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八一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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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域,風家城,花月樓。
    半年前的花月樓,不過隻是南域罪土上,尋歡作樂場所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
    但自風中醉出名,化身當世最強傳道主,披上“中醉大帝”這身大氅後。
    “花月樓前一頓酒,試爾胸中三尺劍!”
    當時經風中醉之口,為五域廣知的這句話。
    究竟一開始是對誰說,提及的內容又是什麽,都不重要了。
    這話頗有些傳唱度,後續經過一番炒作,花月樓一躍而上,就成為了風靡南域的第一青樓。
    甚至有人提出了口號:“天上第一樓,天下花月樓,雙樓並立,求道尋歡。”
    花月樓嚇得腿軟,連呼不敢。
    這口號就是風中醉提與花月樓,花月樓請人在五域各地炒出熱度的。
    怎麽說呢,風中醉與花月樓,算是互相成全。
    在當時傳道過後,五域無數人,前來花月樓給風中醉請酒,風中醉自是欣然交友。
    他現今也算花月樓的半個主人了。
    平日裏傳道,要麽是在風家大宅,或是給人傳一傳南域風家的一些事跡,或是炫一炫當年輝煌。
    有人嫉妒,有人排斥。
    所以更多時候,則是定在這花月樓,定在高樓之巔那方掛有那句名言的“試劍台”上。
    “風少,出大事了!”
    “讓讓,我找風少,謝謝!”
    此時,試劍台周,人滿為患。
    風中醉正請了兩位古劍修,在台上比劍。
    他則磕著瓜子,翹著二郎腿,時不時對台上之人指點、評價一二。
    前頭自有人拿著兩顆金杏,一對準試劍台,傳道比武畫麵,一對準風中醉,聽他評頭品足。
    值得一提的是……
    風中醉,圓潤了。
    不止臉頰多了許多肉,整個人都是如此。
    他坐在太師椅上,姿態放鬆,小腹稍稍隆起,足有六個月大,下巴堆疊,已有五層,眼睛狹小,被肉擠壓。
    較之於半年前,風中醉已不複少年英姿,多了些許富貴之氣——人未中年,也能發福。
    在他的傳道畫麵中,隻有少數是針對台上比試二人的,更多都是在調侃風中醉:
    “酒別喝了,今天第十六壇了,你是真能喝啊!”
    “燒雞也少吃,我的中醉大帝啊,也不看看你肚子多大了,你真不在意這些嗎我在意啊,我要洗眼睛了!”
    “我服了,實在不行,風中醉你去煉煉靈、減減肥吧,古劍修怎麽可以懶成這樣,你現在吃個雞腿,都要人喂”
    “還我少年風中醉!你是誰,你快給我從中醉大帝身上下來!”
    “還吃你掉人了,都跑去看紅娘了!”
    “紅娘嘿嘿……白娘,大娘!風中醉最喜歡了!”
    “……”
    還別說,真掉人了。
    一開始,風中醉並不在乎。
    他現在每天的日常,便是醒人、醒酒,沐浴更衣後,坐轎子來到花月樓。
    隻需開啟金杏傳道畫麵,挑幾人上台比劍,這方試劍台,能養他後半生,甚至能養活整個風家。
    說他現在是南域風家的搖錢樹,都不為過!
    而金杏畫麵的觀戰者,人數都是不穩定的,好點時破七八百萬,不好點也有個五六百萬。
    他是誰
    中醉大帝!
    再差,人能掉到五六個去嗎
    可眼下,五六人是不至於,可才幾眼沒看,方才記得是七百多萬,怎的一下變成三百萬了
    “人呢”
    風中醉瞄一眼人數,嚇得彈起……根本彈不起來!
    他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對著身邊衣衫襤褸的美女低聲道:“人呢,都跑去哪了,給我瞧瞧情況。”
    風中醉是不屑邊解說邊看評價的。
    當時他扛傳道鏡的時候,就沒有這個習慣。
    現在七百萬人,一人一條評論,他也看不過來,且全是罵自己發肥的,看了也不高興。
    他們哪裏知道,這在古劍術中也是有些說法的:養劍術!
