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二章 失去光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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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牧的病情仍在持續的惡化著,一場突然的寒流侵襲了他的身體,讓他強行支撐了這麽多年的身體,終是再也支撐不住了。

    這些年來,蘇牧的身體一直都在惡化,隻是依賴於各種上好的藥療以及他本人的意誌,強行延緩了這個進程,

    但是這一次,他一倒下,所有的惡果卻在這一瞬間全部爆發了出來。

    一直在房間內看護著的幾位醫師已是滿眼血絲,已經很久沒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到半分輕鬆之色了。無他,實在是躺在床上的那人,已經著實是病入膏肓了。

    在這段時間裏,這些醫師用盡了所有的手段,但凡溫和些的方子,各種刺激性不大的針灸療法,他們皆試過了。

    但是並沒有什麽用,蘇牧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這才多少天,他的身體簡直已經可以用骨瘦如柴來形容了。

    平日裏沒什麽人注意到,但是到了這種時候,蘇楚才清楚的感受到了這位堂叔究竟承受著怎樣的苦痛。

    畢竟若隻是單單昏迷幾天,在這些時日喂下的那些流食,怎麽會讓蘇牧變得消瘦至斯。隻是,看堂叔的樣子,他的消化能力,應該很早以前就出了問題了吧。

    又想起了堂叔每次教育自己時,說一會兒話就要休息一會的樣子,蘇楚的鼻頭又是一酸,沒日沒夜的陪護並沒有什麽效果,反而讓他的身體也開始虛弱了起來。

    “幾位,今日還有別的方子要試麽?”

    一出聲,蘇楚這才驚覺自己的聲音已經沙啞至斯,如果不是知道這是從自己的嘴裏發出來的,他簡直要以為這是某個已經油盡燈枯的老人的聲音了。

    幾位醫生搖了搖頭,能用的方子已經用完了。剩下的可能會起效果的方子,都是一些性子比較烈的,若是貿然使用,蘇牧的身體,可能會承受不住。

    到時候,若是蘇牧沒有死於病痛,反而是被藥性拖死了,那他們才是真正的萬死不辭。

    所以這段時日所用的那些方法,多是溫和的,性子稍烈些的,都被排除在外了。可是,看著蘇牧現在這個狀態,似乎已經沒有什麽可以阻止他走上那條道路了。

    蘇楚倒是對這些不是很清楚,看著精神也不是很好的幾位醫師,他倒沒有輕易遷怒於人,這段時光他與這些醫生也算認識加深了些。

    他也是親眼看著這些醫師輪番休息很短的時間,就是為了確保萬一蘇牧的病情有了變化,有人能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而為了這個,他們休息時間,跟自己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而且自己雖然一直陪護著,這些醫生可是也沒有離開的。

    除了偶爾去取一些藥,或者某些藥方不放心配比,他們會親自去後廚自己熬藥外,這幾個醫生簡直吃住都全部都在這個地方解決了。

    看著幾位醫師的樣子,蘇楚也不好讓他們去休息,隻能黯然的點了點頭,沒有其他的方子,也就意味著,要麽堂叔自己扛,要麽就要賭命了,賭堂叔的身體撐得住劇烈的藥性……

    隻是,看著堂叔明顯已經垮下來了的身體,蘇楚的心中滿是悲涼,他不明白,為什麽堂叔會落至這種地步。

    一直陪護著的他,並沒有多少時間去關注外麵的消息,他也不關心外麵的消息,他隻想知道蘇牧究竟什麽時候能恢複過來。

    可是,現實似乎已經演變成了,堂叔昏迷不醒,且情況惡化的越來越嚴重,而他自己,這些日子不眠不休的混亂節奏也開始讓他承受不住了……

    與蘇牧一樣躺在床上的二小,靜靜的“看著”伸到了自己眼前的手掌,雖然沒有像蘇牧那般已經半隻腳踏過了鬼門關,但是他的心,卻已經慢慢向著那個方向靠攏了。

    “我真的,看不見了嗎……”

