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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裏的日子越來越好了,可是村子裏的人越來越少了。

    年輕的一代人很快成長起來,郭餘他們這一代人都成了老人家。年輕的一天一天長大,讀書,工作,漸漸遠離的農村這個淳樸的大環境,可是離開的,不僅是身體,還有那些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一些原有的精神因素和淳樸的文化傳統。

    在村子裏,在郭餘的那個時代,對老人不孝就是一個天大的恥辱。就像發才老人,為了一份愚孝,不敢反抗凶悍的母親,以至於失去了結發的妻子;像郭餘,為了父母身邊能有個人照顧,也就一輩子沒有走出過農村,當別人都在打工賺錢的時候,郭餘也就長在了這片土地上,守在父母身邊,直到父母離去。

    郭餘一生為了成家娶妻生子而苦苦掙紮,但從未對父母有過怨言。可是,像小錢,僅僅為了自己娶媳婦比同齡人晚一些,就抱怨父母沒本事,甚至在母親辛辛苦苦為自己操心蓋房子娶媳婦的事上,稍有不順心,就惡語相向。

    人心,不知道什麽時候,在社會環境和生活環境的變遷中,變得麵目全非。

    似乎,鄉村,不再是那個鄉村了。似乎,一切的美好情愫,都隨著那些漸漸老去的人而逐漸消失,在村子裏,給人的感覺就是,這裏已經逐漸失去了原汁原味的農村生活了,已經不再是那個心中的童年樂園和青年時代讓人常常懷想的地方了。

    那些新時期的年輕人,一到長大成人,就紛紛出去打工,隻要掙了錢,要麽進城買房子,要麽到鎮上安家做生意,很少有人願意真正像父輩那樣再回到農村,回到祖祖輩輩曾經淌汗曾經眷戀的地方,也很少有人想到自己的成人正是父母的衰老,當然也就意識不到,老去的父母是需要孩子的照顧。年輕人飛離了村莊,結果就是村子裏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些老人,最年輕的也就是郭餘和留根那樣五十多歲的和將近五十歲的了,而且,就連這樣的歲數的人也是少之又少。村子的上空彌漫著衰老而蒼涼的氣息。

    那些房子也漸漸老去,就像留在村裏的老人一樣,任歲月挽留,也留不住那曾經勃勃生機的一天天遠去。村子周圍一大片一大片的田地因為缺少勞動力都承包給了外來的承包商,那些心有餘力不足的老人家,隻能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寶貝了一輩子的土地在那些人手裏折騰不止。他們大把大把地撒進去化肥,摻進去農藥,這樣就可以用很少的代價換來更高的收入。那些外地的承包者沒有誰相信農家肥的養地效果,也沒有誰願意去為那些農作物捉蟲子或者傷腦筋,大家有的是現代化的先進手段和那些讓真正的莊稼人心痛的掠奪性生產方式。那些土地一旦到了那些外人的手中,就像農民嫁出去的女兒,從此就成了潑出去的水,而且覆水難收,一任人家肆虐。

    農村年輕人的機集體逃亡,在每個村子裏重複上演,他們很少考慮身後的爹娘一年又一年望眼欲穿的盼望,在農村,那些“養兒防老”的想法遍地都是,可是,孩子一旦長大,他們眼裏就隻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孩子,對爹娘,是“眼不見”,但未必“心不煩”。

    因為,老人還有對兒女割舍不了的思念。他們需要孩子的養老。

    陳老富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先是到大兒子打工的地方去溜達了一趟,他以為兒子就是他養老的金庫,可是,兒子隻留他住了半個月,兒媳婦就問啥時候回老家,還說房子小,公公媳婦住在一起不方便。陳老富這才知道,城市,不僅是汙染空氣,水和天的地方,還是一個更嚴重汙染人心的地方。陳老富從城市回來以後,就病了,他看到了不久的未來,自己淒涼地躺在床上,跟前一個人也沒有,那就是農村人常說的“不得濟”,也就是到老人咽氣,孩子都不能在身邊守候。

