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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行人。
東城風光漸好,水邊踏春的人們三五成群,出了城少了禁令,不少輕裘肥馬的貴公子牽著紫騮,沿著岸堤緩緩走過。更遠處的楊柳蔭下,有幾個衣著華麗的貴婦人鋪開了茵席,服侍的下人們絡繹送上珍饈。
士與女,殷其盈矣。
河邊的酒館裏走出一個小廝,把汙水傾倒在河裏,抬頭看去,在初春的陽光下站著的他,能看到遠處河對岸青綠的楊柳下紅綠的衣裝,短暫的偷閑後,小廝提著木桶走回了酒坊裏。他在這家酒館幫工已經一年多了,店家待他不錯,唯一不同的就是這是一家胡人開的酒樓。
春日的美景在他眼裏很鮮麗,不管是外邊遊春的人還是酒坊裏的客人都是新鮮的。小廝回到這家胡人開的小酒樓,發現靠窗的位置坐著兩個客人,他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低著頭走進裏間。
那是兩個女客,在他看來長得很好看……嗯,比她好看,他在心裏思忖後,還是更願意看酒壚後麵的女孩兒。
店家的女兒年十五,獨自在當壚沽酒,看到這小廝低著頭回來,便截住他。少女不知道他心事,和往常一樣叫他去後邊拿酒,準備給那兩個客人送去,因為是女客,她決定自己送過去。
柳花點點,麗日晴窗,風吹春酒滿店香。
長安的胡商不少,或許是西邊的胡人很會做生意,不少胡人開的店都有許多客人,尤其是酒樓。店家女兒雖然才十五歲,對於人情十分練達,開年來生意和天氣一般逐漸回暖,今天的店中人不算太多,她看那兩個女子氣質,生出結交心思,哪怕上去多說兩句,說不定以後就能得到更多回報。
把蒲桃酒輕輕放好,胡家少女聽到了兩人的私語。
“晏晏,晚間直接去我家吧。大兄家的小侄女早就念著找你,恰好我嫂嫂要做雙鞋送你,沒有你的鞋樣……”
另一個年紀稍小的女子烏發挽起,模樣嬌俏,一雙秋水瞳人靈動有神。
“可是我出來的時候和……”
她話沒說完,女伴便輕笑出聲:“晏晏還沒出嫁就這麽要緊著他,依我看謝兄也很著緊你,在我那裏待得晚了不怕他不來接你。”
能這樣調笑的,多半是閨中密友了。
看到胡姬送來春酒,兩人暫且壓下話頭,晏晏看著這中原裝扮的胡家女兒,善意地衝她一笑,對方大大方方地斂衽還禮。
“兩位姐姐可還要點小菜?都是我們自家做的。”
晏晏看左棻,左棻點點頭,說自己沒怎麽來過,全憑晏晏做主。其實小晏晏也沒怎麽來過,她第一回來這裏還是謝客帶著來的,想著叫個什麽,善解人意的店家女兒一一向她們介紹自家的幾個招牌小菜。
隨後兩人隨意點了兩個,小胡姬盈盈一禮,回身上菜去了。
晏晏和左棻今天攜手出遊,本來左棻受邀去城外樂遊原參加文人們的一個小聚會,晏晏不想跟著去,幹脆她也推了沒去。
兩人如今稱得上好友,晏晏想想覺得有趣,分明自己算不上精通文墨,偏偏和真正厲害的文人才女關係不差。比如左棻在長安的女子中以文氣著稱,和自己挺合得來,再如自家夫婿,更是不用多說。
如今已然是個大姑娘的晏晏保有著一貫的靈氣和利落,這她並不在的性格,在與人——尤其是與聰明人結交時,又怎會不受人喜愛呢?
