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5.誰負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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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來,耿弇無數次站在祁縣城頭,看著光禿禿的大地一點點披上了綠裝,看著花兒一片又一片地冒出來,直到鋪滿整個原野。
城外已是生機勃勃的春天,城內卻還沉浸在冬季的死寂之中,滿眼看不到多少綠色。城中的樹木幾乎都被砍光了,因為無法出城打柴,軍民要燒火取暖做飯,便隻有伐樹。
城外的敵軍在跑馬,讓耿弇一陣羨慕,他最喜歡縱馬原野,在廣闊的天地間揚鞭疾馳,但此時隻能悶在這座小小的城池裏,看著別人吆喝玩鬧。
他本是一隻雄鷹,卻被關進了籠子,獲救的希望隨著時間的流逝日漸減少。
這三個月極為漫長,好像是過了三年之久,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爛,和這座城一樣,散發著酸腐的氣味,耿弇簡直覺得自己會爛在這裏。
最可怕的是軍心,在無邊的等待之間,將士們經曆了從希望到失望再到徹底的絕望,反複的折磨讓大家疲憊不堪,如今幾乎沒有人再抱有希望,城中的氣氛十分壓抑。
城外漢軍已好久不再攻城,這讓耿弇格外不安。對方並不著急,而是要好整以暇地將他困死在此處,這意味著太原郡並沒有遭到攻擊,沒有人試圖解救他們,因此也沒有人急著消滅他們。
耿弇熟知帶兵之道,他知道這麽拖下去,士氣會漸漸渙散,將士們沒有了鬥誌,用不著別人來攻打,自己就敗了。
士氣是一場一場的勝利打出來的,界休大敗後,耿弇軍入太原,是百勝之師,士氣正盛,等到界休大敗,士氣急劇下降,而打退了敵軍的數次圍城,將士兵們暫時穩住。如今,毫無希望的等待和平靜無波的守城生活又使他的軍隊麵臨危機,將士們的心要散了。
“還不如讓敵軍來攻城呢!”耿弇心道,時不時打上一仗,對士兵保持緊張狀態有益無害。
“他們不來攻城,我就打出去!”耿弇下了決心,在城上四處巡視之後,回到住處,立即挑選了幾百名精悍的騎兵,讓他們喂飽了戰馬,時刻準備出城衝擊。
耿弇每日上城巡視,觀察敵軍動向,他認定城北的敵軍是軍紀最鬆散的一個,可以作為他們出擊的突破點。
等到入夜,耿弇大饗士卒,三百餘彪悍的騎兵吃得飽飽的,跨上戰馬,從北門悄悄地出去,在耿弇的親自帶領下,向著敵軍大營奔去。
漢軍圍城日久,早已把城裏那隻軍隊當成囊中之物,萬萬想不到耿弇還敢殺出來偷襲大營。
耿弇三百騎兵衝進大營,如入無人之境,隨意砍殺,到處放火,把漢軍營地攪得天翻地覆。
聽到喧鬧之聲,士兵們急急地出帳集結,準備迎敵,可還沒等他們結成陣,就被衝過來的幽州突騎衝散。騎兵們去找自己的戰馬,跑到馬廄,還要準備兵器和鞍韉,還沒等上馬已被迎麵過來的敵軍砍殺。
漢軍因上一場大勝,產生了耿弇軍不堪一擊的錯覺,萬沒料到他們竟如此勇猛,一時全營大亂,各自為戰,被殺得潰不成軍。
耿弇親手格殺數十人,狠狠地發泄著心中的怒氣,他們從南衝到北,將漢軍大營殺透,又轉過身來向回殺。
旁邊親信叫道:“大將軍,城上舉火了!”
因為敵軍三營距離很近,增援時刻能到,於是耿弇命城上觀察旁邊兩營敵軍動向,若是有人來援就舉火為號。
耿弇見敵軍要來增援,立即率軍衝出敵營,馬不停蹄地衝進祁縣城中。漢軍整軍來攻,被城上一陣亂箭射退。
幽州突騎原本是天下無敵的精兵,界休一敗,敗得毫無機會,讓將士們的信心動搖,這次突襲成功,大家一吐幾個月的悶氣,十分興雷。
有人叫道:“什麽並州兵騎、涼州大馬、羽林騎兵,全不在話下,都不是幽州突騎的對手!”
