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情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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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葛神山讚普大壽,        中原使者攜禮來賀。

    隊伍裏還有一個女扮男裝的六公主,生性活潑愛笑,很得眾人喜愛。

    原本女子不該拋頭露麵,        但這位六公主可不一般哪,她出生時百花盛開,帝心甚悅,        當場賜號天下昭樂,        連梁皇後正宮所出的長公主都比不得這待遇。

    原本那古葛王子前來求親,        對中原公主很是不屑,是想隨意走個過場,哪裏知道六公主當堂叱喝他小看中原女子,欲要與他比武一場。

    結果自然是三腳貓功夫的六公主輸了,        但古葛王子也對六公主刮目相看,認為她是個奇女子。

    倆人便結交起來,        古葛王子更是被六公主當街救賣身女的風姿所傾倒,        揚言非卿不娶。

    本來至此,也是美事一樁,        可到了賜婚當日,六公主才錯愕道,她對王子無意。

    可是她跟古葛王子走得太近,        又是遊湖,又是釣魚,還當街解救賣身葬父女,        人人都以為兩姓好事將近,        六公主若是不嫁,豈非世人都認為天家女兒生性浪蕩,未婚便與男子廝混?

    那其餘的公主們日後還怎麽擇駙馬?

    為了自家公主著想,        嬪妃們日夜吹枕頭風,要送六公主去神山和親,免得她做事出格,玷汙女兒們的聲名。

    六公主自然不肯,她隻是交個朋友,哪裏值當把自己的一生搭進去?再說那神山,不但路途遙遠,氣候吃食也難養人,她乃天家公主,憑什麽要千裏迢迢去受罪?

    那麽多公主,怎麽偏要她犧牲?

    不嫁!就是不嫁!

    六公主犯了強脾氣,絕食相逼,天子不得不重新考慮和親人選,此時梁皇後早就去世,僅僅留下病弱的長女,有醫師斷言,長公主藥石無醫,要他準備後事。天子對梁皇後無感,梁家從龍有功,可他們實在放肆,總是以此挾持天子,威逼朝政。

    天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長女派去和親,斷絕外戚血脈,等長女死在神山,不管是發兵還是鎮壓,他都有充足的理由。

    於是長公主就替六公主遠嫁塞外。

    眾大臣雖然認為天子偏心六公主太過,有意苛責梁皇後之女,但一看那古葛王子,英俊勇猛,似乎也不失為良配。

    事情到此,差強人意,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

    但是——

    這回輪到古葛王子他不願意啊!

    他屬意的本就是六公主,結果被塞了個活不了多少年的長公主,臉色難看至極,當著眾臣的麵改口,說這次是給他父王求親,不是他!

    滿朝嘩然。

    那老讚普都七十多歲了,還娶親?

    老讚普有原配,長公主嫁出去就是平妻!

    換人這事,又是鬧得滿城風雨,壓都壓不住了,天家丟不起這個臉,捏和鼻子認了,跟趕人似的,匆匆忙忙就送了長公主出嫁。

    六公主心有愧疚,盡管她並不覺得這件事跟她有何關係,但長公主的確被牽連了,因此這一次出使神山,她軟磨硬泡了天子好幾個月,總算跟上了隊伍。六公主帶來了不少金銀珠寶,全是從她私庫出的,當做安撫長公主的情誼,她自以為是仁至義盡,全了姐妹情分。

    車隊剛啟程,他們就遠遠聽說大食來犯,神山岌岌可危。

    六公主憂慮地說,“大姐姐怎麽辦啊,她那身子,跑一步喘一口,萬一被那如狼似虎的士兵抓住,如何能抵擋得住……”

    使臣嚇得餅子都沒咽下去,連忙道,“長公主吉人天相!不會出事的!”

    六公主也太心急口快了,她想到這裏是情有可原,可她說出來,倒像是篤定長公主會被士兵玷汙似的!

    這就是天家姐妹嗎?