    語氣裏並沒有包含多少感情,這段時間的反複試探,已經讓他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而在紗布全部岔開的刹那,當他在陰暗的室內緩緩睜開雙眼,但他“看到”身邊的那根長條,不停的散發著熱量,他終於是被黑暗全部給吞了下去。

    睜開,閉合,睜開,閉合……

    重複了這個動作十數遍以後,二小看著眼前依然沒有任何變化的黑暗,緩緩用手握住了旁邊的蠟燭燭身,舉到了眼前。

    他“看”見了自己手上握著東西,卻看不到任何光芒。僅僅隻有手上感受到的溫度,讓他明白自己究竟抓的是什麽,而他,又失去了什麽。

    站在一旁的黃麗,醫師讓她告知的話,她最終沒有說出口,隻是在這一刻,當她看到二小無數次重複著睜眼閉眼的動作,以及那雙無神的眸子以後,她突然有些後悔了。

    也許,早些告訴他,會不會好一些……心裏想著這些,黃麗的嘴上卻開合了半晌,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無論怎樣,失去了視力,那也就基本上與廢人無異了。而對於一個江湖人來說,更是如此。況且,這麽多年都好好的,陡然一下與這個五彩的世界失去了最直接的反饋交流工具。

    二小的內心,究竟會多麽的難以承受。她不知道他現在究竟有多痛苦,而且她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麽安慰他好。

    原本已經準備好的安慰的話語全部堵在了喉嚨裏,她親眼見到這一幕發生時,才發現自己原來準備的那些安慰的話,究竟是何等的蒼白,與無力。

    二小沒有理會旁邊黃麗糾結的樣子,他在感受著這無邊的黑暗。因為他已然明白,這一輩子,他都將與這份黑暗相隨了。

    心劍的感知終歸是心劍的感知,這些時日雖然有勤加練習,但是這種新的方式,終究沒有那麽好適應的。

    特別是真的確認了自己失明的那一刹那,二小的語氣沒有什麽波動,可是他的心裏,卻像被一塊巨石堵住了一般。

    雖然已經有人打開了窗戶,拉開了窗簾,但是二小仍是覺得胸悶,“別擔心,我沒事,能陪我出去看看嗎?”

    黃麗愣了一下,趕忙上前將要起身的二小扶住,“你小心些,我扶著你吧。”

    醫師雖然當時已經有了定論,但是黃麗的心裏依然存著一絲僥幸,否則的話她也不會令人將房內布置成現在的模樣。

    可是,終歸是避不開這一刻的。

    旁邊溫暖而柔軟的觸感沒有讓二小起半點其他念頭,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所以倒也沒有拒絕黃麗的攙扶。

    真氣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帶動著身體的恢複速度也快了不少。不過這些時日沒有怎麽動彈過,一起身倒是差點又坐了回去。

    好在黃麗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看護著,倒也沒有出什麽大問題。

    從顫顫巍巍慢慢到穩當了起來,雖然不時身體還是會抖動一下,但是二小倒是沒有再出像之前那般使不上力的問題了。

    而等他在黃麗的攙扶下,慢慢走進了院子的時候,冷風讓他打了一個激靈,“下雪了麽?”

    黃麗則是嗯了一聲,接著說道:“院子裏已經結霜了,今年的雪下得要比往年早一些……”

    看著旁邊二小那雙無神的眼睛,已經他臉上認真的神情,黃麗心中的那縷情絲逐漸向著愛憐的方向轉化了起來。

    二小可不知道旁邊這個姑娘正在進行著怎樣的轉變,他緩緩的伸出左手,握住了一片轉瞬即逝的雪花,心劍的感知似乎比原來所見到的要更細微,也更難以讓二小輕鬆的還原出這個事物的原貌。

    他能“看”到那片雪花融化的過程,旁邊站著的姑娘的眼睛,鼻梁,胳膊,但是這一切組合在一起,卻顯得那個別扭,與他這些年所看到的世界,是那般格格不入……

    一時間,二人站在房門口,竟是誰都沒有了說話的心思。

    而在內城,蔣成抱著自己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將剛剛跑過的痕跡擦去,然後偽造了另一條痕跡,這才跟兒子一起躲入了這間廢樓的暗室裏。

