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四 不得不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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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大早,餘丞相身邊的小廝就來叫清雨,帶著她去德馨院,給餘老夫人請安。

    鄭氏開始忙活起來,翻箱倒櫃,給她找合身的衣裳。

    可是陸清雨來這的時候,穿的就是男裝,哪有什麽合身的?

    除了喬氏新給她的兩身男裝,也沒有別的衣裳。

    鄭氏急得直跺腳,“這頭一次給老夫人請安,穿的男不男女不女的,成何體統啊?”

    陸清雨滿不在乎一笑,“娘,你操什麽心呐?人老夫人會在乎我穿什麽?我又不是頭一次在她麵前穿男裝。”

    “那之前不是沒跟他們相認嘛,”鄭氏無奈道,“如今你可是相府千金,就得有個千金的款兒。那黃夫人也是的,昨兒就知道你是相府千金了,她一個當家主母也不知道給你置辦兩身衣裳。”

    “她現在可不能當家做主了,”陸清雨嘻嘻笑道,“老夫人昨日不就把她主母的權收回來了嗎?再說,就算她當家作主,也不會給我預備衣裳的。”

    黃氏可不會那麽好心,她要真的大度,就不會由著餘紫苑上天入地的。

    最後,陸清雨還是穿了一身喬氏送她的新衣裳去了老夫人的德馨院。

    餘老夫人剛梳妝完,正坐在堂屋吃早膳。

    餘丞相親自陪著,一見陸清雨來了,激動地站起身來就要迎出去,卻被餘老夫人給喝止住。

    “給我老實坐下,”餘老夫人沒好氣,“又不是頭一次當爹,堂堂丞相大人,像什麽樣子?”

    餘丞相隻是嗬嗬笑,看著陸清雨被丫頭帶進來。

    他連忙叫人搬來凳子,讓著清雨,“過來一起坐,吃了飯再說。”

    陸清雨莫名有些感動了,這個爹,對她可真不是一般的好啊,還沒給祖母請安就先叫她坐著吃飯,不知道還以為他是個女兒奴呢。

    餘老夫人氣得一摔筷子,“這家裏還有沒有規矩了?”

    陸清雨見餘丞相被老母親訓得頗為尷尬,忙打圓場,“爹,女兒就不坐了,等給祖母敬茶請安再用不遲。”

    餘老夫人臉色這才好看了些。

    沒多時,黃氏也扶著丫頭的手來了,她穿一身絳紫色的香雲紗對襟袍子,梳著盤雲髻,戴一套金八寶的頭麵,人嘛,的確高貴典雅,但就是眼窩下有深深的青痕,想來昨日她沒睡好。

    黃氏給餘老夫人請安完,又和餘丞相見禮,這才小心翼翼坐在旁邊。

    一會兒,餘家幾房叔伯並著伯娘嬸子都來了,連帶著各房的小輩,在餘老夫人的堂屋裏都擠滿了。

    餘老夫人這才掃了眼陸清雨,接著冷冷笑了,“你今兒就打算穿這麽一身見各房的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呀?”

    餘丞相這才發現陸清雨穿著一身灰不溜秋的男裝,還是那種不上檔次的,不由大怒,冷冷盯了黃氏一眼。

    黃氏裝看不見,眉眼低垂,眼觀鼻鼻觀心,反正昨日老夫人就把掌家中聵給收回去了,她憑什麽再去貼陸清雨這個冷屁股?

    餘丞相當著這麽多兄弟本家的麵,也不好給黃氏難堪,隻得看著老夫人,道,“娘,您看您箱子裏有年輕時的衣裳,找幾套鮮豔的給她先換上。”

    餘老夫人就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兒子,“都是你欠下的債,如今倒讓我這個土埋了半截的老婆子給你收拾爛攤子。”

    說歸說,到底還是母子連心,她也不好讓人在堂屋幹等,就叫來身邊得力的兩個大丫頭,吩咐下去。

    那兩個丫頭就領著陸清雨到了餘老夫人的內室,給她找了兩套老夫人年輕時的衣裳。

    雖然時隔多年,但那衣裳料子還是挺好的,一套是紅底繡海棠花的褙子,搭一條石榴紅的百褶裙。另一套則是鵝黃繡折枝梅的,配翠綠的馬麵裙。

    那兩件褙子都是花蘿的料子,這個天穿,透氣又涼爽。

    那條石榴紅的百褶裙湖綢的料子鑲著輕紗,飄逸又鮮豔。

    那條翠綠的則是雙縐的,手感軟糯,輕薄透氣。

    不管哪一套,都比她之前穿的衣裳好了不知多少。

    大丫頭捧給她看,笑道,“二小姐大喜的日子,穿這套紅色的就好。”

    陸清雨也高興點頭,“成,那就聽姐姐的。”

    又跟那兩個丫頭聊起來,“老夫人年輕時眼光也是好的,這兩套衣裳放在這年頭,也不過時呢。”

    “那可不?”倆大丫頭與有榮焉,抿嘴兒笑,“老夫人可是出身侯府,眼光自然是極好的。”

    陸清雨驚了一跳,乖乖,她還有個侯府千金的祖母啊。這下,是不是要好好拍拍馬啊?

