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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因天色已晚,這會兒回京城門也該關了,胤祚便帶胤禩回了靜明園。

    先送胤禩去了專為他備的院子,進了小花廳坐下,上了茶,胤祚又吩咐晚飯就擺在這裏,才道:“我聽四哥提起才知道,原來你們辦差回不了京的時候,隻能在侍衛所裏湊合,便讓人替你也備了院子,不想還沒來得及知會你一聲,就出了四哥這檔子事兒。”

    “我知道你愛清淨,所以備的是竹院,這裏環境清雅又涼快。隻是不知道你的喜好,隻能隨意從庫裏挑了幾件擺件,八弟若有什麽不喜歡的,隻管吩咐他們去換,並不費什麽事兒。隻有一件,這園子的下人都隻能做些灑掃類的粗活,我身邊能近身侍候的人也不多,今兒晚上勻你兩個,回頭你自己派幾個人來,將這院子管起來。”

    見胤禩麵色為難,似有意推遲,胤祚笑道:“八弟可別拒絕,到時候大哥、三哥、五哥他們都是要來住的,你一客氣,倒顯得他們臉皮厚了。”

    這還讓胤禩怎麽說,隻得道:“那弟弟就厚著臉皮打擾了。”

    胤祚道:“兄弟之間,原就不該客氣。”

    說起兄弟,胤祚又想起胤禛,情緒低落下去,臉上的笑容也顯出幾分惆悵來。

    雖然年紀相仿,但兩人並不如何熟悉,可胤禩對胤祚的印象卻很深。

    胤禩是宮裏出身最低的皇子,他學習雖然不錯,但字寫的不好,武藝也不算出眾,不怎麽討康熙的喜歡,不管是奴才還是兄弟們,都沒將他放在眼裏,小時候沒少受欺負。

    宮裏上上下下,捧高踩低是常態,但這位六哥卻是個異類,在他眼裏,弟弟就是弟弟,和你額娘的出身有什麽關係?胤禛和胤禎,是同父同母的兄弟,所以最親,其餘兄弟都一般無二。

    胤祚是康熙麵前最得寵的皇子,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偶爾說一句話,就足以讓胤禩這樣不得寵的皇子生活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

    胤禩記得有一年下雪,冷的很,他份例裏的好碳到了他手裏就隻剩了一點點,奴才將最差的煙碳扔給他用,還說是拿的自己的那份補貼他,倒要他反過來感激他們。那碳一燒起來,嗆的他眼淚不停的流,什麽事都做不了,放在手爐裏更是不成的。

    都是住阿哥所的,胤祚偶爾看見他凍得臉色發白的模樣,便訓斥了那些奴才一頓,當天內務府便送了上好的銀絲碳過去,侍候的下人也精心了許多,讓他的這個冬天多了一絲暖意。

    隻是那時候他還小,看著如眾星捧月般的胤祚,心裏的澀意倒比謝意還多些。

    等再大一些,他也有了自保的手段,在一眾兄弟中也算冒了尖,這時候,他也明白了當年那絲暖意的可貴,卻連道謝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那個人,大約早已不記得了罷。

    即使得了看重,麵對康熙,他還是小心謹慎的,生怕說錯了一句話,走錯了一步路,因為他知道,自己所能得到的一切都寄托在這個山一般威嚴的男人身上,他能讓自己顯赫一生,也能讓自己沉寂一世。

    可這個時候的胤祚,即使在康熙麵前,也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漫不經心的說話,不高興就發脾氣。也和小時候一樣,會不經意的幫他解圍。

    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還是澀意占了大半,他偷偷看著胤祚,想著,你這樣子放肆,以後總有一天會被皇阿瑪厭棄的……

    然後那一天,那個人,真的就被厭棄了。

    他看著他伏在地上,聽著康熙一句句絕情的話,身體微微顫抖,發現自己心中全然沒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痛的無法呼吸。

    那個時候,他第一個從地上爬起來,衝上去死死握著他的手腕,惶恐的喊著放手,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麵。

    後來,他被貶了,自己卻被封了郡王。

    胤禩知道自己該高興的,可是卻怎麽都高興不起來,他熟練的掛著和煦如暖陽的笑容,應對著跟在身側的兄弟,應對著刑部的老狐狸,晚上揉著笑的發酸的雙頰發呆,想著,那個人,現在總該改了吧!