    陳老富的二兒子在他生病期間也來了一趟,不過不是來看老父親的,是想著和父親商量一下,準備在城裏為陳老富的孫子買房子,問陳老富能不能湊些錢,因為村裏人都知道陳老富有錢,所以兒子準備在為自己的兒子買房子這件事情上“啃”一下七十多歲的老父親,也好減輕自己的經濟壓力。

    陳老富的“養兒防老”成了泡沫。

    村裏人開始對男孩子的農村地位懷疑,大家掰著手指頭算過,留在村子裏的老人,過的最愜意的就是有女兒的人家,而且女兒越多,就越是活得滋潤,這一下就顛覆了三十年前那句“生個閨女糞堆都撅三天嘴”的重男輕女的說法。

    其實在村子裏,不止一家遭遇了兒子養老成空的事情。

    村子裏有一個名詞叫“清園子”,不知道什麽意思吧,就是說兒子長大以後,老人辛辛苦苦為兒子蓋房子娶媳婦,待到兒媳婦鬧著分家單過的時候,老人是不可能在和兒子一家住在一塊的,這時候,老人一定要搬離“兒子”的家,不管建這個房子老人費了多大的勁,到時候倉皇離開的,就是老人,這就是“清園子”。村裏被“清園子”的人家,太多了。其中就數張懷理最慘。

    張懷理是個很有頭腦的種菜人,從年輕的時候就帶著老婆辛辛苦苦種菜,沒黑沒白的,就像一頭幹勁十足的老黃牛一樣。他早早地就掙下了一份家業,也就早早地給兩個兒子都蓋上了新屋娶上了媳婦。大兒子的是前出廈,二兒子的是兩層樓,這在當時都是最趕形式的房子。張懷理年紀輕輕的就做了爺爺,張懷理原以為這下就可以看看孫子享享清福了,哪知道,兒子有了孩子以後,兒子媳婦就決定不再出去打工,而是回家來在村口開個農資經營店,張懷理滿心以為好日子要開頭了,最後卻是被“清園子”了。

    那是個很冷的深秋,兒媳婦一大早起來就到處掃地抹桌子,忙得不亦樂乎。張懷理媳婦鄧紅雲就很奇怪這個平時懶得不行的兒媳婦咋著就反常了呢。平時都是日上三竿還不起床,每次鄧紅雲做好了早飯都像是請娘娘起床一樣隆重地一遍一遍伺候,先是照顧媳婦穿衣,再是要負責給孫子穿衣,然後還要抱著孫子請兒媳婦先吃飯,等兒媳婦吃完啦,鄧紅雲才能慌慌張張地吃的早飯,吃完啦收拾好還要趕緊去地裏伺候那些養家糊口的菜。媳婦的反常讓不明就裏的婆婆有些不知所措,就說,別忙了,過一會兒我收拾就行了,你去看孩子吧,我去做飯。

    那知兒媳婦把抹布一把摔在桌子上說,不用你不管,反正你也不能賴在這兒一輩子,我早晚都得自己幹。

    婆婆鄧紅雲一聽,立時就明白這是要“清園子”的架勢。鄧紅雲也是個有性子的人,她找到正在忙活的張懷理就說,咱走吧,別招人煩,行不?

    張懷理一愣,說,大清早的你發啥神經,咱去哪兒?