    沒多時,兩個丫頭就給她收拾打扮齊整,梳一個少女垂髫髻,插上幾多珠花,換上紅色的裙裳,陸清雨整個人都明媚起來。

    “二小姐一打扮起來,怕不要豔冠群芳呢。”一個容長臉的大丫頭極口誇讚,“大小姐怕都不及二小姐的好顏色呢。”

    一語未了,就被身旁那個團圓臉的丫頭給打斷了,“瞎說什麽呢?還不趕緊給二小姐上妝。”

    那容長臉的大丫頭忙打住了,給陸清雨瞄眉畫唇,沒敢再說什麽。

    陸清雨從銅鏡裏看到那丫頭時不時地偷溜她一眼,可能在看她是不是往心裏去了。

    她麵上一點都沒顯,心中卻道,這深宅大院的少不了爭鬥,等餘紫苑回來,可就有好戲看了。

    盛裝打扮了一番,她隨著丫頭走出內室,到了堂屋。

    餘丞相眼睛一亮,欣慰地笑了。

    餘老夫人也多看了她幾眼,跟身後的老媽媽小聲嘀咕,“你瞧,是不是像紅昭那個狐媚子?”

    老媽媽點頭,“有幾分像,不過大多還是像咱們老爺!”

    餘老夫人哼了一聲,又轉過臉來。

    餘丞相就招呼陸清雨上前,指著餘老夫人道,“這是你祖母。”

    陸清雨當然知道這是她祖母,不過之前沒有過明路,今日是要開口叫祖母的。

    於是她幹脆利索地行禮,脆生生叫道,“給祖母請安。”

    餘老夫人再瞧不上陸清雨,看著這般明媚的小姑娘,心裏也舒坦幾分,麵色緩和下來。

    丫頭捧著茶盤過來,陸清雨伸手去端那茶水。

    孰料那茶水極燙,她手一沾上,就燙得受不了,趕緊鬆開了。

    可誰知,那茶盤竟整個都歪倒,朝著餘老夫人的身上砸去。

    這麽滾燙的水,要是砸到餘老夫人身上,肯定得燙出一層皮。

    而此時,陸清雨的手將將離開那茶盤,可在別人的角度,看到的卻是她的雙手正捧著那茶盞,於是眾人齊齊驚呼。

    餘丞相想要上前搶救已經來不及,眼見著那茶盞就要扣上餘老夫人的臉,一雙手伸過來,往回一撥那茶盞。

    “呼,哐當……”眾目睽睽中,那盞熱茶潑到那雙手上,茶盞也隨之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眾人可以看到那雙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上麵還飄著縷縷白霧。

    那是熱水蒸騰的白霧!

    陸清雨隻覺得皮膚鑽心地疼,她眉頭擰了擰,一言未發,連聲呼痛都沒有。

    端茶的丫頭嚇得麵色蒼白,趕緊跪在地上死命磕頭,“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

    餘老夫人端坐在那裏,麵沉似水。

    這院子裏的丫頭都是調教過的,尤其是她身邊的人,連個粗使婆子都是選了再選的。

    一個奉茶的丫頭,在這麽重要的場合,竟然端來一盞滾燙的熱茶來。

    這是要做什麽?打量她歲數大,眼瞎耳聾了嗎?

    “砰”,她一掌拍在太師椅的扶手上,怒喝道,“給我拖下去,打!”

    餘家老夫人發威,這可是少有的事。

    那丫頭當即嚇得腿腳酸軟,大喊“老夫人,饒命啊。”

    一邊喊那眼睛還溜著上座的人。

    陸清雨痛中發現了這一點,眼光也跟了過去。

    就見黃氏極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兩個粗壯高大的婆子湧上前,拖著那丫頭就往外走。

    丫頭嚇得死死摳住地麵的青石板,不死心大喊,“老夫人,饒命啊,饒命啊。”

    眼看著粗壯的婆子已經把她從地上拎起來往外拖,丫頭忽然高聲叫道,“夫人,救命啊。”

    眾人刷地把眼光射向黃氏,黃氏不安地絞著帕子,“求老夫人也沒用,你爹娘怎麽生出你這麽個沒用的!”

