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長街有雨,青衫接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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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小齡翻來了一罐新茶,倒是沒用那精美的細瓷器,而是毫不講究地沏了三個大碗。

    寧小齡看著那在水中舒卷沉浮的翠色,笑道:“以前師父摳門,隨著他粗茶淡飯慣了,入宮好幾天了,忽然想起這細茶還沒品品。”

    寧長久笑道:“師妹還有這樣的雅致?”

    寧小齡也笑:“哪有,就是圖個稀奇。”

    陸嫁嫁瞥了一眼那桌上濺出的水漬,輕輕皺眉,她看著給大碗扇風降溫的少女,微帶歉意道:“我不能再待下去了,那老狐遲早會找來,我多待一刻都是對你們的不負責。”

    寧小齡道:“陸姐姐的傷應該還沒好吧?”

    陸嫁嫁扯了扯衣襟,遮住了那還未拆除的白色繃帶,道:“自保應該沒問題,既然知道了如今皇宮中坐鎮的是趙襄兒,那我可以放心回去,隻要取出青花小轎,若一心避戰,那老狐也很難傷我。”

    說話間,她已然提起那柄失了靈氣的長劍,對著兩位這對於自己有恩的少年少女施了一個宗門的劍禮。

    “陸姑娘等等。”

    “嗯?”

    寧長久忽然起身,從袖中摸出了一張紙遞了過去,道:“這是今日的藥方,是以前古書上看來的法子,姑娘不妨收下,以後說不定有用。”

    諭劍天宗自有更好的藥……陸嫁嫁本想拒絕,但是對上少年那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她稍一猶豫,便收了下來,道:“多謝,這個麵具你們留著吧,可以隨身帶上,若我身死此處,你們可以拿這個麵具去諭劍天宗,自會有人接待你們。”

    寧長久看著那個有些破碎的純白麵具,若有所思。

    師兄妹沒再說挽留的話語。

    陸嫁嫁開始運轉體內的靈力,操控著氣海中的劍元,盡量讓自己還能維持一份穩定的長命中境實力。

    而她才一開門,伴隨著碎葉雨珠落進來的,是一個男子按刀而立的影子。

    那男子平靜的麵容微帶笑意,眼中卻燒起了火。

    “好久不見,陸仙子傷養得如何?”

    “是你?”陸嫁嫁瞳孔驟縮。

    望見那雙眼睛,她一下子便認出了那是換了一副皮囊的老妖狐。

    比想象中來得還快!

    陸嫁嫁如受驚的刺蝟一般,後撤半步,作迎敵狀,渾身劍氣一道道炸起,如數百把劍同時出鞘。

    “師兄!”

    屋內響起了少女的驚呼聲。

    那老狐望向了燈火微明的屋子,笑道:“還有其他人?不知是不是趙人啊。”

    陸嫁嫁深吸了一口氣,大喊道:“護好你師妹,不用擔心這邊!”

    說話間,她強忍痛意,修長緊繃的雙腿驟然發力,一個箭步朝著那老狐衝去。

    老狐腰間佩刀同時破鞘而出。

    ……

    那是一柄修長的刀,刀身純黑,刀鋒銀白,鐔上梅花暗紋宛然,鍛造精致。

    刀鋒滑鞘而出時,那刀意如瀑瀉下,切碎細雨,斬碎劍光,卻沒有波及到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掌控得竟妙到毫巔。

    這是那佩刀男子生前數十年攢蓄下的刀意,隻是那老狐陡然出現之時,他還未來得及拔刀出鞘,便被對方一擊斃命,數十年積攢的刀意此刻也淪為他人嫁衣。

    這院落之中,劍光與刀光如兩捧銀白的火,在一刹那的明亮之後便燎原般擴散開來,碰撞在一起。

    陸嫁嫁在距離老狐三丈開外時縱身躍起,白裳如翼,舉劍崩下。

    刀意如風,刀光如霧,那切膚的痛感讓她的身軀一下繃得極緊,一些好不容易彌合的傷口也隨之崩開,那女子卻似不覺痛意,當空斬落的一劍沒有絲毫凝滯。

    轟然一聲巨響。

    老狐身下的院牆被直接劈成兩半,大門碎裂,劍意尤未停止,裂紋依舊朝著街道的方向蔓延。

    老狐的身形一隱一現,轉而出現在那劍氣裂紋的盡頭,在短短一個呼吸間揮出了數十刀,將那如跗骨之蛆的劍氣斬碎。

    陸嫁嫁再提一氣,劍鋒上,劍芒吞吐不定,一氣白虹貫穿長街,她身形又隨劍至。

    老狐眼中閃過異色,他沒想到,她受了這麽重的傷,竟恢複得如此之快,此刻自己隻是三縷殘魂中的一道,隻是長命境中上的實力,並不比她強上多少。

    刀劍再撞,又撞,清越的交擊聲中,兩人兔起鶻落間,周遭的空氣也被擊破,炸出爆竹般的聲響。

    白虹貫空。

    大河入瀆。

    墨雨翻盆。

    陸嫁嫁連續使出了天諭劍經上半卷中殺力最強的三劍,三劍前後追銜,幾乎一刻不停。

    老狐左右封刀,身形時定時退,竟暫落下風,隻是對方看似來勢洶洶,他的刀同樣沒有慌亂之意,他的劈砍與格擋都極為簡單,但卻總能最直接地擋住那毒蛇般的劍氣,然後找到對方劍意最薄弱之處,從中斬斷。

