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花容月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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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月來, 鄔州突然多了一位人物。據說, 是在去年秋天, 一個英俊的和尚,衣衫單薄持一柄禪杖,到了城外山上的銅佛寺裏要掛單。銅佛寺規模不大, 韋陀手裏的降魔杵都是杵在地上的。行腳僧看了這韋陀, 多半就識趣的離開。

    這個自稱叫做“圓信”的僧人大步跨進了禪院, 與方丈談過之後,就從掛單變成了長住。自從圓信來到了銅佛寺, 往來寺裏的善信漸漸多了起來。圓信也講經, 也做俗講, 初時是小娘子們愛聽愛看, 漸次因他講得好,過往香客都愛湊過來。

    一傳十、十傳百,拖親戚、帶朋友, 漸漸的, 銅佛寺的香火興旺了起來, 布施也越來越多。

    銅佛寺因有一座銅佛而得名,這銅佛隻有三尺來高,已然是寺內寶貝了。圓信到後,銅佛有員外施了黃金貼金。窄小陳舊的大雄寶殿也被施主們重建了更宏偉的,韋陀的降魔杵平端在了手中,寺中廚房擴建,也能管待許多特意來品嚐齋菜的善信了。

    銅佛寺的規模暫時不能與盤龍觀相比, 往來的善信數目卻幾乎要與盤龍觀相仿了。

    一切,都是因為一個人的到來。

    圓信依舊堅持修行,地也掃著,經也講著,也不故作神秘,依舊是一張七情不動的麵孔,板板正正地做他的事。

    王麓說到這個的時候,眼睛發亮,對程素素說得十分仔細:“他掌故極熟的,深入淺入,也不故作高深打機鋒。那麽正經的一個人,也不故意作怪誕之舉嘩眾取寵,真是難得啊!”

    此時距施粥已過去了小半月,天氣漸暖,王麓就約程素素去踏青。草才冒出個嫩芽來,真真“草色遙看近卻無”,還不是春遊的最佳時節。王麓寫信給程素素,央她幫忙,趁著她哥哥王經忙於政事,嫂子不大好管她,她想出來騎個馬透透氣。

    程素素愛騎馬,兩人出來並轡而行,且說且走。一不小心,又往銅佛寺那裏去了。路上,王麓就說起了銅佛寺的圓信和尚。

    程素素笑道:“真有這麽好?”

    “看就看出來了呀,板正的一個人。如今才信赳赳丈夫、須眉男兒,卻是可以賞心悅目而不是粗壯威嚇的。”

    看來這位圓信和尚了王妹妹的審美。不過,程素素讚同王麓的說法,打穿了過來,她見過的美男子,都是她爹和謝麟那一款的,這裏男人魁梧強壯了,就顯得粗糙。圓信的**,將斯文與有力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

    “這倒是。”程素素表示讚同。

    王麓便笑道:“那,就常來聽聽講經?”

    兩人信馬遊韁,也不通知人,就到了銅佛寺的山腳下。銅佛寺原有些薄田菜地,如今也添了不少產業,也有佃戶在田裏忙碌,田間散著幾個僧人,似是監工的模樣。

    走近了才發現,這幾個僧人並不都是臨工,還有做活計的,一個挑著菜的小沙彌正與另一個抄著手的爭執:“圓信隻會講俗講,不懂參禪,就會勾搭小娘子們來看他,好添香油錢。你們得了他的好處,來做監工,自然為他說好話!我們佛門弟子,不講禪,不修行,還算什麽佛門弟子?”

    程素素勒馬不前,王麓聽這小沙彌講話也很生氣,對程素素道:“能將淺顯的故事講得這麽招人喜歡,難道不是本事?善信能有什麽學問?會打什麽機鋒?越淺顯的,才越顯本事,越能光大佛法呢。再說了,圓信也不是不會。”

    “哦?”