    她說完,那丫頭眼神忽然暗淡下來,麵色灰敗,不再求饒一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黃氏那話中有話,顯然在威脅丫頭。

    可大家都在裝聾作啞,沒人會揭穿這話。

    陸清雨垂頭冷笑,黃氏出身名門就是好啊。而餘丞相母子也不會當眾給她難堪,最終倒黴的,隻能是那個丫頭。

    被打死,可能就是她最好的結局了。

    外頭很快就沒了動靜,堂屋內的眾人,麵不改色地坐在那裏,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餘丞相命人給陸清雨手上抹了藥膏,又安慰幾句,這事兒就算是揭過了。

    這事兒不管是誰受傷,都不會波及到黃氏身上。

    滾茶燙著老夫人,那是陸清雨倒黴。若是燙不著老夫人,還是她倒黴。

    算來算去,這雖然顯眼拙劣的計策,最終隻會讓她們這些所謂的弱者承受。

    身在高位的人,縱然知曉,事不關己,他們都是高高掛起的。

    可能,這就是這些名門望族內的常態了。

    怪不得當初鄭氏見姐姐和外甥女沒了之後,拚上自己一生,也要把她帶走。

    如今才剛正式認祖歸宗第一天,她就切身體會到了。

    餘老夫人賞了陸清雨一套紅寶的頭麵,甚是慈祥地看著她,“以後在這府裏住著,衣裳首飾自是少不了你的,規矩,也該學起來,等明兒我就讓身邊的媽媽過去教教你。”

    來自老祖母的諄諄教誨,那是無上的光榮。何況還有無上的榮華富貴等著她,在別人看來,她這就是麻雀變鳳凰,登上高枝兒了。

    陸清雨不屑地瞥了眼堂內各色各樣的人,垂著頭道了聲謝。

    餘老夫人滿意地吩咐下去,“給你母親敬茶!”

    事到如今,陸清雨一刻不想忍了,“祖母,孫女的手疼得很,實在是端不了茶!”

    “那怎麽成?你不給你母親敬茶,可就不是我餘家的孩子。”餘老夫人見她不識數,不由惱怒了,大聲教訓她。

    陸清雨心中冷嗤,“以為自己多想當他們家的孩子啊。”

    黃氏揚起下巴得意地瞧著,那眼神真是要多不屑就有多不屑,瞧瞧,這就是狐媚子生的女兒,到底上不了台麵。

    陸清雨忽然勾唇笑了,“祖母教訓的是,是孫女不懂事了。”

    餘老夫人這才點點頭,算是滿意了。

    於是,另一個丫頭捧上茶來。

    這次的茶是溫的,陸清雨雙手牢牢地捧起來,遞給黃氏,嘴裏說道,“請母親喝茶!”

    黃氏慢條斯理地伸手,染著豆蔻的指甲鮮亮奪目,襯得她那雙豐腴的手格外白皙。

    可當她手剛一碰到那茶盞時,陸清雨把手鬆開時,她則飛快地縮回手。

    茶盞就在兩雙手的中間落下去。

    陸清雨雙手疼得鑽心,剛抹了藥膏,若是再被水一激,即使沒那麽燙,也夠她受的。

    電光火石間,她雙手輕巧地一翻,那盞本來就要落地的茶直直地對著黃氏的麵門而去。

    茶水和著茶葉,淋淋漓漓地扣在黃氏那張白皙圓潤的臉上,順著她的腮邊躺下來,打濕了她那才上身的簇新的香雲紗褙子。

    被水衝刷過的麵上,數道粉溝順著臉頰滾滾而下,落到下巴上,落到衣襟上。

    上好的香雲紗料子染了茶水,褪色得厲害,很快就斑斑駁駁的,沒有先前的顏色好看了。

    黃氏呆愣一陣,才反應過來,見丫頭慌裏慌張地給她擦臉,越擦那臉上越白一塊青一塊的,像是從粉缸裏爬出來一樣,氣得她一揮袖子,甩開那丫頭,死死瞪著陸清雨,壓低嗓門陰沉沉冷笑,“你這剛來就潑了我一身,是不想認我這個母親還是覺得我不配做你的母親?”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讓人難以回話。

    說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

    陸清雨卻微微一笑,“母親息怒,您大人有大量,可憐我雙手被燙,端不穩茶盞,失手潑在您身上。若是母親不肯原諒女兒,女兒這就請罰祠堂!”

    說罷,轉身就要出去跪祠堂。

    黃氏一個激靈猛地醒過來,趕緊叫丫頭拉住她。

    這才剛認親,因為一盞茶,她這個嫡母就罰女兒跪祠堂,讓這些本家的人看了,心裏不知道怎麽編排她呢。

    隻是這口惡氣難以下咽,可她不得不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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