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白雪如夢,華裳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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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轎自灰霧間來,鶯歌燕舞笑語歡聲也自灰霧間來。

    寒風吹起轎簾,寧長久的視線便沒有挪開,那張臉很是稚嫩,看起來隻有七八歲的模樣,但如此年幼,她便飾上了淡妝,眼角拂紅,眉心點綴三點鈿紋,似嬌春花蕊。

    轎簾很快落下,寧長久望著那轎子遠去的背影,皺起了眉頭。

    那是寧小齡。

    她眉目間的清貴不是寧小齡,臉頰上精致的幼妝不是寧小齡,那繡著得鳳舞繚繞的華裳也不是寧小齡。

    但他確認那就是寧小齡。

    他跟了上去。

    這座轎子駛向另一座大宅邸,那似是一間奢華的院子,院牆起得不高不矮,門扉上的木牌間書著“錦繡洞天”四字,那轎子駛了很長一段,然後在那門口停下,一身華貴裙裾的少女在侍女的攙扶之下落到了地上,她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走進了那園子裏。

    寧長久身子輕輕騰起,無聲無息地越過院牆,視線依附在了小姑娘的身上。

    寧小齡在園中走著,裙擺下的小巧鞋尖時不時地露出,那足印均勻地分布在雪地裏,像是小貓靈巧地踩過。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座園子竟沒有籠罩灰霧,其間可見纖纖修竹,堆雪青鬆,可見遠處鳥翼般翹起簷角的木亭,可以看到池塘上一座座荷葉狀的石階。

    寧小齡悠哉悠哉地走在這座園子裏,目光時而落在枝頭的雪壓著的臘梅下,時而落在紅亭上的黛瓦間,她仿佛熟悉著這裏的一切,並無任何生分之意。

    最後她來到了一口老井便,向著井下望了過去。

    冬日裏唯有井水沒有結冰,她俯身看著,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似是在照著鏡子,旁邊的侍女看到這一幕,連忙拉開了她,似是害怕小姑娘失足。

    一切都顯得安靜而尋常。

    她在園中打轉遊玩了一會,隨後乘著轎子去往了附近的一座廟宇,焚香拜了拜,小女孩似是那廟的常客了,見到她來,寺中的僧人都麵露喜意,一個身子微微發福的僧人迎了上去,笑著說了什麽,那小女孩輕輕點頭,旁邊的侍女便幽怨地打開了荷包。

    寧小齡從那和尚的簽筒中取出了一支簽,寧長久目光落到那簽上,一下子愣住了。

    “與天同壽道人家?”

    寺廟的簽上怎麽會寫這樣一句話?

    小女孩將簽送了回去。

    他跟著走入了殿中,假裝是香客,不動聲色地拜了一拜。

    隨後寧小齡出殿,他理了理衣襟,腳步輕輕地跟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頂轎子兜轉之間,又回到了那條窄小的巷子裏,先前看到的那個又黑又小的小丫頭從地上爬起,再次拎著水桶向著井邊走去。

    寧小齡從轎子上走了下來,她與那貧寒出身的小丫頭似是早就相識,她從袖子中摸出了什麽塞給那個小姑娘,旁邊的侍女皺著眉頭勸阻著。

    那小姑娘則是怔怔地看著這個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女孩,不知為何忽然哭了起來,拎著空水桶轉身跑回向著家的方向跑去。

    寧小齡看著那穿著舊夾襖的女孩離去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將那枚原本想贈送出去的碎銀子攏回了荷包裏。

    她轉過頭,視線望向了身後,寧長久心中一動,知道她看到自己了。

    此時的寧小齡額前梳著半環形的垂發,腦後青絲瀉下隻以一根紅繩挽結,看著很是乖巧可愛。

    她內斂地笑了笑,輕輕福了下身子,對著一襲白衫的少年稚聲稚氣地問道:“這位公子是誰?為何從我出府開始就跟著我,去錦繡園時你跟著我,去廟裏拜佛時你也跟著我,現在還跟我,我瞧公子也不似壞人,這是要做什麽?”

    寧長久問:“你叫什麽名字?”

    寧小齡氣鼓鼓道:“你這公子端得無禮,哪有一上來就問人家閨名的?”

    旁邊兩個侍女輕輕迎了上來,訓斥道:“你是哪家的書生,找我們小姐什麽事?”