    可評論不能不看,風中醉便命人時不時篩選幾句,作以抽獎,而自己回答問題。
    這人數突然掉了幾百萬,肯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總不能是我出問題了吧”
    半年來一直是這個風格,且走到極致。
    風中醉隻是發福,不是發蠢,他要真想瘦回去,自覺還是有那個毅力的,隻是不願罷了。
    傳道主林立,百家爭鳴。
    自己雖是吃了第一隻螃蟹,若無點辨識度,很快就會淹沒在大浪之中。
    風中醉名字帶醉,人可是清醒得很!
    身邊衣著清涼的侍女很快按胸俯身而來,柔聲道:“好像都去紅娘那邊了,聽說是出了大事。”
    紅娘
    風中醉知曉此女。
    若說自己是傳道界第一,紅娘便是後來居上,大有蓋壓自己之風。
    ——當然,這是建立在自己還是個瘦子的基礎上,現在她沒有半點贏的可能!
    除非天塌了。
    亦或者她伴上了受爺。
    “怎麽可能,哈哈……”
    風中醉思及此大笑,半年來連他都聯係不上受爺,受爺若真想複出,自己肯定是第一選擇。
    跟別人
    還得建立默契,多累啊!
    “何事”風中醉問著。
    身邊侍女再次俯胸,喂了一顆櫻桃,說道:“聽說紅娘在鬼佛界那邊找到了受爺,正在和華長燈打。”
    世界孤立我……
    世界突然變成灰白色,眼前連一點色彩都看不見了,風中醉腦殼一暈後,櫻桃核直接從鼻孔中嗆了出來:
    “你!說!什!麽!”
    受爺
    華長燈
    人類的口中,怎麽能以如此平靜的口吻,道出這兩個名字來
    金杏觀戰者聽不見美女的話,隻看得見風中醉突然彈起,頓時刷過滿滿評論:
    “什麽東西,嚇死老子!”
    “胖子彈射,鼻孔櫻桃!”
    “求你了,減減體重吧,突然貼臉,豬頭嚇哭我家小寶……”
    試劍台後,那擠了半天擠不進來的風家傳訊員,隻得高高跳起,揮舞著手,喊道:
    “風少,別磕瓜子了!”
    “受爺在鬼佛界和華劍仙打,我們的人確證過了,是實事!”
    世界,二次灰白。
    風中醉麵如死灰,嘭一聲坐回了加寬加大的太師椅上,險些將椅子砸爆。
    “停!”
    他直接掐斷了金杏畫麵,麵色陰晴不定,對著身邊人說道:
    “去杏界,聯係李大人,我要此戰以及接下來所有戰鬥的獨家傳道權,隨便他們開口,靈闕我有!”
    那傳訊員早有所料,回道:“李大人不在……”
    “那就聯係朱大人!”
    “朱大人不理這些事情的,他向來看不上風少您……呃,我們。”
    “木子李我們請了那麽多人酒,一個能說話的,你都聯係不上”
    “全部沒空……”
    “半聖臧人呢我與他有一酒之誼!”
    “臧人前輩,也在閉關……”
    風中醉本來腦子暈乎乎的,一下酒全嚇醒了,突有種再也握不住指間流沙之感,慌道:
    “老家主……”
    “風少您忘了老家主之前勸您練劍,您說之後再練,他便不見您了。”
    “持我手令!去請羊老!”
    “羊老三月前,同巳人先生進杏界授學,迄今未歸……”
    “那就請歸!”
    “風少,之前請過十數回了,您忘了嗎之前想讓羊老上試劍台,他一直沒理會……”
    咯噔。
    風中醉癱在太師椅上,心跳過速,麵色煞白如紙,有一種被全世界拋棄的錯覺。
    明明在數息之前,他坐擁一切!
    他有著七百萬觀眾,連減肥、勸劍,他們隻是在調侃……吧
    “風少,您流了好多汗呢,奴家給您擦擦”
    身邊侍女再次俯胸而來,風中醉突而暴起,一把扇飛了此女,厲聲爆喝:
    “廢物!”