等到菜上後,小酌微甜的胡酒,春風如醉。
店裏陸續進來客人,胡姬和幫工的小廝,還有後邊的胡人夫妻都紛紛忙碌起來。
角落裏坐下一個衣著華美的貴公子,身邊跟著的大概是他家的下人,穿著皂色短衣,在一邊沒敢坐下。酒坊裏的小廝上前去詢問,這位黑衣玄冠的年輕男子僅僅要了一壺酒,隨後不再理他。
他在店內環視一周,窗邊的兩位女孩兒正在說著話,顧盼之間,神色同窗外的柳條一般明媚可人。
其中一個他之前認得,雖然對方不認識自己,應該是秘書郎左太衝的妹妹,長安小有名氣的才女。可另一個神采奕奕的女子他不知道,不禁多看了兩眼。
收回目光,年輕男人靠著椅子,微眯著眼,不知在想什麽。
爾後,平靜的、閑適的春日氛圍,終於被打破了。
一個穿著特製衣甲的男人信步走了進來,當壚賣酒的胡姬抬頭看到那人,臉色一變。
角落裏的年輕男人皺著眉看著那分明是羽林士裝扮的人緩步走向土壘的酒壚。按理來說這時候長安的羽林郎應該在長安城中巡視,維持治安,這人獨自進了城郊的胡人酒坊,不知是要做什麽。
馮子都是這幾天神氣飛揚,通過主家的關係新拜羽林郎後,恨不得四處炫耀這身裝束。尤其是這家酒坊,更是要特地過來。
“大人要喝酒麽?請到外邊坐下。”小廝見機過來,躬身說道。
馮子都看都沒看他一眼,將身子斜斜倚在酒壚上,臉上掛著笑。
“小娘可還認得在下?”
胡姬沒想到這個經常過來耍無賴的市井無賴居然搖身一變成了長安城中的羽林士,之前自己能與他周旋,頂多是被他拖欠酒錢,隻要神色嚴厲,這潑皮也不敢太過火。這回怕是要受他欺壓了。
馮子都從從來不是什麽好人,之前就在長安兩市間遊手好閑,自詡頗有任俠風采,喜歡交朋友。自從和霍家二公子結交後,討得對方歡心,如今反而成了專管治安的長安羽林士,雖然不能和正規羽林衛一樣在宮中宮外巡視,能在這邊耀武揚威正是他夢寐以求的。
之前對自己不假辭色的胡人小娘,如今還不是得乖乖陪著笑臉
想到此處,馮子都笑容更甚,或許是膽子大了,和胡姬說話要酒時神色越發沒有顧忌,嬉皮笑臉地就去抓她的手。
胡姬被他抓住,一下掙脫。酒台子上的酒甌哐啷啷掉在地上,一時間店裏不多的客人全都看過來。
馮子都惱羞成怒,他在進來之前已經去河那邊的酒館白喝了幾碗酒,興頭上想起胡人酒肆胡姬潔白如月的一雙手,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沒想到這個小姑娘這麽硬氣,他感受到眾人的目光,尤其是看到角落裏兩個貴人家的小姐,更是覺得落了麵子——在他看來以後自己結交的就是這一類的長安貴人,至於酒壚後一臉警惕的胡家小女兒,已經是低自己一等的人了。
“爺叫你打酒,你這是什麽意思?”
馮子都撿起那個酒甌,打了個嗝,酒勁上頭,又要伸手去拉胡姬。
“把這個都裝滿了給我。”
胡姬定定看著他,不敢動作。一邊的小廝怒火中燒,卻是沒有勇氣上去和他講究。
馮子都便笑出聲來:“還是怕我不給你錢?昆侖奴,賤庶人,好好看看這是哪裏?”
酒甌被他摜在地上,摔成碎片。店裏有兩個客人在桌上放了幾個錢,悄悄出去了。
馮子都環視一周,見此情此景,更是得意,一時間豪氣幹雲,想來長安以後大可去得。
那邊角落裏的年輕男人按捺不住,萬萬沒想到一個小小羽林郎如此放肆。顧忌著要不要犯白龍魚服的危險上去,畢竟他才帶了一個小廝進來,而這個羽林士挎著一短刀。
店中一片安靜,胡姬到底隻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子,縮在酒壚裏不敢出來,裏邊胡家店主出來想要求情,被他一把推開,看那樣子是要繞過台子進去找胡姬。
小店裏隻剩下馮子都的謾罵聲,年輕男子還在猶豫。
那邊輕飄飄地走過一個人影,她緩緩走過來,臉上帶著笑,笑得很好看。
年輕男子是這麽覺得的,馮子都也是這麽覺得的,兩人都愣了一下。左棻沒拉住她,因為這一切太自然了。
她就那麽走過來,隨手在酒壚邊拎起酒家用來挑幡的長棍,和她之前打狗一樣,沒有絲毫猶豫,照著就是一棍子下去。
當頭棒喝,可能打醒你?