“就是,一衝就垮,還好意思說什麽精兵?”
“他們隻不過強在了那兩個小小的馬鐙。”
這次出擊,有人順手牽養,帶回來幾匹戰馬,其中有兩匹身上帶著鞍韉,耿弇騎上去一試,感覺十分得力,不禁歎道:“沒想到小小馬鐙,竟有如此效用,若給我一萬帶鐙的騎兵,定能橫掃關中,直入長安。”
他這話竟暗中應合了劉秀的說法,可見他們君臣際會不是偶然,劉秀對他還是十分了解的。
這一次突襲大勝,提振了守軍的士氣,一灘死水似的氣氛被打破,士兵們又打起了精神,對大將軍恢複了些信心。
城外漢軍清點損失,傷亡數百人,軍械帳篷損失無數。
劉彪在穩勝的局麵上,遭受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失敗,怒道:“我本來調集軍械,要將祁縣一鼓攻下,偏偏大司農北上路過,說要招降城中,讓我隻是圍困,等他回來再說。如今看耿弇這等窮凶極惡的樣子,哪裏會投降?我定要攻進城去,殺了耿弇,以平此恨!”
命令全軍整備軍器,將從晉陽各地調集來的投石車、霹靂車、連環霹靂車都拉到營中,使工匠連夜安裝完畢。
這一次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使軍馬在前護衛,霹靂車隨後,大軍來到城下,騎兵擺開陣勢,虎視眈眈,隨時準備衝擊出城之敵。
耿弇在城上見了,心道:“若等那些霹靂車開始攻城,這種城牆,隻怕用不了半日就轟塌了。若要阻止其發射,便得出城迎敵。可是敵軍騎兵戒備如此嚴密,恐怕軍馬一出城,便會被突擊大潰。看來城破就在今日,耿某人能喋血沙場,也算是死得其所!”
耿弇開始安排兵馬,準備城破之後的巷戰,但是一般城池被破,都會士無戰心,或者一哄而散,或者直接投降,至於能打到什麽程度,便不是耿弇所能掌握的了。
劉彪大軍在城外擺好陣勢,連環霹靂車就位,每輛車上有五十塊大石,將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投向城牆。王碩率領著他的精悍手下,準備突入城中,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隻等一聲令下,就要開始攻城了。
劉彪拔出了環首刀,慢慢舉起,隻要他的刀一落下,傳令兵便會搖動旗幟,發出命令。
這時突然有數十騎馬疾馳而來,冒著被雙方箭矢射殺的危險,直插入兩軍之間。
劉彪看著漸馳漸近的一小隊人馬,從旗幟上看出,那正是前些天北上的大司農荀彧。
士兵們都看向他們的主將,等著他下達命令。劉彪卻將刀收起,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嘟囔道:“這老家夥又來搗亂,要不是怕傷了他陛下怪罪,我真想把刀揮下去算了。”
劉彪也隻是說說而已,他早已不是當看那個急脾氣愣頭青,當然不會如此莽撞行事。
寇恂飛馬來到劉彪麵前,說道:“破虜將軍,萬不可動刀動槍,上穀耿氏已經歸順朝廷,隻要我進城去說耿弇,定能讓他來解甲來降!”
耿弇站在城頭,殺氣騰騰,他已下了必死的決心,隻等痛快地戰上一場。他從小到大,向往的一直是馳騁疆場,血染黃沙,這是他從小就為自己設定的人生路線,如今已到了最終實現的時刻。
當聽到敵軍有使者要進城時,耿弇說道:“不見!戰則戰,還要勸什麽?大丈夫死則死耳,豈肯偷生哉!”
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樣想死,身邊將領一力相勸,耿弇怕使者進城勸降,士氣瓦解,不肯聽從。眾將正無奈,忽聽有人叫道:“大將軍!您快看,看那個使者!”