    然而沒有,似乎那個人,天生就該這樣肆意的活著,沒人能給他半點委屈,就連皇阿瑪,將他冷落了不到兩個月,還是小心翼翼的又捧回了手心。

    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隻不過,小心的,越發小心,肆意的,卻越發肆意。

    心裏一樣澀的厲害,但當這個人露出難過的神情時,明明知道或許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同情他,但還是忍不住心疼。

    胤禩,你他娘的就是賤!

    歎口氣,主動開始說起佟佳氏的案子。

    和在澹寧居說的沒多大區別,不過具體了許多,胤祚聽的頭暈也沒聽出什麽頭緒來。

    “六哥明兒準備如何入手?小弟也好先做好安排。”

    胤祚想了想道;“先去四哥府上吊唁四嫂,然後看看四哥手底下有沒有什麽破案的能手。”

    “啊?”

    胤祚看著他,似乎比他還要驚訝,道:“你不會覺得我會查案子吧?”

    胤禩扶額,他以前怎麽不知道,他這位六哥原來是這麽不著調的。

    ******

    第二天一早,胤祚便見到了胤禛,他第一次在胤禛臉上看到這般頹廢的神色,一時心酸的無法言語。

    胤禩知道二人一定有話要說,借口刑部還有事要處理,先行離去。

    胤禩一走,胤禛臉上的頹廢便淡了幾分,添上了怒意,看向胤祚:“你會探案?”

    胤祚搖頭。

    “那你卷進來做什麽?”

    胤祚道:“不然呢,看著四嫂枉死,看著四哥你被人陷害?”

    胤禛怒道:“這是你第一次辦差,皇阿瑪給的時限又比給老八的足足長了二十天,你知不知道如果這樣還沒查出什麽來,會有什麽後果?”

    “能有什麽後果?”胤祚聳聳肩:“無非就是皇阿瑪覺得我無能罷了!在皇阿瑪心中,我本就不是什麽幹實事的人,我的長處在念書、算學、外語、格物、天文、地理這些學問上麵,便是讓他覺得我沒有辦案的天分有什麽關係?”

    又道:“如今差事已經接了,四哥你有功夫教訓我,還不如幫我想想如何才能破案。四哥可有什麽線索?”

    胤禛搖頭,苦笑道:“這次,是我大意了。”

    他想不到,同樣的錯誤他會犯兩次,他又用前世的經驗來看待今生。

    前世他們兄弟之間也明爭暗鬥不斷,但也就是扯後腿、上眼藥,大不了栽贓陷害,至於直接對兄弟或兄弟的親人下毒手的事,卻並未有過,他便下意識的以為,這一世也會如此。

    佟佳氏在五月五的宴會上鬧了一場,讓他從郡王變回了貝勒,他以為對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卻不想更狠的居然在後麵。

    一個是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了一年多的妻子,一個是他唯一的骨血,就這樣化為焦骨……

    怎麽可能不恨。

    “前些日子,四哥說,四嫂身邊有奴才在她耳邊亂嚼舌根……”

    “死了。”胤禛道:“那日拿住她們,還不及審問,她們就服毒身亡,當時我以為我降了爵,她們目的已經達到,查了幾日沒有線索,便沒再繼續。”

    胤祚鄙視的看了胤禛一眼:還以為這位不知道是哪位皇帝轉世的四哥很厲害呢,卻原來連自己的後宅都管不好……

    胤禛唯有苦笑,他前世的時候,無論做皇子還是做皇帝,後宅都被烏拉那拉氏管的滴水不漏,從未讓他操過半點心,可如今換了佟佳氏,竟把個後宅弄個跟個篩子似得。

    隻歎他插手的太晚。

    “不過,失蹤的那個大夫,若不是死了,就是被人抓了。”

