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五章:沉魚落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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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曠的神國浮動著細碎的金輝。

    龐大如殿樓的星火碎片流動著岩漿,在空中緩緩沉浮。

    寧長久穿著破碎的紅嫁衣,修羅的金光已然退回了血肉,他的臉色發白,嘴角還有血跡沒有抹去,清清瘦瘦得好似一個書生。

    他分開了垂落到少女臉頰上的,披散的長發,伸出柔軟的袖子為她擦了擦髒兮兮的臉頰。

    趙襄兒的身軀痛苦地蜷縮著,先前世界破碎,後續的力量不足以支撐她維持五道的境界,所以她在白貓亡命般的一擊裏受了不輕的傷。

    而世界破碎的那一刻,等待多時的寧長久瞬間鎖定了那兩個身影,用金烏罩了上去,將他們一前一後納入自己的世界裏。

    這是他的不完整的國。

    魚王緩緩起身。

    它的毛發燒焦了大半,它知道,正如老魚說的那樣,它即將回到所有生靈共同的宿命裏。

    這個世界上,囚籠一個套著一個,走出了自以為的方寸之地,見到的,也隻是更廣闊的牢籠。生靈做的,要麽是接受,要麽是繼續突破到更廣闊的天地裏,直到徹底碰壁。

    天地是無窮無盡的,哪怕最聰慧的智者,也無法想象出它的邊界。

    少年也抱著她站了起來。

    魚王看著他。

    寧長久嫁衣墨發,麵容柔和的線在金光中逐漸變得硬朗,似刀鋒削成般的銳利,此刻他披散頭發的模樣好似地獄中俊美的紅衣之鬼,卻又帶著蕭索落拓的意味,他這般模樣,明明該被這個金色的神國熔煉,可他偏偏又是此間的主宰。

    “你叫什麽名字?”魚王捂著胸口,咳嗽著問道。

    “寧長久。”少年抬起了頭。

    他的瞳孔一片金色。

    這一刻,魚王感受到了可怖的威壓以及來自整座天地的憤怒。

    那股近似妖魔的氣質在他抬頭的那刻驟然散去,此刻他的模樣,好似守護了這殘破神國千年的天神,那雙瞳中藏的,是寂寞了萬代的光。

    魚王看著他,從震驚中慢慢恢複了心緒:“好名字,也祝你們好運。”

    寧長久問道:“白藏為什麽要針對朱雀?”

    魚王笑嗤笑道:“我區區五道,哪裏知道這些?”

    寧長久問:“那聖人到底是誰?”

    魚王道:“我沒有見過它,但我知道他是偉大的,也是第一個觸摸到這個天地牢籠邊緣的人。可惜……哪怕是他,也未能將其打破。”

    寧長久皺眉道:“牢籠邊緣?”

    魚王點頭道:“我沒有觸碰過,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見到的……這個世界,如今或許太平了,但它背後的真相,遠遠比你想象的要殘酷得多。”

    “這是宿命的世界?”寧長久問道。他想起了夜除。

    魚王輕輕搖頭,它用爪子梳理著自己枯萎的發,神色帶著惋惜和遺憾:“哪有這樣簡單啊,那是比宿命更殘酷得多的東西,聖人說過,隻有死亡是生靈唯一的歸路。”

    每種生靈都有自己與生俱來的宿命,但死亡是萬物永恒的冬天。

    “聖人……還說過什麽?”寧長久想著那句話的意思,問道。

    魚王認真地想了想,道:“聖人說過許多許多話,但是能流傳下來的,很少很少……我隻隱約記得他說過一句什麽‘托法則以神明,而非予神明以法則’,嗬,這句話若非是他說的,我會覺得是一個愚蠢的瘋子。”

    寧長久想著這句話的含義,也發出了輕輕的歎息。

    “聖人不愧為聖人。”

    “但還是死了。”

    “死了?”