    使臣心裏有點發寒,有意跟六公主拉開距離,六公主多年來直來直去慣了,並不知道使臣心思,照舊表達她對長姐的擔憂。

    又過些時日,車隊被一隊流民洗劫了大半,六公主氣得麵紅耳赤的,“什麽人啊,那麽髒的手也敢動本公主!”

    見多識廣的使臣認出來,這是趾高氣揚的大食人,怎麽被逼得如此狼狽?

    難道神山贏了?

    確實是大勝。

    神山迎來了新王。

    傳聞新王出生神異,被懦夫拋棄,後命不該絕,被白虎收養,又得僧侶啟蒙,這才重回了神山,也奪回了他本該擁有的國土。

    六公主聽得津津有味,問過路的商人,“然後呢?然後呢?”

    商人笑道,“然後哪,這位年輕的讚普當然得到了一切,抱得美人歸嘍!”

    “美人?他娶親了?你不是說他才十八歲嗎?還沒弱冠呢,怎麽這麽著急?”

    六公主不知為何有些失落。

    “哎喲,姑娘,十八歲了,在古葛,早該生一窩崽崽了。”

    商人拍著掌。

    六公主咳了聲,“什麽姑娘,我是公子啊,你沒長眼啊!”

    她還挺了挺胸。

    商人有些無語。

    就是鄙人長了眼才知道的啊。

    商人走南闖北,早就看穿六公主那蹩腳的裝扮,不是貼兩道胡子,就能掩蓋那股流露出來的嬌態,哪家男兒還用胭脂水粉,皮膚嫩得出水,手指沒有一點薄繭的?您好歹把一張臉給擦黑,那彎彎的柳葉眉跟櫻桃小嘴,臉盤比雪還幹淨,怎麽著也跟男的扯不上邊吧?

    商人隻想討口水喝,也不戳穿她,聞言附和了幾句。

    “對,對,公子,是鄙人失言了,再說那古葛有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遺風,老讚普的小妻子,那可是天家的公主,明珠般光耀,新王怎麽可能讓她獨守空閨呢。”

    商人感歎道,“新王對這位天家公主,倒是全心全意,老讚普的妻妾他半個沒要,全都送走,獨留那公主在白宮紅殿裏,據說還給修了一座絕無僅有的冬宮呢,讚普隻怕遠嫁的公主受不得神山的寒。”

    六公主自言自語,“如此說來,倒是為大姐姐找了一番好姻緣,她還得謝我呢。”

    商人:“……?!”

    使臣臉色發青,強笑著送走了商人,隨後就對六公主道,“殿下,您這張嘴啊,真的要收一收啊。”

    什麽都敢說,他們想要隱藏身份難上加難。

    這要不是六公主突發善心,要救那些流民跟商旅,他們也不至於被洗劫,如今為了湊賀禮,他們不得不在原地等了一陣子,本來大半年就能抵達古葛神山,被六公主時不時救濟打斷,他們硬是拖了快兩年!

    要是平常也就罷了,可隊伍裏還有個六公主,風華正茂的待嫁年紀,他們哪敢過多耽擱,可偏偏這姑奶奶不以為然,讓大家都身心疲憊。

    “霍大人,你什麽意思啊,我長嘴了還不能說的啊。”

    使臣嘴角抽動,是,長嘴您當然可以說,但您一說就有人倒黴,還不如不說,先前的長公主不就是被您坑到了泥潭裏去?

