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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雨聲連綿,微涼的夏風吹拂簾幕,微微揚起,又無聲落下。令令聽見褆兒說話,猛然坐起,胡亂擦著臉頰的淚水,道:“臣妾失儀了...”

    褆兒把兩朵海棠花遞至令令麵前,仍問:“你從何處學的?”

    令令心潮湧動,雙手顫抖的拿過褆兒的荷包,她細細的摩挲著,忍不住淚流滿麵。她以為自己永遠無法與褆兒相認了,以為自己憑什麽說自己是當年的小姑娘令令?此時此刻方知道,原來...原來所有的一切早就已經注定。

    她腰身發酸,不敢大動,便淚眼婆娑道:“殿下能否幫我把榻下的小木盒取出?”說著,不由又笑了,她又哭又笑,把褆兒看呆了。

    她輕柔道:“殿下或許不信,臣妾有一隻與您一模一樣的荷包,就在榻下的小木箱裏。”

    小木箱很舊了,布滿了厚厚的灰塵,四腳的黑漆全掉了,露出木頭的黃棕色。令令把木盒放在膝邊,憐惜的用袖口擦去灰塵,眼淚止不住往下滾,滴落在飛塵之中。

    褆兒從袖袋取出帕子替她拭淚,低聲問:“哭什麽?”令令的手指在木盒上摩挲著,帶著哭腔道:“這是我娘親留給我的遺物,殿下...我想我娘親了。”

    她垂臉落淚,用袖遮麵,已是哽咽不止,哭得柳斷花萎,肝腸寸斷。

    褆兒胸口陣陣鈍痛,以往他在書中見到“心疼”二字,從來都沒有切身體會。此刻從靈台深處忽而湧出一種感覺,他倏然知道了,原來是這種感覺——心疼一個人,是這種感覺。

    他一隻手慢慢的搭住令令的肩膀,輕輕攬她入懷,望著窗外雨霧氤氳,歎道:“今兒的雨真大。”待心緒平靜,令令方打開木盒,盒中並無旁物,隻一支木製的簪子,半錠銀子,和一個荷包。褆兒甚覺詫異,撿起荷包與自己的一比,除了顏色不同,針線經緯竟然當真無異。

    褆兒驚訝道:“這荷包...”

    令令凝視著褆兒的眼睛,這雙眼睛她曾夢見過無數次,眷戀過無數年。她道:“殿下,臣妾跟您說過,你我曾在楚郡見過。這隻荷包,是王後娘娘送給臣妾的...”今時今日她方知道,當時女大夫送給她的平安符,竟然是一對。她聞言細語的講述起舊時的事,大楚的青石街,大楚的六疾館,大楚的桃花樹,大楚的褆兒弟弟,還有無數共度的星光和殘陽。

    褆兒認真的聽著,緊緊攢著兩隻荷包,又拆出裏麵的平安符。他迷惘的抬頭,眼中映出令令的臉龐,他想起她曾說——“臣妾小時家門口有幾株桃花樹,每年春時開花,極為豔美。”他夢裏也有桃花樹,永遠盛放,永遠漫爛。

    他不禁道:“莫非...你就是我夢裏的姑娘?”

    所以第一次見到她,就夢見了她...所以總覺她親厚,總愛聞她身上的皂子味...所以一見她哭,便覺得心疼...即便如此,他仍然不得不提防,他是太子,未來大莊帝國的繼承人,九郡之中仍有無數的逆徒想要謀逆。自他成年始,便有無數的女子送進宮,他甚至不敢成婚,因為猜不透誰會有所企圖。連選擇靈靈為太子妃,亦是因為知根知底。

    靈靈深愛他,他心裏很明白。而且,他也並不是沒有動過她。

    靈靈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但男人對於女人的愛是什麽,他不知道,此時此刻仍然不知道。他十七歲,對情愛之事不甚追求,他見過世間最好的夫妻——他的額娘和他的父王,他們琴瑟和鳴,情投意合。褆兒也期盼過,也曾反抗過,但最後,他還是妥協了。要為一國之明君,豈能無家無妻?

    所以,他願意立靈靈為太子妃。

    如果他永遠不會愛上女人,那靈靈就是他最愛的人——至少是最為親密的人。

    如此想著,褆兒心裏千頭萬緒,思忖半響,竟不知從何說起。令令道:“我並不知你夢裏的姑娘是誰...可是殿下,臣妾...臣妾能喚一聲您的名字嗎?”

    褆兒指尖發顫,點了點頭。

    令令親啟唇齒,眼淚雙流道:“褆兒...”她實在忍將不住,掌心捂住臉頰,撫麵而泣。她等這一天實在等得太久,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傍晚雨停了,花枝青翠欲滴,水珠滾滾,天際露出幾絲細細的雲彩。晚晴剛剛沐浴更衣,坐在亭中由宮女擦頭,承瑞舉劍在林中練武強身,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好似平常百姓家。褆兒牽著令令至飛凰殿,徑直走到晚晴麵前,道:“額娘。”

    晚晴瞧他滿臉正色,便揮手命宮女退下,方問:“何事?”