    寧長久平靜道:“不關你們的事。”

    那侍女立刻麵露怒容:“哪裏來的登徒子,小姐,別理這樣的人,讓老爺知道了會生氣的。”

    說著,她立刻以手虛遮了一下寧小齡的眼睛,寧小齡乖巧地轉過身去,進入那轎子裏。

    寧長久看著那轎簾後那個精巧婉約的“寧”字,皺了皺眉頭。

    這一次,他沒有跟上去,而是順著地上先前那小女孩踩出的腳印向前走去。

    結果那頂轎子反而跟了上來。

    “喂,你等等。”寧小齡從轎子上走了下來,問道:“你這是要去哪裏?”

    寧長久平靜道:“我原本以為我要找的是你,現在看來並不是。”

    寧小齡好奇道:“你說些什麽呢?”

    寧長久道:“我現在還不能確定你是誰,但你一定不是寧小齡。”

    寧小齡香腮微鼓,氣呼呼道:“你看著是比我要大不少,但是先生也說過,倚老賣老的人最可惡了,生我養我的我爹娘,他們說我是誰我就是誰,你說了才不算。”

    寧長久微笑道:“那帶我去見見爹娘?”

    寧小齡恍然道:“哦,我明白了,你一定是那落第趕考的書生,想巴結我爹,所以一直跟著我,這些年想見我爹的窮書生可多了,但我爹眼光極高,一般的詩文可真看不上眼。你可有什麽詩文,念來聽聽?”

    寧長久想了想,道:“還真有一句。”

    寧小齡問:“什麽?”

    寧長久道:“長[筆趣閣5200 e]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

    寧小齡臉色微變,怒道:“這是書上的句子,我雖是女子,卻也是上過私塾的,你休要唬我。”

    寧長久看著她稚嫩精巧的小臉,心中忽然生出憐惜之意,問道:“反正時間還沒到,要不要一起在城中走走?”

    寧小齡皺著眉頭,搖頭道:“這城中還有什麽去處比得上我家裏?”

    寧長久道:“隻是隨便走走,若你不願意也沒關係。”

    寧小齡本該拒絕,但是她沉默了一會,竟破天荒道:“也好,本姑娘倒想看看你到底要耍什麽花招?”

    旁邊的侍女聞言皆大驚失色,紛紛勸阻,寧小齡揉了揉耳朵,望向了寧長久,問道:“兩位姐姐可以同行?”

    寧長久點頭道:“隨你。”

    於是那頂轎子被抬轎之人先行抬回了府邸,寧長久與寧小齡走在前麵,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什麽,兩位侍女跟在後麵,麵露憂色。

    寧小齡道:“這位公子哥哥,你認識我?”

    寧長久點頭道:“認識。”

    寧小齡抿唇一笑,低聲道:“也是,這城中有誰不認識我的呢?”

    寧長久問:“你在這裏很有名?”

    寧小齡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我可是寧家的小小姐,有誰不知道我?”

    寧長久微微一笑:“寧某初來乍到,煩請寧小小姐帶我去城中走走。”

    寧小齡輕哼一聲,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姓寧?休想和本小姐套近乎。”

    說著,她邁起了小小的步子,走在前麵的雪地裏。

    寧小齡雙手環胸,有些偏長的華裙輕輕掃過雪地,腦後的長發秀逸柔美,那挽著的小巧玲瓏的發結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著。

    小女孩緩緩停下腳步,撣了撣肩上的雪,她望著眼前的典致小樓,介紹道:“這是雅集,一樓飲茶二樓讀書,先生常帶我來此,上去看看?”

    寧長久看了一眼二樓,輕輕搖頭:“不必了,今天並無雅興。”

    寧小齡取笑道:“原本以為你是書呆子,如今看來連讀書人都不是。”

    寧長久笑了笑,沒有作答。

    沒走太遠,一間院門儼然出現在視野裏,那院門古舊端正,匾額上書有敦正的“文章神來”四字,院門旁深棕色的立柱老舊,滿是水漬般的蒼老深色。

    寧小齡看了一眼,道:“這是我讀書的地方。”

    寧長久輕輕點頭:“文章兩字筆畫端正一絲不苟,‘神’字清新俊逸尤為神妙,是個好地方。”