馮子都伸出去的那隻手被狠狠一棍子打將下來,一下發出了慘叫。接下來就是想拔刀,可這看起來體格嬌小的女子心狠手辣,照著左手又是一棍子。
吃痛的羽林郎想要撲上來,可是赤手怎麽能碰得到她的一片衣角。接連挨了幾棍後,店裏幾人看得膽戰心驚,喝醉了的青皮無賴嗷嗷直叫,被這女子一頓棒打,撞在酒壚上,叮叮當當一陣亂響。
馮子都感覺到耳邊生風,一棍子便把他的肩膀打塌來,想要抬起來的手又痛又麻,隻覺得天旋地轉,本就是不多的醉意被打得魂飛魄散。偏偏對方不是毫無章法,也沒有打他的要害,專門打薄弱關節處,最後在他胸口輕輕一戳,這醉漢就仰麵倒在地上,一隻手撐著地,恍惚間看到頂上的棍子,嚇得抱住頭,最後那棍影懸在空中沒有落下。他咳嗽幾聲,口中卻是連場麵話都說不出來,臉上涕泗縱橫,偏著頭嘔出一灘黃白之物。
原來晏晏在他的腹部點了幾回,把這欺軟怕硬仗勢欺人的潑皮打吐了。
安靜下來的小店又陷入僵局。胡商一家兩邊都不敢得罪,想到以後要是這馮子都找上門可怎麽辦,對於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晏晏,隻有胡商家小女兒一直看著她。
那年輕男人終於站了出來。
他沒有理伏在地上的馮子都,朝晏晏和過來的左棻行了一禮:“左姑娘,這位……”
他準備問,地上的人猛烈地咳嗽幾聲。
緩過氣來的馮子都早已醒過來,吐了一地的酸水說不出話。直到年輕男人板起臉,厭惡地喝道:“還不快滾!叫霍瑜瑞明天來見我。”
馮子都一個激靈,對方居然準確地叫出來自己主子的名字,霍家老二正是他們羽林郎的禁中首領。
衝動之後的晏晏不知道怎麽收場,一看有人給她收拾爛攤子,心中大快。把棍子扔在一旁,竟然學著男兒姿態還了一禮,把自己當成俠客了,完全忘記自己這些日子正和楊子老師學習禮儀。
這玄冠男子看得笑起來,於是轉身安撫胡人一家。
……
左棻這種性子恬淡的女子,還沒經曆過這種事,說不清對身邊剛剛打了人,又拉著她一路出來的晏晏是什麽心情。她隻是覺得那個年輕男人很不普通,按理來說長安的文人公子她都該知道,這位卻沒見過。
對方居然認識自己。左棻回想起他的裝束,腦中閃過一個猜測,越想越像,讓她的臉色頓時不自在了。
“晏晏,我們跑什麽?”
晏姑娘抹去額頭上的細汗,仔細一想,好像自己沒做什麽壞事。
“對啊,我們跑什麽?”
有風吹來,胡家的小酒樓在榆柳蔭裏,已經看不清了。
馮子都這種無賴,還不夠入他的眼。倒是這個英氣不凡的小姑娘,讓這個已經二十多年紀還沒有立側妃的東宮太子動了心。
奈何他處理好一切後,回頭想要說話,那個小姑娘居然拉著她的女伴悄悄跑了。
這位微服出遊的當朝太子自信還能再見到她,他如今常常要去聽幾個太子太傅的教誨,而左棻的哥哥,正在他的學宮裏做秘書郎。
可是他不知道,今日驚鴻一瞥,這位見不慣人間不平事的女俠,幾天後就要淡掃峨眉,身著紅裝嫁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