    好在有個癡情的新王,不然長公主真是沒幾天活頭了。

    經過兩年多時間,眾人再也不覺得六公主活潑伶俐了。

    有她的地方,總會有事兒,平時他們覺得很活,人生有滋有味,但吃了兩年的奔波跟風沙,他們隻想給新王祝賀,再打探點消息就快點歸家,也不想陪六公主玩什麽沙漠神盜劫富濟貧的把戲了。

    在車隊齊心協力無視六公主的信仰下,這次他們僅用了一個月就抵達了神山。

    使臣霍拒波是最吃驚的。

    這是他第二次出使古葛神山。

    記憶裏的神山,極熱,極寒,每張臉都是黝黑的,風中飄著牛羊糞腥,仿佛天穹也是灰蒙蒙。

    可你看看如今——

    天表清曠,雪山巍峨,那皚皚峰頂處,白宮紅殿若隱若現,五彩祭馬在風裏誦經,從山巔一直蜿蜒到山麓,半山腰回蕩著僧人的真言。他們遠遠就聞到了一股酥油的濃烈味道,像是誤入了某處佛國。

    今日是一年一次的吉日,轉神山,朝聖湖,男女都要參與其中,本來是個隨性的傳統,由於讚普的重視,便顯得格外不同。

    神山外的人們亦是慕名而來,求得神靈顯聖,庇佑後代。

    無論是大臣、僧侶、平民,無論是綢緞、皮麵、氆氌,無論是巴珠、念珠、石珠,在這一日,人們放下了權位與財富,因為樸素的心願而同聚一地,他們朝聖神靈,談天說笑,仿佛多年未見的摯友。

    六公主被震撼到了。

    她以為的貧瘠苦寒之地,竟是這般模樣嗎?

    他們不遠處就是白象泉,人們崇拜的聖湖,六公主是個閑不住的,好奇扒開人群,遠遠就瞧見了好幾座高聳的石堆,離他們最近的,則是站了一對年輕的夫妻。

    男人硬朗雄俊,厚實沉暗的羊羔皮袍,領襟、袖口、尾擺都嵌著一圈華貴黑絨,胸廓撐起一隻異樣精巧的純金佛龕,六公主率先看到,卻是他那與常人不同的發色,宛若磅礴雄渾的雪河,卻像年少的孩童,用五彩繩紮了個圓滾滾的小揪揪。

    她不禁輕笑起來。

    男人完全沒在意到那一聲突兀的笑,他抵著刻刀,正飛快雕著石塊,碎屑飛濺後,露出了小象的身軀線條,旁邊的小孩都踮著腳尖看。等到小象雕琢出了眼睛,活溜溜瞧著世間百態,他又將小象溫柔遞給了妻子。

    六公主的笑容僵在原地。

    那妻子梳著俏俏的黑亮小辮,發間穿插著金銀鬆石跟石榴紅的珊瑚串兒,彩珠刺繡的長裙,腰間綴著一根絲織花帶,她欣喜雀躍抓起了小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從袋子裏沾了一抹紅彩,均勻抹在小石象的身上,交還給男人。

    男人嚴肅漆黑的臉龐流露出罕見笑意,他捧起妻子的手,將那一頭紅色小象,放在瑪尼堆的至高處。

    他低沉厚澀道,“願神山聖湖庇佑,我妻歲歲朝朝長命康寧,日日夜夜如意無憂,永不要教她離開我的身畔。”

    般弱故意鬧他,“虎哥,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說不定還反著來呢。”

    讚普丈夫原本還是一副沉厚冷肅的莊重模樣,被她氣到破功,嚴厲斥責,“不準胡說!”

    般弱隻是隨便逗他,但對方對她的壽命頗為在意,也沒有興致陪她閑逛,抱著她就返回王宮,他行色匆匆,自然發覺不了身後一群公主使臣。

    眾人卻很錯愕。

    “那是……長公主殿下?還有新讚普白瑪降措?”

    他們長了眼睛,當然不會認為長公主跟野男人出來約會,尤其旁人還一臉敬畏,那麽對方隻能是古葛神聖的新王了。

    有人低聲議論。

    “這讚普比古葛王子更有雄風,難怪能擊退大食。”

    “長公主看起來氣色不錯,在這裏應該得到了很好的修養。”

    “霍老,我們什麽時候進宮覲見?”