    鄧紅雲就紅著眼睛說了兒媳婦要“清園子”的事情,張懷理也不是賴人,他就說,你收拾收拾咱倆的東西,我去找郭餘,把那幾間小學的破教室先借給咱住一段時間,紅雲,你跟了我大半輩子,放心,我不會叫你老了老了就住在露水地裏。我明年春天就給你蓋房子。

    郭餘為張懷理搬家的時候,對著張懷理的兒媳婦就說,妮,聽著,人呢,都有老的一天,你也是有兩個兒子的人,將來早早準備好自己的房子,免得到時候再找我借小學的破教室住,到時候有沒有我,那幾口老房子在不在,都不一定嘍。

    郭餘說完,狠狠地摔上了張懷理家的大門,對張懷理說,爺們,也就是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原先我老是羨慕你們這些有兒有女的人家,現在看來,你們這樣光有兒子的人家,還不如我這個光棍漢混得好,至少沒人清我的園子。

    張懷理苦笑著,沒回聲。郭餘也覺得這話重了些,也就沒再說什麽。

    這,也是農村的父母越來越熱衷於給自己的孩子在外邊買房子的原因,那樣雖花的錢多一些,但總算保住了自己養老的地方。

    村子一天一天的老去,村子裏的人也一天一天地減少,每到我回家的時候,走在靜悄悄的路上,想著小時候,我和小夥伴在這些小小的胡同裏追逐嬉鬧,趁著朦朦朧朧的月色捉迷藏,每到月上三竿,家家戶戶的大人就扯著嗓子喊各自的孩子回家睡覺,那時候,此起彼伏的聲音是而今再也聽不到的天籟,也是那些回不去家的孩子的心靈的永遠缺失。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就產生了想喊夥伴們回家,喊那些比我年輕了好多的農村孩子不要迷失在城市的霓虹燈了忘了回家的路,也喊那些忘記了自己有一天也會變老的年輕人別忘了做人最起碼的輪回,誰都會變老,別欺負老人,那是你的爹娘,那是你的根本,忘記了根本的你,將來你變老了,還回得去嗎?

    孩子的背叛並不能阻止老人疼愛孩子的心,有一些老人就是聽不得自己的孩子受苦。

    村西頭的陳老四突然就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電話,打電話的人一上來就問,你是陳長鎖的父親嗎,你兒子出事了,在工地上摔傷了,要送醫院,大老板說工期不到,不能結賬,現在他身上連看病的錢都沒有,你趕快想辦法,要不,你兒子可就沒救了。

    陳長鎖出去打工都好多年了,除了過年的時候,給老父親帶兩瓶酒來看看,其餘的時候,基本沒見過他的人影。他每次回來,板凳都沒坐熱就說,還有事,就匆匆離開。有一次他娘看他回來了,慌慌張張地想給他衝一杯糖水喝,結果,糖水端來的時候,他的汽車都發動了。

    陳貴鎖在工地上還是個小包工頭,每年據說也能整個十幾二十幾萬的,和他一起在外包工的人都說,他已經給自己的兒子在城裏買了一套房,他自己也有一套,看樣子是不打算回老家來住了。可是陳老四卻不懂這些房子或者大老板小老板的事,他知道的就是兒子陳長鎖出事了,他和老伴辛辛苦苦一輩子是積攢了一些養老的錢,現在要救兒子。就趕緊的全都拿出來吧。

    陳老四怕嚇著了老伴,就撒謊說自己想喝鎮上的羊肉湯,老婆子就罵他燒包,還說再有一會飯就做好了,喝啥羊肉湯,他也不還嘴,急匆匆地就騎著個破電動車上路了,老婆在身後喊他帶上帽子,他都沒聽見。

    陳老四出門以後,就直接上了去鎮上的大路,那是一條新修的村級水泥路,不寬,僅僅可以行開一輛半車的空,也是湊巧,正好有個鏟車也從這兒路過,老人也不知是沒聽見,也不知是心裏急手不管乎,在錯車的時候,一下就被鏟車帶到了路溝裏,鏟車一看出事了,就逃之夭夭。

    也是陳老四命不該絕,就在他剛剛栽倒路溝裏沒多久,他的電話又響了,電話一響,正好有人路過,就看到了路溝裏的陳老四,這樣,陳老四就被送進來醫院。這本來就不複雜的案子很快就真相大白,鏟車司機也找到了,連那個電話的來源也查到了,原來是個騙子,想騙老人家的錢。