    王麓道:“我曾向他問過禪。我們家,你也是知道的,好賴都讀過些書,依我看,他旁征博引,反正,跟哥哥差不多了。”

    “那他豈不是也要做探花了?”

    “哎喲,不說這個了。下回再來,親自與他談談,你就知道啦。”

    程素素來了興趣:“那倒要試試了。”

    程素素更感興趣的是,王麓怎麽對一個圓信這麽推崇。再過半月,她就知道了,不止王麓,連珍姐等幾個要好的小娘子,都愛往銅佛寺裏去。程素素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些雙頰飛紅的小姑娘,心道,年輕可真是好呀!這圓信也是真的受追捧,妙齡少女無論妍媸,看著他沒有感情波動的眼睛,都小鹿亂撞。程素素的袖子被王麓扯過好多回了,好險沒管她哥哥要置裝費。

    卻不知道,自己在盧氏眼裏,也徘徊在危險的邊緣。

    又一次從銅佛寺回來,盧氏看程素素卸了妝,換了身鬆快衣裳往榻上一躺,雙手枕在腦手,還翹著腿哼小曲兒。忍不住湊上前來說:“娘子,你是有丈夫的人。”

    “對呀,”程素素還道她又要提什麽圓房的事了,說道,“官人如今正忙,春耕忙了一回,水利再忙一回,三天兩頭不著家,可得給他好好補補,叫他好好歇歇。哎,今天該回來了吧?灶上做了什麽了?”

    盧氏歎氣:“我的好姐兒,我說的不是這個,你怎麽跟那些沒出閣的小姑娘一塊兒往外跑去看和尚呢?王家那個姐兒,還沒定親,也沒個夫家,總這麽跑,她要是跟和尚出點兒事,您怎麽跟她家哥嫂交待?”

    程素素坐了起來:“是嗎?”

    “我看啊,好些小娘子也就是,瞅著俊後生多看兩眼,她倒像是上心。”

    “我看也是。”

    “那您還幫著?”

    程素素笑了:“這個圓信,有點意思。”

    “哎呀!”盧氏急得跳了起來,“姐兒,好姐兒,這是什麽話?那和尚再俊也……”

    程素素又躺了回去,懶洋洋地說:“三娘,花容月貌,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盧氏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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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素素才說花容月貌不值錢,便有一個花容月貌找上了她,謝麟打下麵縣裏回來了。程素素給他擺了一桌子愛吃的,燙了壺酒:“這還是先前的通判娘子給我的,熱熱的吃幾盅,晚上好歇著。先喝口湯,再吃酒。”

    謝麟幾番忙碌,下巴更尖了一些,微帶一點倦意地笑笑。透過熱湯的白霧,程素素關切的眉眼有些模糊。接過湯碗來,慢慢舀了幾勺:“味兒不錯。”

    程素素笑道:“是吧?多吃一點,你就是吃得少。”

    謝麟笑笑,慢慢揀幾箸愛吃的菜,卻不飲酒,隻吃了一碗米飯。吃得程素素都不大好意思了,謝麟這飯量,跟她也差不多了。“不要再吃一些嗎?這就夠了嗎?”

    謝麟漱口,接過擰好的帕子來擦手:“夠啦。”

    程素素也停筷,采蓮等來撤去殘肴,換上新茶。謝麟閉眼端坐,雙手扶膝,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摩挲。兩盞茶輕輕落在桌麵上的聲音傳來,謝麟睜開了眼:“你們下去,我有話對娘子講。”

    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繼而是門扇合上的吱呀聲。天色已晚,燈燭正燃,程素素關切地問:“謝先生有什麽要緊事?”

    謝麟認真地,一字一句地問道:“我有什麽不能令六郎安心的地方嗎?”

    “啊?”程素素莫名其妙,“謝先生這麽可靠,我有什麽不安心的呢?”

    謝麟不為所動:“六郎再讀一讀?”言罷,從袖子裏又掏出了詩箋來。

    程素素心口一陣狂跳,接過來一看,還是讀過的那一首。

    謝麟低聲道:“六郎再看,我還擔心兩宮疏遠否?”