耿弇扶住垛口一看,見是寇恂,立即下令開城,讓寇恂進城。
耿、寇兩家同出上穀,關係十分親密,寇恂是看著耿弇長大的,平時對他多有指點,可以說是耿弇的半個老師,耿弇對他十分尊重。
但是這次兩人在祁縣的會麵,氣氛卻沒有那麽和諧,耿弇麵容嚴肅,寇恂也是麵色凝重。
耿弇問了上穀的境況,得知父親已投長安後大驚道:“上穀完實,關隘險固,足可抵禦代郡之敵,為何要轉投長安?”
寇恂道:“主上疑慮甚重,杜茂、張堪虎視眈眈,要滅耿氏以求大功,汝父為求自保,亦要保汝之性命,故此不得不為之耳!”
耿弇怒道:“杜茂、張堪之流,皆是宵小之輩,怎敢圖我耿氏?”
寇恂取出耿況的書信,交予耿弇,耿弇看罷,沉默半晌,方道:“當年在河北追隨陛下,陛下對我數次加以恩慰,曾稱我是他的北道主人,當年之言,曆曆在耳,難道如今我要成為他北道的敵人了嗎?”
寇恂也曾有過他這一番心路曆程,可以理解他的盡情。他是中年人,生活閱曆豐富,對於背邯鄲入長安,尚不能很快釋懷。何況耿弇還年輕,是一個熱血青年,一下子要與追隨多年的建武皇帝為敵,怎麽能夠接受?
劉秀是當今少有的英雄人物,自有一股向心力,耿弇少年時便對他十分崇拜,因此,想到要背叛劉秀,轉投長安,耿弇心中十分難受。
寇恂安慰道:“天下騷亂,從王莽到更始,再到建武皇帝,天下豪傑頻頻轉換門庭。無他,隻因我等身處亂世,真命天子一直未見,害我等不得其主。如今建世帝已得天下大半,洛陽一戰擊潰建武帝,兩者強弱已分。大丈夫當順事而為,建功立業,不可愚忠誤事,枉負此生。”
寇恂見耿弇沉默半晌,又說道:“伯昭數月以來,孤軍守此城,寧死不肯歸降,此等忠心,日月可鑒,建武帝若知此心,亦不會怪你。”
耿弇依舊不語,隻是心裏暗道:“我日夜向東眺望,盼著朝廷大軍來救,還想著裏應外合,破城外大軍,橫掃太原。未料到陛下竟棄我於不顧,隻想著發兵北上,奪耿氏之權,收上穀之兵。帝王之心,係掛的終究是天下,所謂君臣情義,不過是有利無利罷了。”
想到這兒,他多少有些埋怨,卻又不願相信,“陛下或許以為我已戰死,也未可知。。。可我剛一死,耿氏便麵臨如此危局,若父親不改換門庭,或許就被杜茂、張堪族滅。若耿氏被滅族,陛下得了上穀,想必也沒什麽不滿意。”
無論如何,他此時除了歸順長安,已無第二條路可走,除非他要以死盡忠,可是在劉秀對耿氏如此態度之下,他的忠心反倒像是一個笑話。
耿弇心亂如麻,不知道到底是劉秀負了他,還是他負了劉秀。
當天,耿弇率麾下六千餘人,獻城歸降,祁縣圍解,太原郡重新歸於平靜。
幾天之後,耿弇便與寇恂一道南下,同入長安。
建世皇帝劉鈺剛剛從洛陽回到長安,聽說耿弇來歸,立即接見,接見的地點比較特別,不是在大殿,也不是在他日常辦公的建始殿,而是在廣陽殿。
耿弇入殿拜倒行禮,正在等皇帝命他起身,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拉起,皇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伯昭,起來,來看沙盤!”
劉鈺說著,扯著耿弇來到一張巨大的沙盤旁邊,指點著上麵一座山道:“你可知道,此地是何處?此地又是何處?”
耿弇沒料到是這樣的局麵,劉秀平時雖也開玩笑,但是他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