    聞詢趕來的陳長鎖,看著病床上昏迷的老父親,聽著警察說老父親是因為要救自己急急忙忙要到鎮上去取錢的事,陳長鎖像個失去了珍貴的東西的孩子,“哇哇”痛哭,一邊哭,還一邊“呱唧呱唧”扇自己的臉“我不要臉,我不是人,我不要臉”,大家夥拉都拉不住。

    陳長鎖對自己的兒子說,以後,咱家建築隊裏的事,我是不管了,都給你。我也給你買了房了,娶媳婦的錢,你自己掙吧。我呢和你娘就回家,陪你爺爺奶奶養老,你爺爺奶奶也這麽大年紀了,我不能光為了自己的孩子忘了自己的爹娘,要是這一次你爺爺為了我不在了,我就是死一百回也換不來良心上的虧欠。

    陳長鎖的回家,陳老四的車禍,是村裏中年人回家的一個契機,雖然像陳長鎖那樣回家定居的還是不多,但逢年過節的時候,村子裏的中年人年輕人明顯多了起來,也有很多人圍著老人親親熱熱過年過節,而不是丟下東西就匆匆走掉。現在,老年人的樂趣就是湊在一起吹自己的孩子,他們也像小孩子一樣攀比,一個要是說孩子買了新襖,另一個準也會揪起來身上的衣裳讓對方看看摸摸厚不厚實,孩子剛剛給買的。

    我有一次回家,就看見幾個老頭在我家門口曬太陽聊天,他們一看我來就說,看,閨女又來送給養了,這回,閨女,送的啥?

    我揚揚手裏的袋子說,沒啥,就是些牛肉,人家都說牛肉湯大補,這不,我送來點,叫俺爹俺娘煮湯喝。

    村西頭的大爺爺就說,你爹剛剛還說豬肉吃膩了,就盼你來換換口味呢,還是閨女好,心細。

    我衝我爹擠吧擠吧眼說,“十個羅刹女比不上一個踮腳兒”,是吧,爹?

    這是我父親年輕時常說的一句話,他自己喊明的,就是稀罕兒子,說閨女早晚是人家的人,不頂用。後來村子裏出來“清園子”的事,我父親整日慶幸他有兩個閨女一個兒子,還說一個換一個還剩一個呢,要不,三兒子,還不得把這把老骨頭賣嘍。

    大爺爺說,那些老話都過時了,現在兒子是客,早晚來看看,閨女是自己人,經常來看看,要不是怕老了沒人“摔老盆”,這兒還真是沒閨女有用。

    那幾個老人就七嘴八舌的說,現在好多了,比起前幾年的日子,真是強八百輩子了。逢年過節也能看見個人影了,那幾年也不知咋啦,人人都紮錢眼裏去了,爹不是爹兒不是兒的,過得真沒啥勁,這幾年,真好。

    一個聲音清亮的老人說,聽電視上講,說要是長時間不來看有年紀的爹娘,政府還判刑,真的假的?

    一個說,咋的,還有哪個真舍得告自己的孩子,孩子再不是人爹娘也不舍得走那一步,嗨,你沒聽那句老話“隻有狠心的兒女沒有狠心的爹娘”,誰家不是呢。

    大家有嘮嘮叨叨說起地東家長西家短的那些事,我就問正在忙忙叨叨的母親,現在村裏的老人是不是都有兒女照顧。母親說,這幾年真是好,就從你陳四爺爺出事,好多了,大家夥都知道,自己年紀再大,也得有爹娘,有爹有娘,就有人真心實意疼你,想著你。

    我就說,也是這個理,不過你看發才爺爺家,就比這個還好,那門奶奶可不是夢龍叔的親娘,夢龍叔都把她照顧的那樣好。有發才爺爺是那樣,現在發才爺爺不在了,夢龍叔還是那樣,真是個好人。