    令令略略屈了膝請安,她身懷有孕,早有規矩免她大禮。褆兒看了看令令,眼中的柔光,連晚晴都覺嫉妒。褆兒道:“額娘,我想讓你重新認識陳良媛。”稍頓,旋即問:“您還記得令令嗎?”時隔十餘年,大楚諸事早已塵封如土,晚晴乍然聽見令令的名字,仍然嚇了一大跳,問:“你怎知道令令?”她生性聰慧,又機敏善辨,馬上知道眼前的陳良媛便是令令。

    她倏然站起,滿身的青絲攔腰,在風中揚起。

    令令雙眼湧淚,喚道:“女大夫,我是令令呀。石青街的陳令令...”其實晚晴從大楚回莊後的幾年間,曾四處尋找過令令。當年她的父親被楚益湉吊死在城樓,母親遠赴她鄉,晚晴深覺有愧,到哪裏都沒忘尋找她們母女,豈會料到,令令竟然就在莊宮裏。

    難怪,第一次召見她時,便滿心憐憫,不忍苛責。

    晚晴握住令令的手,滿腹喜悅,卻隻是一句:“這些年,苦了你。往後,都是你的好日子。”刹那間,霞光漫天,金輝灑遍了半壁莊宮。

    太極十七年冬末,晚晴長孫落地,陳良媛晉封為良娣,獨賜殿宇於東宮西側,侍奉褆兒左右。太極十八年春,褆兒掌權,承瑞以巡視九郡為由,與晚晴相伴,遊曆大莊帝國。

    兩人領數名護衛,從莊州出發,先後去了楚郡、遼郡、齊郡、薑郡、陳郡、鄭郡、魏郡、清郡...他們數渡潮白河、楚定河,最後往東邊大草原祭祀大清亡君,在京州域林落腳。

    多年後,晚晴終於回到故土,回到魂牽夢縈的域林。

    匆匆數十年,一晃而過。域林仍然是域林,陽光依然金黃,依然熱烈的照耀著樹林。晚晴熱淚盈眶,她抬起手,絲綢般的狂風從指間劃過,夾雜著燥熱的氣息。枯黃的落葉飄至她的發間,承瑞輕輕捏住,放在掌心把玩著,道:“我到底帶你回域林了。”

    晚晴踢了鞋,攀著樹枝往上爬,承瑞擔心她摔跤,忙的在底下張開雙手要接,他道:“你可不是十八歲了,小心筋骨。”晚晴已爬到樹尖,從綠葉中探出頭,道:“承瑞,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我掉下去,你接住我。”承瑞穿著白色的長袍,寬大的闊袖和裙擺在風裏雀雀欲飛,與舊時的樣子重疊,使晚晴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時光——靜謐,純粹。

    承瑞哭笑不得,道:“別玩了,下來吧。”

    如果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仍然會掉下去,嫁他。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仍然會不顧一切的接住她,娶她。

    晚晴坐在樹丫裏,光著腳丫蕩著,笑著,眼前劃過一幕幕的場景。離開域林後,第一次見到承瑞的驚喜,將玉如意賞與他時的羞赧,大雪中與他騎馬,宮牆上與他對峙,數次逃離他時的悲慟,在大楚時對他的思念...所有的一切一切都糾纏在一起,變成了現在的她與他。

    如果這輩子,沒有遇到承瑞,無論如何都不會幸福吧。

    她低頭望著伸長了脖子的承瑞,雖然他老了,雖然他沒有以前俊美,雖然他也有臭脾氣,雖然他鬢角已經有了白頭發...但莊承瑞依然是她的莊承瑞,是九國之中,最為英明神武的大莊帝國之王莊承瑞。世上沒有任何人能與他相比,沒有任何東西能與他交換。

    承瑞焦慮的在樹底下打著轉,唯恐晚晴失足跌下,自己接不住她。他戰傷太多,加上年紀漸長,體力已大不如前。偶有病重的時候,他真的很擔心,擔心自己會比晚晴先死。

    多少年過去,他仍然覺得她是隨時都能離開自己的清國長公主。

    但他早已無法離開她,沒有她,他會死。所以無論她想去哪裏,他都願意陪她,無論她想做什麽,他都給予無限度的寬容。隻要能留她在身邊,旁的瑣事又能算什麽?就算天塌下來,若能和晚晴死在一起,他也心滿意足。

    他常常會想,如果沒有兆佳晚晴,便絕不會有大莊帝國。

    晚晴在樹尖張了張手臂,作勢要往下跳。承瑞額頭青筋直跳,氣急敗壞道:“不行,不行...”晚晴卻不顧一切,往承瑞懷裏跳去。

    風在指尖流轉,陽光照耀天地,那一頭——

    是他溫暖又寬廣的懷抱。

    我愛你,承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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