    眾人都有些風塵仆仆,為了避免再次被洗劫,他們偽裝成了商隊,不宜大張旗鼓擺起出使的派頭。

    他們商量之後,決定當日求見。

    良辰吉日,客人遠道而來,神山就算再不歡迎外客,也不會冷遇他們吧?但是很不巧,神山之主今日被般弱一句戲言氣得不輕,臉色冷得能刮冰,沒說幾句,眾使者被安置在大臣閑居的房子,還是混住的。

    他們大老爺們沒什麽,可公主跟婢女怎麽能跟他們一起,便請求隔開。

    傳話的人很不耐煩,“這些女的不都是你們的妻妾嗎,怎麽還要分開住?你們事怎麽這麽多?”

    眾人賠著笑。

    六公主卻受不得這種氣,揪開胡須,扯開發帶,頭發如瀑布般垂下,傲然道,“你們看好了,我乃上國六公主,不是他們的妻妾!狗眼看人低!讓你們的王來見我!”

    傳話小哥:“?”

    這啥玩意兒這是?

    區區公主,就敢對他們的王指手畫腳,誰給她的底氣?

    六公主以及使臣如願以償見到了新讚普,他披了一身很厚實的血紅色氆氌,左耳戴著納龍,明明是白象泉湖畔的敦厚男人,到了王宮裏,他古銅色的筋骨籠罩了威嚴的氣度,縱然是口音厚重濃烈,但官話說得比他們還有味道!

    “你是六公主?”

    六公主昂首挺胸,“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

    男人眼神一變,“就是你讓我阿妻替嫁?”

    眾人暗道,壞了!

    果然——

    年輕讚普雙瞳幽深,聲如雷霆,“帶下去!關起來!那六公主,不用喂東西,讓她絕食!”

    眾人張了張嘴,解釋的話又咽了下去。

    會說漢文的讚普真的可怕,他好像還對中原文化了若指掌,他們一點小心思都瞞不過對方!

    六公主曾經絕食相逼,誓不和親,若是那些世家公子,可能很欣賞公主這番氣節,但他們在官場泡了幾年,對小姑娘這種拙劣威脅手段心知肚明,沒想到讚普遠在古葛,竟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般弱當然沒想過要打落牙齒和血吞,吃虧不是她的風格。

    要知道她生母梁皇後,曾經可是富甲天下的皇商,當時的五皇子不顧天下禮俗,執意求娶為妻,受到不少非議,梁家為了回報姑爺,耗盡家財替他打點各路人馬,最後五皇子一朝化龍,梁皇後也母儀天下。

    但五皇子也變了。

    跟朕共患難可以,跟朕共富貴不行!

    他開始嫌棄嶽家銅臭味重,嫌棄梁皇後精明市儈,逼得發妻鬱鬱而終,長女也受了暗害,常年臥病在榻。可笑的是,間接毒害長公主的,卻是六公主!

    當時有人要借吃食向六公主下手,六公主早慧,就借花獻佛,將那一塊沾毒的糕點給了長公主,後者還以為姐妹情深呢,毫不懷疑吃了下去,雖然長公主被太醫搶救了回來,也落下了終身的病根。

    長公主嘔血嘔得昏天暗地,六公主隻被天子不輕不重訓了幾句,要她以後不準開姐妹玩笑。

    然後就輕飄飄揭過了。

    般弱可沒有替這個妹妹兜底擦屁股的習慣,她有時閑得無聊,就把她在宮中的生活說給男人聽,包括替嫁的原因,也說得清清楚楚。

    畢竟這六公主跟古葛王子是好事多磨,按照原本的軌跡,她這一次來古葛神山,看到的將會是被老讚普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長公主,為了給長姐出頭,她又是輸出言論,又是輸出她那三角貓功夫,引得神山上下為她驚歎不已。

    古葛王子思想的火苗被她點燃了,決定推翻他爹的統治,跟六公主攜起手來,共建新神山。六公主在經過一番你追我趕後,也成為了新任讚普的妻子,傳播文化,美名遠揚。

    至於替嫁長公主?