    我娘就說,夢龍是個好人,這在咱村是公認的。還有你不知道的,你也知道你東平大爺出事了吧,就是上回你回來給你說的他清早出去賣菜結果就翻車了,成了植物人的事,他兒子在外邊恁掙錢都不幹了,兩口子都回來了,天天擦屎端尿的,連兒媳婦都不嫌棄他,村裏人都說現在世道真是變好了,大家都說日子有盼頭了。

    東平大爺是個老菜販子,都六七十歲了,還是個閑不住。他就一個兒子一個閨女,都成家了,兒子帶著媳婦說是在青島碼頭開了一家小飯館,專門給那些碼頭工人做包飯,可掙錢了,平時一回來都大包小包的給東平大爺帶好多好東西。東平大娘前幾年因為心髒不好走了,就剩東平大爺一個人,兒子也說要接他走,有陳老富被兒子從城裏攆回來的例子,村裏的老人都不熱去城裏養老,東平大爺也是。

    可是,東平大爺畢竟上了歲數,眼神不好,反應也慢,有一次清早起來趕集賣菜就出事了。為了伺候成了植物人的老爹爹,東平大爺的兒子就把經營的挺好的飯店都盤出去了,他還說,經常看電視上說,植物人照顧好了,也說不定有一天就能醒過來呢。再說,老父親也那麽大年紀了,早該回來了,現在有點晚,可也是補補良心吧。

    村裏的孩子大都在悄悄的變化,隻有陳老富家的孩子,還是那樣,也不經常回來,陳老富就常常眼巴巴地看著這家的孩子回來,那家的孩子回來,看的眼都酸了,也沒盼回來一個,就連當初哭著喊著來求助的陳二妮都不常來,陳老富徹底蔫了。

    可是村裏人都說這是報應,因為陳老富就不是個孝順的人,說來村子裏的“清園子”。陳老富是個始作俑者。

    陳老富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都早早地分家過日子了,他就守著老宅子和爹娘一起過。後來,陳老富要結婚的時候,他大哥就問他給爹娘在一個院子裏中不中,要是中,將來就不能分家,哥哥姐姐保證幫你蓋屋子娶媳婦,你保證照顧爹娘,當時想娶媳婦的陳老富胸脯拍打震天響,指天賭誓說要是我將來壞了良心,要給爹娘分家,就叫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陳老富就這樣和爹娘一個院子住了好幾年。開始是,孩子小,需要照顧,爹娘年紀也不老,還能給他家幹農活,再加上陳老富的媳婦有一點懶,正好有爹娘幫襯著,家裏地裏都能兼顧,一家人倒也和和睦睦的。可是,陳老富的孩子都長大了,爹娘也老了,不僅幹不動活了,還時時需要人照顧,這個時候,陳老富就開始翻臉了,先是說一些風涼話,什麽別吃那麽多,又幹不了活,消化不動還得吃藥,那不得花錢呢。後來,就臉上臉下的,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的,出門就說哥哥姐姐坑他,都不想管老人,就坑他這個老生兒子。他哥哥和姐姐就給他理論,問他當初咋說的,陳老富就說,當時我年紀小,都是你們幾個捏咕好的坑我一個,你們壞不壞良心?

    陳老富的哥哥姐姐實在沒辦法,就叫來村幹部分家。那時候郭餘還年輕,也不夠格,但發才爺爺是親身經曆的,後來,發才老人沒少給郭餘叨叨這個事,就發才爺爺那好脾氣的人都說,看著吧,陳老富不知要遭啥報應呢。

    原來,村幹部調解說,陳老富家的老宅基地都給了陳老富,也就不能再有蓋新屋的宅子了,再說,爹娘年紀也大了,就是蓋了,又能住幾年呢。也就別花那個冤枉錢,還是就在老房子住著,不過,陳老富和兩個哥哥要輪著養,輪到誰家誰給老人送飯。