    沒有辦法,雖然不知道孫思究竟牽扯到了什麽事情裏麵,但是很顯然,他已經坐為被牽連的那一份子,被人盯上了。

    如果不是他經驗豐富,第一時間在對方將整個包圍圈圍上之前,帶著孩子逃到了這裏,隻怕他們父子二人的性命當時就得交到某個不知名姓的人的手上了。

    蔣成自己到是不是很在乎,反正他自認爛命一條,也不值錢。可是,他的兒子,本來就已經經受了這麽多本不該他承受的東西,現在就連最後的也是最基本的生存的權利,也被人盯上了。

    這是他決不允許,也絕不能忍受的事情。這個孩子是他唯一的逆鱗,為了自己的兒子,蔣成願意做任何事,哪怕是死後會下地獄他也無所謂。反正這些年他做了什麽事他自己門兒清,下地獄也是該有的事。

    但是在這之前,他的孩子是無辜的。他絕不會讓人輕易的把自己的兒子最後一點可以享受的東西奪走。

    蔣思定沒有說話,他雖然年少,但是心智早開,很小他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也明白為了自己,父親究竟犧牲了什麽。

    這些時日父親雖然沒有多說,但是他也明白父親絕不是繼續做著那些賣力氣的活,反而更像是他剛有記憶時的那般生活。

    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麽還要回去,但是他是個懂事的孩子,所以他沒有多問,隻是總是會注意著讓父親早些回來。

    而現在,即使父親一句話不說便將他從床上抄起,然後躲在了這個氣味難聞的地方,他也是盡量忍受著這裏惡劣的環境,閉緊著自己的嘴巴,一句話沒有多說。

    他相信,眼前這個滿臉刻著歲月侵襲的侵襲的男人,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都會保護著自己,為自己提防所有從前方吹來的風雨。

    他不是傻子,他也懂自己與其他人的不同,自他懂事開始,那些旁人背後的指指點點已經讓他知道自己為這個家庭帶來的並非是添丁的喜悅。

    若是放在其他家境相似的人家,他被丟掉都是極有可能的。可是這個男人,卻從沒有起過這個念頭,他隻是一心一意的為了照顧自己,而付出著他所有可以付出的一切。

    因為,他是自己的父親。

    蔣成則是看著孩子不適的樣子,心疼的揉了揉思定的額頭,“忍受一會兒,再忍一會兒,馬上我們就離開這裏,看,這裏是銀票,我們今天就直接去京城。”

    思定聽到前麵的話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什麽反應,等他看到父親從貼身的衣物翻出的那張銀票後,他才明白父親這些時日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奔走。

    要知道,父親一向是對於其他地方不感興趣的,若是喜歡的話,這麽多年他有無數的機會可以離開這。

    但是,父親從沒有選擇離開,而是在這裏將自己拉扯大……想著想著,蔣思定的眼眶突然湧出了一陣溫熱,他確實是沒有想到他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的,幾乎沒有提過的那個願望,竟然被父親給記了下來。

    看著那張熟悉的麵龐,和那每次看到自己都沒有什麽改變的笑意,蔣思定困難的將自己的臉埋入了那人寬厚的胸膛,咬住了自己嘴唇,不讓自己出聲。

    蔣成則是輕輕拍著孩子的後背,沒有說話,他並不是一個很會帶孩子的父親,與語言相比,他隻會在偶爾的行為裏,表現出他對兒子的那種深沉的愛。

    很多時候,風暴並不是一瞬間便形成的,而是從細微處,也許是一隻蝴蝶輕輕扇動了一下翅膀,也許是天涯海角那邊吹來的一陣溫度不同的微風,而擴展成了一場,無人能阻攔得風暴。

    襄城的局勢,正在那根細細的鋼絲上左右搖擺,無論最終跌向哪一方,局勢都不會再與現在這樣一般無二了。每一方都在竭力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奮鬥著,而這也是局勢現在越來越混亂的主要原因之一。

    隻是,無論接下來發生怎樣的變化,寒冬,終歸是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