    哦,那隻是六公主傳一個對照小插曲,早就死了。

    現在這六公主果真跑到她地盤來了,不好好招待下,都難以表示她女主人的熱情呢!

    六公主第二天就餓得受不了了,大喊大叫,還甩了送飯的耳光。

    眾人被她連累,沒收了一日一頓的晚飯。

    霍拒波苦笑不已,扶著牆再度坐下。他就知道,昔日的惡果,今日的下場,若不是六公主鬧著要來,他們也不至於落到如此下場!

    使者們被關了兩年,再次見到天光時,都有些不可置信。

    “長公主……不,讚普尊者是要放我們回去了嗎?”

    依然是白宮紅殿,依然是雄偉讚普,他古銅色的胸膛多了一抹柔順的烏黑,長公主笑吟吟看著他們,“還要諸位,應我三件事,我才能放你們回去。當然,你們要錯開回去,留一批給我們輪流當人質,若下次你們不來交換了,他們也就永遠留在這裏了。”

    第一件事,不收拾個六公主都對不起她長姐的威嚴。

    般弱拍了拍掌,女奴奉上一把精美匕首,般弱溫柔道,“好妹妹,告訴我,當初是你用哪一隻手勾搭古葛王子的肩膀,以致於讓他情根深種,非你不娶。你可別說你沒幹過,那麽多雙眼睛都瞧著呢。”

    古葛王子早被男人料理幹淨了,就差六公主這家了。

    六公主被暗不見天關了兩年,又經曆了慘無人道的絕食,早就不是當初傲氣的模樣,她有些發顫,“你,你想幹什麽?”

    “我這個人呢,姐妹情深早就死掉了,當初若不是你,我也不至於受到牽連,嫁給一個能當我祖父的男人。喏,你挑個左右,砍了當初那惹事的手,我的氣兒呀,也就順了,自然放你回去,絕不二話。”

    慘痛已經發生,要她當沒看見,那不可能,般弱又沒有興致把女主剁成肉泥,隻好讓六公主親自上陣血債血償了。

    況且天子用梁家的錢養著後宮,毫不客氣地說,這六公主還是被她梁家的奶水奶大的呢,她害她短命,害她替嫁,害她慘死異鄉永不能歸國,要她一隻手掌怎麽啦?

    連小命都留著,很劃算好不好啦!

    六公主恐懼大叫,“不!我不斷手!你,你懦弱不敢反抗父皇,關我什麽事。”

    般弱懶得跟她掰扯,你生母早死,你家錢財都被要走,你爹一堆女兒還厭你,你除了死,還能不嫁?

    天真過頭,那就不是美人,是蠢貨了。

    “把她帶下去,再關個兩年,到她願意償還為止,一直不願意,那就關到死吧,對了,這次連水也不要給。”

    六公主瘋了,“白般弱!你瘋了是不是!你敢扣押我!父皇,父皇不會放過你的!”

    般弱衝她笑,“我不姓白,我姓梁,靠我梁家錢財開路的男人,遲早有一日,會再度被梁家踩在腳底,到時候你看他放不過我,還是我不放過他。”

    長公主大發神威,回到冬宮就萎了。

    罵人也是個力氣活兒!

    “以後,不準再管那女人了!”

    年輕讚普見她耗損心神,又氣又心疼,偏偏舍不得罵狠她。

    般弱昂起小脖子,“生命不止,戰鬥不息,他白家敢拿我梁家當墊腳石,我非頂爛他們的腳心不可!”