    程素素話都要說不出來了:“這這這這……”

    謝麟忽然笑了,色若春花,薄唇一張一合,說的什麽程素素全聽不清。她隻覺得血液真往頭上湧,鼓膜仿佛被浪潮衝擊一樣,咚咚咚咚……什麽也聽不清了,就隻剩眼前一張笑臉。

    謝麟又重複了一遍:“我便說六郎知道。芳臣心意在此,六郎為什麽裝作不知呢?”

    “你你你,你就這麽問了了了啊?”

    “有什麽是不能直接問、不敢直接問的呢?”

    程素素呼吸亂了:“你你你,不是一直在忙忙忙事情嗎?”

    “謝麟的腦子一次隻能想一件事情?”

    謝麟一生順利,有難題也因為解決得容易而顯得順利。人生大事就更沒那麽容易放棄了。他親自挑的妻子,親自教的學生,什麽都不明白?!不能夠!打回到京城,多少人明裏暗裏為他的後嗣操心。他還年輕,子嗣原不值得拿單出來當件緊急要務講,順口一提還是不用刻意避諱的。越是親近的人,說得越順口。

    程素素那裏提的人必然更多,單說程家那位嶽母就不能不操心。有了這麽個冠冕堂皇的“繁衍子嗣”做引子,明示暗示的這麽許多,他再如此親近,正常男女都該有些心動,程素素還視若不見。這是不開竅能解釋的?

    程素素本來就不是一個木訥的人,她敢男裝讀書,敢與未婚夫會麵,哪一點不靈醒了?

    哪怕之前年紀小,現在也不該是這種反應。必有緣故!

    謝麟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妻子有些另類,連寫詩都不能打動她,那麽送首飾、送珍玩一類就更沒用。不如開誠布公,問問她要的是什麽。果然,問出來是最有效的,居然又看到她臉紅了。

    “……你……”

    “你我都不是愚人,”謝麟笑容愈發輕鬆了,帶點誘哄地,“明白總比糊塗好,對不對?”

    程素素退後三步,拍拍臉,冷靜了一點:“謝先生,我是六郎,先生說六郎要什麽呢?六郎已經出過一回殯了,再出門就是圍獵,是拈香,是吃酒,是探親。沒了。再沒旁的了。”

    “那謝先生知道自己要的又是什麽嗎?要是得到的與期望的不一樣呢?”

    兩句說完,程素素自己也愣了:我怎麽給說出來了呢?

    捧著臉,程素素跑掉了。

    盧氏正在院子裏打轉,看到她出來,忙迎上去:“娘子啊,怎麽樣?說什麽啦?”她一直擔心謝麟會讓程素素別再去看和尚什麽的。

    院裏涼風一吹,程素素徹底醒了——謝先生太狡猾!這個樣子,怎麽能不說嘛!不講就代表不合作!太可惡了!

    “沒事!”程素素手壓著心口也按不下心中的煩亂,“我居然問了?該死的!”

    盧氏全聽不懂這是什麽意思,更焦急了:“那……大官人還在屋裏呐,你這跑子出來……”

    門再次被打開,謝麟麵無表情地說:“你們早些安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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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麟當時沒有明確的表示,程素素卻不能不顧。回到房裏,腦子還有些發懵的,盧氏等都不敢打攪她。直到她突然坐起來:“三娘,咱們還有多少東西?”

    “什、什麽?”