    “我們都是池塘裏的魚,躲到再深的泥裏都沒有用……”魚王想起了那方困囚了它許多年的死水。

    “所有的生命最初都是魚。”寧長久忽然說。

    這是他在時間的截麵上看到的曆史。

    那是生命的開端。

    “嗯?”魚王微怔。

    寧長久緩緩道:“它們都是魚……沒有頸椎,沒有牙齒,它們什麽都不懂,但當它們看到陸地的時候,有的魚就跳上了陸地,陸地上的魚偶然抬頭看到了天空,於是它們就跳向了天空。這個過程持續了數不清的年月,可這就是生靈會做的事情。”

    魚王聽著,也笑了起來。

    曾經它也相信自己可以躍出那片海。

    它看著寧長久,笑道:“你說得也對,年紀輕輕何懼大道無窮……可我老了,如果你要殺我,我依舊不會束手待斃。”

    “嗯。”寧長久淡淡地應了一聲。

    寧長久懷中的少女縮得更緊了些,她好似做了一個噩夢。

    寧長久不願驚醒她,於是它的劍很平緩。

    世界的天平是向他傾斜的。

    魚王此刻受傷太重。

    它發出了一聲貓叫。

    它不喜歡自己的叫聲,有點像深宮裏的老太監。

    這是發生在十目國的第二場戰鬥。

    天空中的火像是連結的晶體。

    每個地方都有光。

    世界明亮得沒有一絲影子。

    明明這麽亮,魚王卻想起了那個暴雨之夜。

    寧長久也想起了那個月圓之夜。

    他們對視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各自的影子。

    那是可笑的、憐憫的、堅定的眼神。

    他們的身影一同消失不見。

    天空中,碎屑般的流火拖出細長的焰尾,不停地墜落在大地上。

    大地上的廢墟塵埃形成的表層被灼去,露出了鏡子般的材質。

    火光越來越盛,金烏的影子來回飛舞。

    光陰流逝……

    最先落地的是魚王。

    它倒在地上,身上滿是傷口,奄奄一息。

    “嗬嗬嗬咯咯……”魚王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它的喉嚨口忽然發出了尖銳的笑聲。

    寧長久也重新落地,腳步虛浮。

    這場戰鬥結束得很快的,但凶險異常。

    這是他第一次與五道境界的修行者正麵為敵。

    寧長久柔和地抱著趙襄兒,竟沒有驚醒她。

    她也無意識地環著他的脖頸。

    這一戰裏,她非但沒有成為累贅,朱雀與金烏的力量還帶著某種契合,甚至讓他斬出了更強大的劍招。

    天空中的流火數以萬計的墜下。

    寧長久撐開了紅傘。

    流火落在傘麵上,炸成一朵又一朵的小花。

    劈啪,劈啪。

    “你在笑什麽?”寧長久知道它必死無疑了,他聽著它尖銳的笑聲,疑惑問道。

    魚王沒有回答。

    它想起來了,直到此刻,它終於想起了……

    當年……當年那頭老魚跳到岸上之後,自己扒開它的鱗片時,它反悔了,它疼痛地哀嚎……它求著自己把它重新扔到水裏。但自己沒有鬆手。它死死地摁著老魚,按住它鮮血淋漓卻依舊鮮活的身體。

    它顫抖著剖開了它的腹部,取出了那卷秘經,老魚痛苦地盯著自己,帶著怨怒和仇恨。

    原來這才是當年的真相。

    它始終欺瞞著自己,給自己營造了一個美好的故事,每日每夜給自己講述,直到自己信以為真。

    所以它才那麽執念,要給那些魚開辟出一條生路。

    他要讓這個虛假的故事圓滿……

    這他自己都相信的信念背後,原來是血淋淋的醜惡與貪婪。

    不如不知道。

    “我是……魚王,魚王……咯咯咯……哈哈哈哈……”白貓蜷縮在地上,放聲狂笑。

    這裏四麵八方都是光,它心中的黑暗再得不到隱藏。

    盛大的光明裏,它狂笑著,瘋笑著,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它四肢並作,像是一頭雄獅,朝著寧長久撲了過去。

    寧長久馭劍刺於他的身前。

    魚王撲到了劍上。

    劍刃刺入它的胸膛。

    鮮血飛濺。

    “我是魚王……我是魚王……”

    他怒吼著,狂笑著。

    世上還有很多像它這樣的妖怪。

    它們是被逼瘋的妖。

    生命的最後,它死死地盯著寧長久,發出妖異的咆哮:

    “殺出去!你一定要殺出去啊!不要成為我……不要成為我!!”