    長公主說到做到,駟馬難追。

    九年後,天下改了梁姓。

    而六公主再也受不了那暗無天日的地牢,摳搜發臭的飯菜,她淒慘自斷一臂,雙眼怨毒看著般弱,“我賠你一臂,這總可以吧?!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都不知被關了多久,根本沒有人來救她,六公主對世間的一切充滿怨恨。

    般弱都快把這人忘了,揮了揮手,讓她自便。

    六公主忍氣吞聲,跟著歸國的車隊回去,她內心湧動著複仇的火焰,踉踉蹌蹌回到國中,遇到了同樣被流放的天子以及嬪妃。

    父女倆錯愕對視。

    下一刻,那蒼老蹣跚的男人就激動叫了起來,“官爺,官爺,這是六公主,我的掌上明珠啊,她很值錢的,你們要不要啊,我是她父親,我可以做主賣給你們當洗腳婢的!”

    她驟感絕望,栽倒在地。

    什麽大仇得報,什麽天家尊貴,什麽如意佳婿……這一刻都離她遠去。

    般弱用一手爛牌打贏了替嫁苦情劇本,高興地給自己獎勵一座巨豪華的酥山。

    然後她又雙叒叕病倒了。

    她口鼻悶悶的,被人一根粗糙滾燙的手指強勢撬開了嘴,她不太敏感的舌尖都感受到了那一層粗礪的厚繭,緊接著就滑入一抹溫熱的液體。

    又是這個味兒!!!

    像是生鏽多年的鐵片,嗆得能死妖精的好不好!!!

    般弱舌頭抗拒推動,拒絕進食。

    對方頓了頓,連手指也不抽回去,就扣壓在她的喉嚨旁,隨後俯下腰來,雙唇緊貼,舌尖有力地卷起了她的舌根,般弱哪裏受得了這種,喉嚨劇烈吞咽,險些連那根手指都吞了下去,強烈的入侵感讓她嗆出了眼淚。

    般弱痛苦睜眼,男人飛快抽回手指,她一把拽住,果然見手指頭割開了一個血口,滋啦滋啦冒著紅珠,很快凝成了一條小血河淌入掌心紋路。

    “你幹什麽啊!”她氣得直罵,“我生病了你不會讓人熬藥嗎,你喂血有屁用啊!歪門邪道!”

    等等!

    該不會每次她生病這人都放血喂她吧?!

    般弱越想越有可能,氣急敗壞,“你把袍子脫了我看看!”

    因為她身體的緣故,他們夫妻生活少得可憐,難得來一次,般弱被他那血蜜蠟的大胸肌迷得七葷八素,哪裏還記得多餘的細節。

    男人往後一步,堅定搖頭。

    “那我死了。”

    般弱直挺挺躺下。

    小樣,還治不了你!

    比她小兩歲的白瑪降措立即被壞心眼的拿捏了,他焦急撲到床前。

    “別死!別死!給你看!”

    白瑪降措丟開貂皮披肩,手忙腳亂拆了胯間長刀跟金絲緞腰帶,因為太焦急了,他袖子被連串的珠玉纏住了,男人用牙撕咬,那珠子劈裏啪啦濺了一地,連牛皮靴也笨拙脫開,露出寬厚腳掌,除了紮發的彩繩跟耳環納龍,從頭到腳擼得幹幹淨淨。

    般弱隻看一眼,就用手擋住了臉。

    草。

    這是要她死得更快啊。

    這大家夥腋溫高,冬日隨時隨地發散熱氣,隻見那血蜜色的肌膚蒸發汗液,冒出絲絲縷縷的乳白色霧氣。

    就像是被火點著似的。

    暗紅的蜜棗咬著一枚金環,也許是被人經常盤玩的緣故,金環色澤細膩光潤,仿佛塗了一層亮亮的酥油,般弱還燒著呢,不敢多看,往他兩臂瞅了瞅,也沒有傷痕。她又從小腿瞥過,線條粗獷淩厲,到了膝蓋之上,傷痕就難以掩飾了。

    那強勁的腿根裏,縱橫一道又一道血痕,都是又深又紅的,新傷口則是條條粉龍盤踞,般弱懷疑他強行摳了疤,不然怎麽能脫落得這麽快。

    她偶爾碰觸到,隻覺得糙糙的,又很快被移開了手掌。

    尤其是最近幾年,這頭黑犛牛悶聲不吭的,都是從後麵扶著她,難怪她沒發現這腿側的傷口!