    陳老富不願意,不過還裝著孝順的樣子,就說,俺倆哥都住得遠,熱天還好說,要是天冷了,拿飯送到還不就涼了,俺爹俺娘吃了還不生病。

    那時候,農村的住房都不寬裕,再加上孩子又多,都是一大家子擠在三間屋子裏,要是再住兩個老人確實挺困難的。可是陳老富說的也在理。沒辦法,村幹部就問陳老富想咋辦,陳老富就說,不如就給俺爹俺娘蓋個廚屋吧,再順便在俺的屋和俺爹的屋中間加一道牆,那樣輪到誰家誰家就來做飯,不就行了。

    李發才是會計,腦子好,就知道陳老富又要算計他哥哥,李發才就問陳老富這個蓋廚屋和院牆的錢誰出?

    陳老富說,當然是俺倆哥出了。我最小,才結婚沒幾年,孩子還小,手裏要錢沒錢要東西沒東西,俺哥不出,還叫我出不成?

    陳老富的哥哥氣得半死,可是也沒辦法,為了不讓村裏人看家裏的笑話,那時候,不孝在農村就是最丟人的事,也是最叫人家戳脊梁骨的事,陳老富的兩個哥哥的兒子都快到了說媳婦的年齡,可是丟不起這人,這樣會不受打聽,一旦壞名聲傳出去,兒子也就隻有打光棍的份了。陳老富大概就是算準了這一點,也就趁機占兩個哥哥的便宜。

    這還不算,前頭我們也說過,那時候,農村的女兒是不參與養老的問題的,最多也就是逢年過節拿著東西來看看爹娘,平時買身衣服做雙鞋的就是不錯的女兒了,養老的事,全靠兒子。可是,陳老富偏不肯放過姐姐,他說怎麽能是三個兒子平分一家四個月養老呢,爹娘明明有四個孩子,哪個不是十月懷胎生的,難道兒子懷的十個月,閨女隻懷一個月不成?姐姐也得算一個!

    村幹部分了那麽多次家,沒見過連女兒也算上的,氣得都說陳老富不要一點臉,就連李發才都生氣了,後來每每說到這一節,發才老人都會對郭餘說,等著看陳老富吧,看他咋養老?

    可不,這不就是報應,所以,郭餘恁好管閑事,就是不管陳老富家的,那一次陳二妮出事,要不是發才老人逼著,郭餘都懶得管。

    現在,發才老人不在了,可是老人早就把這些是講給了新的村幹部郭餘聽了,要郭餘心裏有個數。發才老人還說,郭餘爺們,你要明白大爺不是咒陳老富,咱農村有句老話,就叫‘吃瓜留個蒂,一輩傳一輩。’孩子都踩著大人的腳後跟哩。就是說,當老人的啥樣,孩子也會有樣學樣,你要是不孝順自己的爹娘,孩子也就會跟你一樣,這句話,郭餘就記著,準備借個機會,好好在村裏講一講,特別是像張懷理家兒媳婦那樣的,一定要講給她聽聽。

    郭餘一直等著這個機會。

    不久,機會真來了。

    東平大爺最終還是沒醒過來,半年以後,終於還是走了。東平的兒子小鎮哭得死去活來的,說自己就該早點回來,要是能早點回來,爹就不會出事。小鎮哭得村子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忍不住陪著流眼淚。正好陳老富也在場,他哭得比誰都傷心,開始是坐在板凳上哭,後來就坐在地上捋著腳脖子哭,哭得那個痛,叫人家都以為他跟東平是好朋友。

    這時候就聽陳老富一邊哭一邊說,爹哎娘哎,我不孝順,我不孝順,你咋就不領我走哎,叫我活著現世,叫我活著丟人。人家的孩子都孝順,我的孩子咋沒一個孝順哩。爹哎娘哎,你咋就不領我走哎。