    魚王的毛發豎起。

    它說完了最後的話。

    妖瞳渙散,根根炸起的毛發變得僵硬。

    魚王就這樣死了。

    一粒血珠飛濺而出,落在了趙襄兒的脖頸間。

    那是遺落雪間的紅豆。

    她輕哼了一聲,悠悠轉醒。

    她從寧長久的懷中落下,輕輕著地。

    趙襄兒看著白貓的屍體,沉默了許久,道:“謝謝你。”

    寧長久微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鳥。”

    “嗯?”趙襄兒疑惑。

    寧長久道:“我們永遠沒有後半句的。”

    趙襄兒也笑了:“那倒是應景。”

    寧長久看著對著白貓屍體蹲下身子的她,問道:“你在找什麽?”

    “妖丹。”趙襄兒道。

    寧長久遞過傘劍。

    趙襄兒輕輕搖頭,平靜道:“它沒有妖丹。”

    “沒有妖丹?”寧長久不解,妖怎麽可能沒有妖丹?

    問話之間,白貓的身影化作沙塵消散。

    地上隻餘下一卷書。

    那是當年它從老魚腹中取出的秘卷。

    趙襄兒拾起了它。

    她沒有去看,隻是將它放到了寧長久的手中,輕聲道:“我要走了。”

    “我……知道。”寧長久將紅傘傾倒了她的頭頂。

    趙襄兒握住了他握傘的手。

    紅傘上的火光越來越少。

    金烏的世界收攏。

    夜空中,陸嫁嫁的劍徹底壓製著重傷的雪鳶。

    先前寧長久的天諭之劍雖未能殺死她,卻也造成了不可逆的恐怖創傷。

    雪鳶還在絕望地負隅頑抗,但她自己都知道這不過徒勞。

    魚王死後,她便可以徹底等待死亡的到來了。

    金烏破開夜色,光芒照徹了雪鳶的眉眼。

    雪鳶再強光中眯起了眼,她看著趙襄兒。

    “神國……複生……我……願忠誠……”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幾乎哀求。

    趙襄兒神色冷漠,什麽也沒有說。

    寧長久握著劍,貫穿了她的身體。

    風雪寂滅。

    兩片羽毛落了下來。

    那兩片羽毛一片是冰絲般的白色,一片是雷電般的金色。

    趙襄兒掠過身子,將它們握在了手中。

    雪鳶也化作了一片羽。

    “我做到了。”寧長久忽然說。

    “嗯,你徹底贏了我們的約定。謝謝你……還有陸姐姐。”趙襄兒看著他們,她將兩片羽毛斂在掌心,立定之後深深福下了身子。

    陸嫁嫁虛弱地笑了笑,也微微施了一禮。

    寧長久卻笑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嗯?”趙襄兒疑惑。

    “還記得皇城的時候麽,我們剛剛醒來的時候。”寧長久一邊回憶一邊笑著:“當時嫁嫁在一邊煮藥,我們在床榻上說話,你當時玩笑說,我長得水靈,有那沉魚落雁之姿。”*

    沉魚落雁……

    趙襄兒看著死去的魚王和化羽的雪鳶,微愣之後莞爾一笑。

    那時候是他們互相譏諷的玩笑話。

    一語成讖。

    “你真是什麽話都記得。”趙襄兒道。

    寧長久笑道:“你這些嘲笑過我的話,我可都在記在賬上了。”

    趙襄兒看著他的衣裳,微笑道:“是啊,寧道長不僅越來越沉魚落雁了,還越來越厲害了。”

    “寧道長?這般生疏,該罰。”寧長久道。

    “夫君想怎麽罰我?”趙襄兒唇瓣帶笑。

    “罰你不許忘了我。”

    “好。”

    她應了一聲。

    天空中有火光亮起。

    夜空像是火海。

    朱雀掠影而來。

    “陸姐姐。”趙襄兒忽然開口。

    “嗯?”陸嫁嫁眉目溫柔。

    趙襄兒支支吾吾道:“嗯……有件事……我一直想做的。”

    “什麽事?”陸嫁嫁問。

    趙襄兒湊近了她,俯下了些身子,接著忽地前傾,將腦袋一下子埋進那高聳怒峙的柔軟裏。

    陸嫁嫁臉頰微紅,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寧長久。

    寧長久溫柔地看著她們。

    他們的身後,雀影來臨,火焰燎空。

    蒼穹亮如白晝。

    ……

    ……

    *(第六十一章提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