    “不知受爺,不識華劍仙,狗眼不識人……我養你們何用廢物!統統廢物!”
    滿堂死寂,人心惶惶。
    風中醉如同溺水,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撐起當下自身這個重量之物。
    直到他靈光一閃,小眼瞪張,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蕭晚風!”
    “對!蕭晚風,速速去杏界找蕭晚風!”
    “我與他有恩……不,我與他有深厚交情,我倆莫逆之交!他會助我,他定助我!”
    傳訊員無動於衷。
    風中醉聲嘶力竭:“去啊,愣著幹什麽”
    傳訊員張了張嘴,瞥向了一側,隻得一聲低歎,依舊是無作聲。
    試劍台人去樓空。
    樓道口拐角處,離的離,散的散,最後隻剩下孑然一道身影,筆挺而立,形如利劍:
    “風中醉,我一直在這裏。”
    一聲輕喚,風中醉驀然驚醒。
    他抬眼望去,樓道口那同齡的少年器宇軒昂,英姿勃發,身後背負巨劍劍匣,眉壓目,眼蘊光,炯炯逼人,勢拔山嶽。
    “蕭晚風……”
    風中醉從太師椅上再度驚起。
    他猛然回想起來,蕭晚風並不跟自己一樣住在杏界,這家夥隻去了那裏一次,便回來了。
    不懂享受的家夥……
    但他卻一直在花月樓……
    是了,他之前同自己約好了,一道前往鬼佛界曆練,在等
    不啊,半年來,金杏傳道一開,自己便沒時間了,也不是故意拖,但確實最後是徹底忘記了蕭晚風,直至現在……
    “蕭兄!”
    風中醉用力眨眼,抹著淚花,伸手想要迎接:
    “蕭兄救我!蕭兄救我!”
    “我知錯了,我真知錯了……蕭兄,我隻有你了。”
    蕭晚風並不似花月樓半年來萬千來客,一味向自己奔來,他依舊立在原地,平靜開口:
    “我無法救你,能救你的,從來隻有你自己。”
    風中醉張了張嘴,想抬步往前,可主動靠近未免廉價,他垂下手,說道:
    “如何救我”
    蕭晚風眉眼一斂:“與我一道去鬼佛界。”
    “好!”
    風中醉大喝,他要奮起。
    他推開太師椅,蹭蹭往前跑去,奔向蕭晚風,沒幾步氣喘籲籲,垂頭停了下來。
    他撐著膝蓋,突然像意識到了什麽,抬眸望向樓道口那少年。
    少年負劍,俠氣凜然。
    他已胖成圓球,劍廢靈褪,而今走不動道,連飛行都怕摔倒。
    同在花月樓,同齡同出道。
    一人在地底,一人在天巔。
    風中醉不認為自己是在地底的那個,他已是人上人,他撐起自己說道:
    “去,現在就去!”
    蕭晚風微搖頭,失望道:“花月樓距鬼佛界,不止受爺說的十萬八千裏,或有十萬八千界之路遙,你跑得動”
    風中醉一揮手:“抬轎子!”
    “鬼佛界已有聖級鬼物出沒,受爺給你抬轎子,你或可安然無恙。”
    “蕭兄,你在開什麽玩笑那可是受爺!我倒是想,啊哈哈……”
    “風中醉,是你先開的玩笑,不是嗎”蕭晚風目光清冷,“抬轎子去鬼佛界,你當鬼佛界也花月樓開的”
    風中醉沉默了。
    他轉頭,望向北方。
    他曾在中域同受爺並肩作戰,遇半聖、逢聖帝、敵祖神,他們意氣風發,他們嘎嘎亂殺!