    他不可能真的將自己的骨肉放在外麵不管不問,那個大夫雖然看起來是佟佳氏自己找的,卻是他悄悄安排的,不敢說絕對忠心,卻絕對不敢背叛他。

    ******

    佟佳氏出事的莊子不大,隻有四十五戶人家,分布的有些淩亂。佟佳氏住的院子,在正中偏南的位置。

    此刻,空曠平坦的打穀場中,氣氛肅然,鴉雀無聲,上百人靜悄悄的坐在地上,人與人之間相隔足足數尺,期間隻能聽見差役巡邏的沉穩足音。

    忽然間,似乎接到涼棚那邊傳來的什麽信號,其中一個差役一指身前的人,冷冷道:“你,過去問話!”

    被點到的人連忙起身,穿過人群快速到涼棚外等候,而已經問話完畢的,則靜靜回到原位坐好。

    離打穀場不遠的民居中,兩個人正站在窗前,看著打穀場中的情景,一人正是八阿哥胤禩,另一人卻是刑部派來的捕頭,姓李。

    李捕頭看著外麵的烈日,自己都覺得熱的慌,道:“八爺,您就由著六爺這樣瞎折騰不成?咱們時間緊迫,他倒盯上這些不相幹的人,問的都是些什麽問題?什麽家裏有幾個小孩?養狗了沒有?一般什麽時辰睡覺?家裏有沒有什麽親戚?還有你們鄰居家相處的好不好……這不是純粹是浪費時間嗎?四福晉到這個莊子純粹是四爺臨時起意,若當這些人有預謀的犯案,那第一個嫌疑人就是四爺!”

    胤禩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什麽不浪費時間的辦法?”

    “這……”

    胤禩又盯著外麵看了一陣,皺了皺眉,道:“你去把六哥叫回來。這麽大的太陽,他已經曬了好一陣了,回頭中了暑氣就不好了。”

    “八爺您……合著咱們就是來做保姆來了!”

    李捕頭憋著一股氣,如果他是現代人,隻怕要大叫一聲:“讓外行滾開!”

    作為專業人世,都煩頭上有個什麽都不懂的人指手畫腳,他頭上已經有個八阿哥了,好在胤禩為人謙遜,人品也讓他欽佩,什麽事兒都和他有商有量,而且跟在胤禩身邊,行事多了許多便利,他也便認了。

    可是這位六阿哥是怎麽回事啊!

    一開始還好,他說的話也肯認真的聽,可是辦事起來卻盡瞎折騰!在這些人身上,耍的什麽官威呢!

    李捕頭雖然一肚子不滿,卻也隻敢想想,還是老老實實去大日頭底下,請正扮成差役巡邏的胤祚回屋,卻沒有聽見身後八阿哥一聲清淡若無的話語:“若真能給他做保姆,也是你的福氣。”

    胤祚回到屋子坐下,胤禩遞過溫水,不緊不慢的給他搖扇子,道:“六哥熱壞了吧?”

    胤祚接過水杯喝了一口,對胤禩感激的笑笑,道:“還好。”

    李捕頭看他那副模樣就來氣,問道:“六阿哥可有什麽收獲?”

    胤祚不以為意,從懷中取出一張圖紙打開,李捕頭一眼認出來,訝然:“這是這個莊子的地圖?六阿哥從哪裏得來的?”

    胤祚看了他一眼,道:“是我自己畫的。”

    胤禩讚道:“六哥畫的好細致!不過,這些黑點兒是什麽?”

    胤祚道:“是莊子裏的幾條狗活動的範圍。”

    李捕頭心中的輕視立刻收了幾分,且不說這位六爺辦案能力如何,能將事情做的如此細致,便值得人尊敬。

    胤祚道:“你們一定覺得我將他們找來挨著詢問是浪費時間,但是,外麵這些人裏麵,有內鬼。”

    “有內鬼?”李捕頭道:“這不可能,四福晉到這裏養胎是臨時決定的,這些人在這裏已經住了幾十年,怎可能是內鬼?”

