蟻大小的人影的，有些擔心：“你能閃開嗎？”

    秦莎莎眨眨眼：“你說呢？”

    林恒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覺得飛機猛地一折，然後劇烈震顫起來。

    半空中，神國能力者皺著眉頭望著閃開的運輸機，這是他第一次失手，有點疑惑。

    隨後一個碩大的鐵疙瘩被運輸機拋了出來，呼嘯著向地麵墜去。飛機則是瞬間加大馬力，跑得沒影了。

    地麵上，這次換聯邦士兵歡呼了。

    一台笨重的死神機甲天神下凡一般從天上砸下來，在落地之前使用一次性的噴射背包成功減速，一係列複雜到令人眼花繚亂的戰術動作之後順利落地，在地上翻滾了幾圈，揚起大量塵土之後穩定下來，單膝跪地抬頭望天。

    半空中，神國的能力者居高臨下與它對視著。

    在林恒之前和能力者交戰的經曆裏，神國的這些強大戰士們經常帶著古典的傲慢，會在開戰前報上自己的名號，堂堂正正地與機甲師交手。而在炮火橫飛的戰場上，生死總是一瞬間的事情，沒人再有這種風度。

    於是戰鬥一觸即發。

    機艙裏，林恒飛快地掃了一眼左前方的麵板，上麵列出了所有的戰鬥模塊狀態：

    “龍蛇”動能刺槍；

    “地獄火”六管機炮；

    “壞小子”肩式微型火箭；

    “奧丁之眼”一次性激光炮；

    “野鴨子”腰部噴氣彈射掛件；

    “鑽石”隔熱裝甲附甲板；

    “史萊姆”抗衝擊護盾發生器。

    所有模塊狀態很完美，死神機甲的大載彈量和大電池保證了長時間的續航。作為最暴力的武器平台，這個型號的機甲最合理的用途是在戰陣的中央統治戰場，而非用笨重榔槺的身材衝在最前線。但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又哪裏有最佳的局麵呢。

    “模塊狀態100%，機甲有些老舊，右腿同步率89%，要注意。”

    林星飛快地說道。

    “明白。”林恒簡短地回應道，然後深吸一口氣，一陣輕微的戰栗從頭皮向全身擴散，瞳孔急劇地收縮起來，右手猛地拉下操縱杆。

    半空中，白袍能力者看著舉起機炮朝自己衝來的死神機甲，嘴角微微上揚，好整以暇地抬起手中的長劍。

    他的代號是“火鷹”，不同於年輕並且聲名卓著的“聖光”桑尼，年屆不惑的火鷹一直在第一軍團中，始終衝鋒在第一線，雖然有限的能力限製了他在神國上層的上升空間，但他的經驗卻是年輕的選民們無法比擬的。

    火鷹的經驗告訴他，那些像桑尼一樣自命不凡爭強鬥狠的選民們，都早早地回歸了神的懷抱，而自己活到今天，靠的便是謹慎和狡詐。

    他低下頭，在通訊器裏說了一些什麽。隨後，從陣地後方，兩枚導彈便帶著火光飛速撲向了笨重的死神機甲。

    能夠群毆的時候，為什麽要單挑呢？他衝鋒在千軍萬馬之前，也可以理解為，他的背後自有千軍萬馬。

    聯邦開發了機甲來針對選民，神國一樣也做出了針對機甲師的戰術。在正麵戰場上，每一名衝鋒在前的選民都有權力調動後方的火力支援，從呼叫炮火覆蓋的一級支援，到能夠把一座山炸矮幾米的六級支援，一切全憑選民的決斷。

    當然，在戰爭時，火力支援是最珍貴的資源，都被選民占用，那麽前線的部隊就隻能等死了。所以火鷹雖然擁有這樣的權限，用起來也很節省，甚至到了摳門的程度。他和機甲師交手很多，他深知優秀的聯邦機甲師是不會被兩枚地對地導彈輕鬆解決的。但隻要這兩枚針對機甲而生的微型導彈能夠給下麵的死神機甲造成足夠的麻煩，他手中的劍便能輕易將對方一刀兩斷！

    其實隻是刹那間，當火鷹舉起長劍向下俯衝，死神機甲揚起的機炮開始轟鳴，射出熾熱的彈藥時，陣地上的兩國士兵們已經能夠遠遠地看到兩枚黑色的小點正疾速接近了。

    “警報！被2200米外信號源鎖定！”

    “撞擊警報！信號半徑10米，推測為兩枚微型導彈，飛行速度400米/秒，撞擊倒計時4，3，2……”

    “接敵！目標生物能量推測為中級神官。”

    警報聲此起彼伏地響起，林恒麵無表情，無視了即將到來的導彈，雙眼死死盯著頭頂上揮劍撲來的火鷹。

    “31，151”“54，155”林星同樣語氣沒有波動地報出兩個坐標。

    火鷹並不擔心導彈的爆炸波及自己，他的能量屏障足夠強，這兩枚導彈則主要是穿甲和電磁幹擾的功能。在爆發的一刹那，這台機甲便會遭受重創，隻要機甲師陷入混亂，沒能及時揮動手中致命的近戰武器，他便有百分百的把握揮出一劍。

    以他的能力，一劍足夠了。

    下一秒，撕裂的聲音響起，卻並不是機甲被撕裂。

    光芒耀眼的長劍和死神機甲左臂猛然刺出的動能刺槍相接，動能刺槍直接穿透了火鷹的屏障，高密度合金的槍頭被切開一個大口子，堪堪格擋住了燃燒的劍。但巨大衝擊力帶起的氣流撕爛了火鷹的半邊長袍和堅如岩石的皮膚，血花四濺。

    “嗷！”

    火鷹狂怒地長號一聲，翻滾著跌落在地，抬起頭看著麵前的死神機甲，目光中混雜著不解和驚疑。

    預計中的導彈並沒有來。

    然後火鷹看到了機甲的右臂，右臂上的六管機炮緩緩停下旋轉，槍管向外冒著幾縷青煙。

    僅僅幾米之外，兩枚導彈被機炮擊中，淩空爆炸產生的煙塵還未散去。

    鎢鋼合金的六管槍口閃爍著黑亮的反光，再次旋轉起來，這次，槍口對準了他。

    火鷹反應極快，沒等這台擁有匪夷所思的反應力的機甲對付他，便催動能力向遠方飛馳而去，他縱橫戰場最大的依仗並非無堅不摧的光劍，而是速度。

    跑得這麽幹脆利落的能力者林恒還是第一次見，一眨眼的功夫已經被他跑出了上百米。他的機甲並沒有裝備遠狙武器，六管機炮在這個距離上也不足以打破對方神官級別的屏障，倉促之間還真沒有什麽辦法。

    “奧丁之眼？”林星問道。

    林恒搖搖頭：“戰鬥才剛開始，奧丁之眼太費電了。”

    “那隻能放他走了。”

    “也不盡然。”

    於是，在幾名聯邦大兵和二十幾名瑟瑟發抖的神國士兵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死神機甲抓起了蟑螂戰車被斬落的合金炮管，轟隆隆地向前一段助跑，然後用投鉛球的姿勢把那段炮管投了出去，機甲的全部動力在這一瞬間集中在了手臂上，隻見那截方方正正的炮管像是出膛的炮彈一般，呼嘯著便消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