    居中斬白虹,抽刀斷大河。

    那虹光去勢盡處被斬成無數螢火,大河阻截崩裂散成無數溪流。

    陸嫁嫁神色同樣不變,劍氣散了可以再凝,一口氣卻絕不可墜斷。

    一劍奔雷。

    劍氣如鐵珠墜打,漫天大雨狂瀉,勢要將所觸及的一切都打成千瘡百孔。

    老狐忽然拋刀,以手指貼在刀柄與刀鐔的交接處,尋到了一個奇妙的平衡點,竟將那柄長刀舞轉起來,如滾滾不停的風車,亦如銀芒閃閃的盾牌。

    刀劍碰撞聲,鐵珠碎裂聲,劍氣炸雷聲,青磚崩裂聲……天地如鳴,身影交匯的片刻間,這些嘈雜的聲響裹著白光森然迸濺而出。

    鐵器崩碎的聲音驟然響起。

    一道銳芒自兩人中間射出,叮得一聲紮到地上,儼然是半截刀身。

    那刀雖也是千錘百煉,但終究隻是凡品,在陸嫁嫁長劍如暴雨洗地般的攻勢中,終於不堪重負,猝然崩裂。

    也是那刻,刀中所有的意氣噴薄而出,也逼得陸嫁嫁暫退,避其鋒芒。

    斷刀歸鞘,老狐這幅身軀同樣流血不止,隻不過他並非真正的宿主,那些疼痛甚至傳達不到他的感知裏。

    他平靜地看著眼前那一鼓作氣此刻已有明顯衰竭的女子,微微一笑。

    陸嫁嫁白衣拖劍,身姿挺拔,眉目間殺意凜冽,哪還有半分柔美之意,仿佛她一生下來便是柄冷漠無情的劍。

    隻是任她如何風姿卓然,她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對於身體的傷害終究是極大的。

    “好劍法。”老狐拂袖打散了最後一點侵身的劍意後,忍不住讚了一聲。

    陸嫁嫁冰冷道:“可敢再接一劍?”

    數丈開外的老狐負手而立,“有何不敢?”

    陸嫁嫁眼眸眯起,身子微側,暗暗以劍息吐納的法門聚攏著氣海的靈氣,靈氣中的劍元翻騰如沸水,順著五指依附劍上,亮起熒熒光點。

    老狐氣息微變,因為他感覺到,周圍的每一滴雨水之間,都依附著淡淡的劍氣。

    劍靈同體!

    但他依舊沒有出手打斷。

    她在調息,他亦在蓄勢。

    一道秋雷響起。

    那是真實的雷聲,一如兩軍對壘時敲響的陣鼓,鼓聲振鳴時,刀戈相見。

    狐影如火,劍影如線。

    兩者相撞無聲。

    因為他們並未觸碰,而是在毫厘之間錯開,老狐身影驟停,而那道雪白的劍影則是直奔皇宮的位置。

    陸嫁嫁從未想過要與他糾纏,先前那三暴烈的三劍,之前那不可一世的傲然,都是給對方一種自己要不死不休的錯覺。

    但她的目標自一開始便隻有一個,那就是入宮。

    正當陸嫁嫁篤定自己隻要全力穿行,那老妖狐便再難追及自己時,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衣袖間不知何時依附著一團火。

    她陡然色變,一劍割袖,那個刹那,火焰騰起,將衣袖瞬間燒盡,顯露出老狐的身影。

    “反應不錯。”老狐輕聲說了一句。

    陸嫁嫁亦是心有餘悸,方才若是遲一些,她便已重傷慘敗。

    “你早就猜到了?”女子寒聲問道。

    老狐冷笑一聲:“小丫頭,你終究太過年輕。”