    胤祚不答,道:“有兩個原因。其一,莊子裏養狗的人家不少,若來的人對莊子的情形一無所知,他們是怎麽避開這些狗的?若是驚動一條狗,整個莊子的狗都會吠起來,他們什麽都做不成。而且,我覺得他們不僅是避開,而且事先就對這些狗動了手腳,因為誰也不敢保證,他們行動的時候,不會意外碰上一隻。”

    “其次,”胤祚指著地圖上的一個紅圈,道:“這是他們取引火之物的草垛。離事發的地方有一段距離。”

    李捕頭道:“這也沒什麽奇怪,可能是他們正好經過,就順手取了也不一定。”

    胤祚點頭,道:“我也認為他們是順道取的,但這個草垛選的卻巧。莊子裏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草垛,而這一家主人家是個寡婦,隻帶了兩歲的女兒過活。整個莊子裏,唯有她,聽到自家草垛有動靜,也不敢出來查看。而且你們看,這個草垛離其餘各家都遠,有動靜也不會被聽見,便是聽見了,也因為寡婦避嫌而不會過來。”

    他笑笑道:“我覺得,若這是巧合,這些賊人的運氣也未免太好了些。”

    胤禩沉吟道:“不管是狗,還是莊子的具體情況,都不是剛來莊子沒幾日的那個大夫能做到的。所以,那些人作案的時候,有莊子裏的內鬼帶路?”

    胤祚搖頭道:“若是帶路,他活不到現在。”

    按李捕頭的分析,這裏都是住了幾十年的人家,佟佳氏過來又是臨時決定,那麽就算有內鬼,也隻可能是臨時找的,若真的參與的如此之深,那麽此刻一定已經被殺人滅口了。但莊子裏的人,卻一個都沒少。

    李捕頭問道:“剛才六阿哥在外麵,可看出來什麽沒有?”

    胤祚從一旁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三個名字,道:“這三個人,有些古怪。”

    胤祚索性站在窗前,指給他們看,道:“這個李二狗,旁人都在扇風,他卻在擦汗,不聽的擦汗,臉上、額頭上,不停的流,不停的擦,還有這個叫李大牛的,每次巡邏的人從他身邊過去,他身子都要抖一抖。最後時候那個癩子,眼睛盯著涼棚那邊,不管誰進去出來,都盯得死死的看。”

    胤禩看了眼,道:“我看像他那樣的也不少啊,畢竟誰都有好奇心。”

    胤祚點頭,道:“盯著看的人是不少,但盯著看還要掩飾的卻隻有他一個。”

    李捕頭也越看越覺得那三個可疑,道:“我現在就去把他們抓起來,嚴加審訊!”

    胤祚搖頭,道:“畢竟隻是猜測,若是萬一我看走了眼,走了彎路就不好了——所以還要再試一試。你去把莊頭叫來。”

    李捕頭應了一聲,快快去了,片刻後就帶了莊頭過來。

    莊頭來的時候,胤祚已經換了衣服,正閑閑的坐在案前畫畫,胤禩站在一邊含笑看著,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扇子,看起來極為閑適。

    胤祚沒有阻止莊頭請安,待他行過了禮,才漫不經心道:“有一件事兒,要讓你去做。”

    莊頭點頭哈腰:“官爺您盡管吩咐。”

    胤祚道:“明兒一早,你準備一些桌椅板凳,還有筆墨紙硯,放在打穀場上,越多越好……哦對了,莊子裏的人可都會寫字?”

    莊頭道:“咱們窮人家,哪有閑錢學這個的,大多都是睜眼瞎。”

    胤祚道:“沒關係,那就備上一些炭筆。”

    又道:“不怕你知道,我們在勘察現場的時候,找到半張地圖,所以要讓莊子裏的人對對筆跡。不管識字不識字的,每個人的起筆轉承輕重,都各不相同,隻要他在紙上畫上一筆,就能認出誰是誰,便是故意掩飾也是不能的,除非他把自己的胳膊給剁了。”

    莊頭大驚,道:“原來我們莊子真的有內鬼!這、這……”

    胤祚嗯了一聲,低頭畫著畫,漫不經心道:“好在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讓我們找到那張地圖,明兒就能將他抓出來,你且放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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