    “區區聖級鬼物……”
    “紅娘手下太虛,金叔、符老,連麵都沒見著,給那白臉鬼一劍斬殺。”
    “這不還有受爺……”
    “半年來,你見過受爺沒”
    風中醉一時語塞。
    受爺很忙啊,我才幾號人物
    他在修煉,又怎麽可能會見我
    “蕭兄你這話說的,好像受爺見你似的……”
    “我見過。”
    “什麽”
    “我常去杏界,請見羊老,請見巳人先生,我常去中元界,請見受爺,請見八尊諳……”
    蕭晚風話還沒完,風中醉哈哈大笑,這回眼淚是笑出來的,打斷道:
    “哈哈叩,蕭晚風,你在開玩笑嗎,都什麽時候了,還第八劍仙……”
    “第八劍仙不是見不到,而是你想不想見,習不習劍,他們都很好說話。”
    “放屁,羊老我都請不來試劍台……”
    “請不來,你自己不會去”
    風中醉思緒一震,察覺到了什麽。
    他四下張望,指著地板,指著這花月樓,指著麵無表情形如傀儡的手下人端著的兩顆杏珠:
    “我去作甚”
    “我去了,這裏怎麽辦,我有七百萬杏子,每天都按時等我……”
    嗡!
    蕭晚風並出雙指,其上附著些許銀色。
    他以十段劍指,往花月樓試劍台隔空一劃,“哢”的一聲,試劍台裂成兩半。
    風中醉呆滯了,無聲喃喃:
    “劍念……”
    這一劍,將半年紙醉金迷斬穿,將現實鏡花水月斬破,風中醉幡然醒悟……
    不!
    他不願醒來。
    他感覺要瘋了。
    他頹廢了半年,居然脫離了整個世界——連蕭晚風都能修出劍念了
    “這不可能,半年時間而已,人的變化,怎麽可能有這麽大區區半年!”
    幻劍術!
    這絕對是幻劍術!
    大幻無虛,大想如常……受爺說得對,蕭晚風這廝該不會是嫉妒我的熱度,對自己施展了幻劍術吧
    “蕭兄!”
    風中醉猛又清醒回來,不敢遠離這最後救命稻草,嗚咽道:“救我……”
    蕭晚風依舊沒有放棄。
    落難之時,是風中醉施的援手,一飯之恩,亦當傾力相報。
    可他等了半年,無法再等了,隻沉聲道:“風中醉,現在跟我去鬼佛界,我救你。”
    太虛都被瞬斬,我去送死嗎
    風中醉拄著膝蓋,氣海空無靈元,手腳皆是無力,根本抬步不得。
    他望著蕭晚風。
    蕭晚風直直盯著他。
    他很快眼神閃躲,挪到了一邊去,垂下了頭……
    就如斷裂的試劍台。
    半年時間而已,風中醉隻覺自己與蕭晚風之間,有了深不可逾的鴻溝。
    “風少!”
    “……”
    “風中醉!”
    “……”
    蕭晚風一連呼喚兩聲,風中醉沒有抬頭。
    他懂了,點點頭轉身,抬步走下樓道,隻留餘音:
    “風中醉,我去鬼佛界了。”
    “第九十六次邀請你,也是最後一次。”
    “跟得上,你便來,跟不上,花月樓養你後半生,也不錯。”
    九十六次……
    風中醉怔然抬眸,不是第二次嗎
    他人在高處,望著少年下樓,身影逐漸遠去,隻覺自己又失去了什麽。
    他蹭蹭跑過去,扒拉在樓道的欄杆上,往下張望,想要呼喊。
    “鏗——”
    劍吟聲動。
    蕭晚風背後劍匣裂開,熠熠劍光閃爍。
    風中醉險些被刺瞎了眼,被閃得淚流滿麵,他抹去淚水,樓道不見人影。
    “蕭晚風!”
    他衝到花月樓巔的高台旁……
    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半年前親手題的字,飄逸瀟灑,鳳舞龍飛:
    “花月樓前一頓酒,試爾胸中三尺劍。”
    風中醉愣住了。
    回過神來,憑欄望下。
    樓下少年身影已是遠去,步伐堅定,從未止停,其身後巨劍作顫,劍勢昂揚。
    “等等,這劍”
    風中醉再次揉眼,這才看清。
    蕭晚風一直背著的劍,那不知何時,再不曾遮掩的劍,原來是……
    玄蒼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