    “金銀細軟啊……之類的……”

    親娘哎,這不是要跑路了吧?盧氏也慌了起來:“姐兒,好姐兒,這是怎麽了呀?你和大官人,這……”

    “沒事沒事,我就問問,問問哈……”

    兵慌馬亂了一晚上,誰都沒睡好。接下來的兩天,程素素老老實實呆在府衙裏,哪裏都沒去,心情很是忐忑。已經腦補出許多“被遣送回家,惹大哥擔心”的場景來了。情不自禁的,將指甲啃禿了兩個。

    兩天裏,兩人都沒再見麵,挨到第三天,休沐。程素素一顆心提了起來,果然,謝麟來了。

    程素素悶咳兩聲給自己打氣,挺了挺腰杆:“茶呢?”眼睛卻瞟到了謝麟手上提著個青綢包袱。

    謝麟神態輕鬆地坐下,順手將包袱放到了二人中間的小桌上,擺手讓盧氏等人出去,盧氏擔心地望著程素素。程素素點點頭,盧氏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程素素的心提了起來,搶先問:“謝先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嗎?”

    謝麟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六郎,打開來看看。”

    程素素給他一個疑問的眼神,並沒有得到回答,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她扯過包袱解開扣兒,呆住了。一套青色的儒衫,鞋帽便全,鞋子的尺寸是她的。

    “我想要的,反正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想要更多,卻不肯多給,是不成的。想做六郎,就做嘛。不做六郎也沒什麽,做我娘子本就不該隻會禮佛聽曲。”謝麟緩緩地說。

    程素素站起來,將包袱往椅子上一擱,左手提著謝麟的領口將他揪了起來。一陣騰雲駕霧之後,謝麟發現自己的背被推靠貼著牆壁,耳邊一寸,一隻臂撐在了牆上。程素素的臉在他麵前放大,近得能感覺到她臉上的熱度,像冬天裏靠近了一隻小火爐。

    程素素一句一句地往外迸,說一句,更加咬牙切齒一分——

    “賢妻會疼人,我會鬧人。”

    “我鬧起來,是要掀房頂的。”

    “認真生起氣來,天靈蓋都給你掀開了。”

    “謝先生,這樣也要嗎?”

    “掀!”領口被揪得很不舒服,仿佛將妻子的壓力傳到了他的身上,謝麟的心安定了下來。原來,丈夫不止要讓妻子內心安定,自己也需要安定的。

    程素素湊得更近了一點:“物議不會放過你。”

    “世人多愚蠢,我還沒遇到過不能解決的人。”

    程素素定格在了一個流氓的姿勢上:“我男人是謝芳臣啊!有什麽是不能解決的呢?恭喜謝先生,賢妻換了個悍婦,此生雞飛狗跳可期。”

    左手慢慢鬆垂了下來。

    謝麟被一股清香的氣息籠罩著。

    程素素舔著唇:“沒喝酒,說的就不是醉話了。我可認真的。”

    謝麟被定在了牆上,慢慢站直了腿:“再凶些,也是可以的。”

    他站直了,就比程素素高出些個頭來。程素素收回了手,腮上的顏色像喝醉了酒。一個靠著牆,一個麵著壁,直站到盧氏顫巍巍地以請示午飯為借口來敲門,才發現站了這麽久竟都不覺得膩。

    謝麟低頭笑問:“娘子午飯想吃什麽?”

    程素素捏著帕子擋在唇前咳嗽兩聲:“哎,銅佛寺的素齋不錯,去嚐嚐?”

    “好!時辰也來得及,三娘可以叫廚下省事了。”

    盧氏:等等,這是什麽情況?

    謝麟揀起了儒衫,捧著率先進了裏間:“換上這身,行動方便。”

    “嗯。”

    “備馬吧,路不難行。”

    “好。”

    盧氏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哆哆嗦嗦地吩咐了廚房,又派人去備馬,再通知張富貴安排跟著出門的仆人。竟然還能覷著空兒將程素素拉到一邊問一句:“姐兒,別再折騰三娘啦,究竟怎麽回事兒啊?”

    “花容月貌值不值錢,也要看長在誰的身上啊。”

    作者有話要說:  縮在牆角冒黑氣的作者說:這盡力了……

    為了報複素素讓我寫得這麽辛苦,我決定再寫個東電體

    謝麟

    美人  男

    努力想和妻子談戀愛

    被壁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