    陸嫁嫁忽然發現他腰間佩的刀不知所蹤。

    這個念頭才起,她背後泛起寒意,緊接而來的是痛,撕心裂肺的痛。

    那不知何時解下的獸皮刀鞘,狠狠地砸中了她的背後,本就未愈的傷口裂開,繃帶破碎,鮮血浸染了後背。

    那刀背撞擊時,老狐同時動手了。

    他一手如鷹爪直擊小腹,一手騰出,直接抓住那懸空而起的刀柄,刷得一聲抽出了那柄斷刀,照著她的脖子直接砍下。

    陸嫁嫁痛得渾身冷汗,一時間手腳都難以協調,但那些劍經早已刻入骨髓,身體中爆發的求生意逼迫著她做出反擊的動作。

    數十根青絲飄落,那一刀險象環生地擦過臉頰,陸嫁嫁另一手以劍鞘橫於肩頭格擋,依舊被那刀上的千鈞之力砸得單膝跪地。

    老狐一步踏出,側身肘擊,同時刀鋒摩擦過那劍鞘,刀刃繼續順勢切下。

    陸嫁嫁情急之下斬出一道劍氣,直接舍了那劍鞘不要,以掌接住那一記肘擊,身子借力向後滑去。

    老狐一刀斬空卻依舊不依不饒,手掌一拍刀柄,將那斷刀擲出,直取咽喉。而他身形也未停歇,五指伸展,三指為勾,如一副利爪,身影自原地消失,淩空爪擊,如妖獸撲食,速度竟不遜那飛刀絲毫。

    陸嫁嫁心頭浮現出一抹絕望,方才那短暫的交擊之中,她發現對方總能把握住自己劍息吐納的空檔予以致命的攻擊,仿佛自己每一道靈氣的運轉,對方都了然於心。

    哪怕同門之間切磋,大家心法互相熟悉也做不到如此,那老狐又是如何在這麽短時間內做到的?

    這便是曾到達過五道之上的眼力嗎?

    絕望的念頭如墨滴入水。

    斷刀砸上劍身,老狐接踵而至的身影裏,她狼狽格擋著,步步後撤。

    啪嗒一聲間,老狐一拳擊中她的手腕,女子慘哼一聲,右手短時間內沒了直覺,她做不出任何反應,一道拳頭又砸上了小腹,她隻覺得小腹的肌肉瞬間縮緊,五髒六腑更如翻江倒海一般,痛意讓她身體不自主地攣動,再難做出有效的反擊。

    額上一拳之後,女子玉冠銀簪盡數墜地,濕發披散,被血染紅的唇間透著淒淒的豔色。

    她再握不住劍,身子在下一拳中後仰,劍也脫手而出。

    老狐破開了她最後的防線,一下擰住了她的脖頸。

    視線恍惚,意識亦是恍惚,她感覺自己雙腳離地,氣海中靈力枯竭,再抽不出一絲,脖頸出傳來的痛意讓她幾乎窒息。

    本以為修道二十載,劍心早已通明,但當死亡真正來臨時,那莫大的恐懼依舊如神湖下泛起的鬼影。

    她恍然想起了小時候,爹娘吵架,鍋碗瓢盆乒乒乓乓地摔在地上,她捂著耳朵蜷縮在桌子底下,她想去幫娘親,但是不敢出去,因為有一次醉酒後的爹差點將她活生生打死,心底的怯弱和畏懼死死地壓著她,對於娘親痛苦的感同身受和愧疚又如刀剮心口。

    如果自己是男孩,或許就不會這樣了吧……她總在那種無力的念頭裏死死地捂著耳朵,閉著眼睛。

    她永遠記得那種痛苦,四周皆是黑暗,房裏的燭火也不像是真實的火,她餓得快暈過去了,那吵鬧聲依舊永不停歇般轟隆隆地在耳邊響著,怎麽也堵不住。

    那時候她總祈禱著,如果世上真有仙人,那仙人能不能來給她爹娘勸勸架,然後給她一碗熱乎乎的粥,至少熬過今夜。

    後來村子裏真的來了個仙風道骨的老人。

    他說要收自己為弟子。

    那時候她欣喜若狂,偷偷拉下些袖子,捂著小臂上的傷疤和淤青,盡量睜大著眼,露出純真無辜的可愛樣子,生怕那老真人改了主意。

    事實上如今回想,那時候又小又瘦,哪裏會有半點可愛呢?

    雨又漸漸大了起來,似是為自己送行。

    時隔多年,那種無力感再次湧了上來,死亡的氣息已迫在眉睫,而此刻的她,已是別人眼中的仙人,是斬妖除魔的守護神,又有誰能來拉自己一把呢?

    不會有的……

    肺裏的空氣漸漸耗盡,意識開始斷層,巨大的困意襲來,她睫羽在雨中顫了顫,將要閉上。

    而這一切的發生應該並沒有太久,方才她虎口震裂,劍脫手而出,如今也沒聽到劍落地的聲響。

    老狐也沒有聽到。

    並不是因為時間太過短暫,而是因為那劍根本沒有落地。

    在那雪亮長劍即將觸地之前,似有無形的絲線裹住了它,直到一隻骨節分明又尚顯稚嫩的手握住它時,老狐才恍然驚覺。

    一劍從背後襲來,快若閃電。

    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這具佩刀男子的身軀側了側,卻沒來得及躲開。

    劈柴般的聲音響起。

    陸嫁嫁的眼前,那個抓著自己脖頸的男子,頭顱忽然飛了起來。

    而她的眼角餘光裏,隻看見一襲素樸青衫一掠而過。

    (更得稍晚了些。)

    (祝讀者朋友們身體健康,願逝者安息,生者堅強,小作者和大家一起奮發努力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