    郭餘就在旁邊說,晚了,陳老富,現在老啦知道孩子不孝順難受了,你爹你娘連骨頭渣都沒了你才想起來你不孝順,要是他們活著你能好好端一碗水送一回飯,少給他老兩口吃點啃不動的剩饃饃。你也算是孝順了。你是現世報應,等著吧,到那邊,閻王爺還得下你油鍋,叫你“清園子”叫你不孝順。

    郭餘一邊說還一邊拿眼瞟著那些曾經“清園子”的小年輕人,那些人都往人後頭退退,就怕郭餘看他們。

    東平大爺的事過後,村子裏的氣氛明顯有了改變。

    後來,郭餘又趁機加了一把火,就徹底燒掉了那些“清園子”之類的歪風的根。上邊來了扶貧項目,郭餘作為村幹部就說,,這個項目就給那些因為爹娘在不能出去掙錢的孝順孩子,誰都別爭,爭了也沒用,這回事一票否決。那些平時對爹娘不好的就給爹娘說好話,想哄著爹娘幫忙去爭這個有好處又有名聲的項目,爹娘自然是不計較孩子的錯處,可是郭餘就是想借這個機會殺殺那些歪風邪氣,他就說全村人投票唄,結果投來投去,就投給了小鎮,大家都羨慕小鎮的時候,小鎮就說,我不要。爹娘都不在了,我不符合條件,我覺得應該給留根叔,他這些年一直在村裏照顧陳奶奶,雖說這幾年陳奶奶也不在了,可是留根叔也是個孝順的人,這一點我相信村子裏的人都是看到了,郭餘叔也是心裏有數吧。我呢還回去幹我的老本行,放心吧,我沒事,大不了再從頭開始。我年輕,有的是力氣。

    大家都服氣,說小鎮仗義。後來大家一商量,就覺得應該幫留根在村頭建一座超市,村子裏老人太多,買個東西動不動就要到鎮上的超市,確實挺不方便的,要是村裏有超市那可就便宜多了。留根激動地許諾,東西一定要好,而且不方便的老人就打電話,還負責送貨上門。麗華還補了一句,誰要是取錢不方便,說一聲,進貨的時候就替大家夥捎著把錢也取了,保證不泄你的密不盜你的卡,一席話說的大家夥都哈哈大笑,說幹脆叫你“二銀行”好啦,從此,麗華就被大家叫作“二銀行”。

    郭餘的這個舉措,不僅警告了那些不懂事的年輕人,也確實給上了歲數的空巢老人帶來了好處。這個村子,似乎,又恢複了以前那種樂哈哈的氣氛。那些老頭老太太經常聚在留根的超市門口聊天逗樂子,也順便在村口等大路上來的汽車電瓶車。每來一輛,大家就會猜是誰家的孩子又回來啦,猜準了,就樂,猜不準,要是那車從村口過去了,大家夥就說,準是堤南的李家莊的,在那些老人心裏,那些從外麵來的車裏一定就是回家看爹娘的孩子。

    這些看車逗樂的人裏麵,沒有陳老富。

    再後來,郭餘忙完了留根超市的事,就去了陳老富的閨女陳二妮家,他絮絮叨叨講了一些村裏的事,末了還說,二妮,你也不想想你爹咋對的你,你出事的時候,他那麽大年紀了,跑前跑後的,為的啥,不就是怕你受虧。他再不好,對你們幾個孩子也是好的吧。你也有孩子,你也知道孩子咋對的你,你不難受?把你的事講給你其他幾個兄弟姐妹聽聽吧,也把我給你說的咱莊上的事說給他們聽聽吧,別到老來再給你爹一樣後悔,這天底下,後悔藥可是有錢不好買的。

    陳二妮紅著臉,直點頭。

    八月十五的時候,陳老富的幾個孩子一塊來了,這是我從超市門口過的時候,“二銀行”講給我聽的,我覺得,真好,這樣過下去,我的村莊才是那個小時候的完美的天堂,才是我記憶裏最可愛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