    “以後不準再用血喂我!”

    般弱轉開了眼。

    要命,她喉嚨裏的血都燙了起來,四肢百骸要融化掉了。

    哪有人用這塊地方放血的,一點都不文雅!

    白瑪降措小心翼翼環住她,“那你……不死了嗎?”

    般弱被他抱了一會兒,身體熱得飆汗,黏黏糊糊睡了過去。

    鬧了一陣,她出了汗,反而舒服多了。

    整整半個月,般弱睡得骨頭都散了,她朦朦朧朧撐開眼皮,幔帳透著風,光影似暈開的油彩,在麵頰流動,耳邊是野獸的嘶嚎,龐大的黑影跪伏在她腳邊,古銅色鍍金的背脊跟貓兒一樣高高拱起,金環動蕩不已。

    般弱足足呆滯了半刻。

    她果斷閉眼,繼續裝睡。

    等完活了,男人做賊心虛,匆匆給她擦拭,隨後臥在她身邊,將她緊緊攬住,喉嚨獸類般咕噥著,溢出一聲饜足的歎息。

    般弱剛來的時候,預測這一具身體活不到五年,然後她活了五年又五年。

    直到她四十五歲,大限將至。

    般弱對丈夫弟弟說,“我快死了,你想要就告訴我,我們最後多來幾次。”

    別老搞得好像偷情似的,害得她裝睡裝得骨頭都硬了。

    說完,她疑惑看了看對方。

    般弱每回生病,男人都被她嚇得半死,不管她願不願意,偷偷給她灌自己的血,被發現了還謊稱是羊血牛血,但這一次,男人僅是沉默片刻,竟很平靜地問她,“是時辰到了嗎?你要走了嗎?”

    般弱摸他額頭,“你是不是生病啦?”

    他任由她摸。

    權勢如日中天的讚普,也如烈油繁錦般華耀,黑色鍍金高領緊扣喉結,他胸前除了供養一隻月巴墨佛的純金瑪瑙嘎烏之外,又多了一圈昏黃而不規則的嘎巴拉念珠,日光浮動過身,塵埃也如金粉般映著他淺蘸琥珀的瞳仁。

    那一頭天生白發蓄得很長了,因為般弱喜愛,他也不嫌麻煩留到了腰後,大多數都是散著的,兩邊編著細長雪辮,束起彎月瑪瑙金環,如同天山墜月,為蓬勃硬朗的麵貌增添一份清冷的神性。

    白瑪降措搖了搖頭,他粗厚手掌捂住了她的手背。

    “我沒有生病,神山告訴我,你的確要走了,我的血再多,也阻止不了你的死亡。阿妻,抱歉,這次我無能為力。”

    他隻是一個血肉之軀,不是隨心所欲的神明,他掌控不了她的生命。

    盡管已經提早五年知道結局,事情來臨這一日,他仍然感到焦躁煩悶,隻是在妻子麵前,他不得不壓下這種暴怒。

    般弱:“?!”

    完了完了果然燒傻了都說胡話了!

    般弱拉起他,往外麵走去,“我覺得比起我,你更該看大夫!”

    男人伸展長臂,從後麵抱住般弱的腰臀,雙手交疊,垂落在她的腿邊,他整張臉埋進她的腰窩,濃重的古葛語呢喃道,“這一世太短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說什麽?”

    般弱依稀聽懂幾個古葛語,連在一起她就不知道意思了。

    “我說——”

    白發讚普仰起了臉,流露出了小犬兒的哀求神色。

    “阿妻,跟我結契,我們約定來生,好嗎?”

    般弱低下頭,望著他。

    就在白瑪降措等得絕望,他以為她不再開口之際,她手指揉了揉他的腦袋,“在一起快二十五年了你還不膩啊……好的吧,那我們約定來生。”

    阿妻頭疼嘟囔,“真拿你沒辦法呀。”

    白瑪降措笑著哭起來。

    那一夜,白宮紅殿燃了千盞酥油燈,乳白色的羊奶酥油飄散著淡淡的奶香,又混入了濃烈的血腥味。

    他們割破掌心,指尖緊扣。

    讚普緊緊抵著公主的額心,口鼻熱氣顛沛。

    “我們不忘前塵。”

    “我們約定來生。”

    “你要……記得回家的路,記得我胸前的金環。”

    在蓮花開敗的這夜,他們竊竊私語,說著神明也含羞的情話。

    “那我走啦,虎哥,堅強點,別哭鼻子。”

    般弱親他黝黑的臉頰,喚他乳名。

    白瑪降措仍如少年時臊紅了臉。

    “虎哥,下次早點來找我玩兒!”

    公主在他懷中永遠熟睡。

    他終是淚如雨下。

    答允她。

    “好。”

    前世今生縱橫交錯,他原來的麵目已模糊不清,連他都辨認不了。

    他究竟是多疑冷血的帝王燕弱衣?

    是強勢傲慢的軍校生猞拜羅?

    還是這片神山雪域裏痛失愛人的王?

    他記不起九重天的鈞天弱衣清醒時是什麽模樣。

    白瑪降措取下自己絳紅色的氆氌,裹住了這一朵凋零的蓮花,踏著夜雪,往神山深處走去。

    “神山,我來赴約。”

    男人赤血流淌,擲地有聲。

    “我答應你,我願永入神山,庇佑你我子民千年萬年!”

    以神的誓約,獲得永生,再等你歸來。

    公主火葬那一日,白瑪降措摘了朵藏波羅花,放她手心,她說喜歡它孤傲,長在高山之巔,傍石而生,又豔麗又粗獷。

    她還說他就像一株高傲絕塵的藏波羅花,就是有點黑。

    哪有男人像花的。

    而且男人黑了才俊。

    白瑪降措吻她冰冷眼皮,直到沾染了他的炙熱,他才緩緩起身,傾倒酥油。火舌舔舐著公主的裙擺,像是他的半生愛恨都已落幕。

    他生在莽荒,又長在雪域,骨子裏是腥膻的,回蕩著馬蹄與弓箭的聲響,並不喜歡過多的傷情,但他此刻落寞得無法自抑。

    公主走後,白宮紅殿便隻剩了他一人,光影仿佛也褪了色。

    他起先很想她,總是問及旁人關於她的事情,穿什麽樣的衣裳,吃什麽樣的食物,後來人們蒼老,也記不住事了,他就不再問了。

    每夜,白瑪降措會為愛人續起一盞酥油燈,晝夜供奉不息。

    哥哥多吉也老了,它喘著粗氣爬上了神山,像是怕弟弟被野獸叼走一樣,尾巴把他圈了圈,再趴下去,眯著眼休憩。

    山麓,人聲鼎沸,又是一年的轉神山,新麵孔蓬勃年輕。

    山頂,經幡飄動,血紅色氆氌獵獵飛舞,白瑪降措枕著哥哥雪白粗硬的茸毛,半張臉連帶鬆石耳墜都被燦光淹沒。

    “哥哥,你說她會不會不認得回來的路?”

    “哥哥,她會不會騙我?”

    哥哥多吉剛眯一會,就被他叨醒,低沉咕噥了聲,肉爪子拍了過去。

    臭小子!當情郎的要有耐心!

    咋咋呼呼最討厭了!

    白瑪降措被拍了個結結實實,痛感也是真實的,他反而前所未有安定下來。

    那就說好了,誰都不能反悔。

    我守著神山與我們的今世,等一朵藏波羅花的疏闊天穹,等你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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