    寧小齡聞言,這才滿意了些,輕輕點頭:“那是自然。”

    眼看寧長久也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她便帶著他繼續向前走。

    繞過了兩條彎彎的街道,清寒的雪色裏,忽有歌聲飄來,清清渺渺,每一節音色都似依附著雪花,紛紛揚揚地飄墜著,那歌聲契合著木琴聲,絲絲入扣,依稀間便可以想象出漆黑的梅花焦尾琴上,纖白玉指素素勾彈的模樣。

    寧小齡也緩了腳步,視線順著歌聲的位置望去,便可見一座八麵玲瓏的高樓,樓中燈火通明,隱有女子起伏的魅影。

    而高樓之下,幾株春樹花蕊半萎,擁雪而立,卻顯得寂寥孤單。

    “胭脂軒,

    錦繡園,

    梨樹堆雪桃花漫。

    看今夜小樓燈宴,

    盡是良辰美眷。

    青絲綰,

    容妝換,

    裁取煙霞繞肘彎。

    何必羨羽衣卿相?

    我自列仙班。

    蓮花冠,

    白玉簪,

    錦瑟煙華無需算。

    待子時天懸玉蟾,

    再上白雲觀……”

    ……

    “待子時天懸玉蟾,再上白雲觀……”寧長久輕聲呢喃,似想到了什麽,目光悠悠上移,卻唯有層雲飄雪,不見嬋娟,他問:“這首詞叫什麽名字?”

    寧小齡待那琴聲漸細,才開口答道:“人間客,相傳是一位風流公子醉眠歌樓七日,最後酒醒開口,眾人才知是位女子,那女子自稱世外仙人,揮筆落詞,踏雲奔月去。”

    寧長久點頭道:“不是此間客,早晚夢醒。”

    寧小齡不為所動,自顧自道:“這是水月胭脂樓,那些士子讀書人最愛的去處,裏麵一個叫詩妍的花魁尤其出名,據說生得天香國色,剛才那一曲便應是她妙手彈奏的,不過尋常人可見不到,要不本小姐帶你去見見世麵?”

    寧長久聲音很輕,似是不願打斷那悠遠未絕的琴音,“不必了,聽琴曲歌詞便勝似見人,就這樣吧,我有些餓了。”

    寧小齡撫著小腹,脫口而出道:“我帶你去吃豆腐麵和春卷,管飽。”

    寧長久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

    寧小齡微怔,似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立刻道:“我是平日裏山珍海味吃膩了,嚐點清湯掛麵有什麽不好,夫子常說……”

    “好了。”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打斷了她的話,道:“走,小小姐帶我吃豆腐麵和春卷。”

    寧小齡偷偷翻了個白眼。

    兩人落座,很快,兩碗熱氣騰騰的麵湯盛了上來,豆腐拌在麵裏,上麵浮著很極淡的油水和幾粒綠油油的蔥花。

    寧小齡拿起筷子,輕輕地攪拌著麵湯,熱騰騰的白氣熏到她的臉上,那淡雅的妝容似是微微化開了。

    寧小齡忽然壓低聲音說:“這裏的老板人很好的,我每次來都會在麵底埋半顆蛋。”

    說著,她用筷子將那半顆蛋叉了出來,炫耀了一下,又四下望了望,重新將它浸入了湯水裏,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寧長久跟著嚐了一口,豆腐有些寡淡,湯又有些鹹,他想起了記憶裏觀中大師姐做的飯菜和二師兄有苦難言的臉,不禁笑了起來。

    寧小齡看到他笑得開心,自己便有些不開心,問道:“你在笑什麽呢?”

    寧長久微笑道:“小小姐真是個好人。”

    寧小齡看了他一會,道:“這是十裏街坊都知道的事情,現在又多了你一個外鄉人。”

    寧長久好奇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外鄉的?”

    寧小齡道:“你的衣著打扮便不像這裏的,這裏現在歸榮國管,自從那裏的官接手之後,爹爹說風土人情和幾年前大不一樣了。”

    寧長久嗯了一聲:“這樣啊。”

    寧小齡將那半個雞蛋送入口中,咬了一口,又塞回了湯裏,聲音微微含糊道:“你這外鄉人,可真是奇怪。”

    寧長久隻是微笑,過了一會,他喝完了最後一口湯,神色溫和道:“多謝小小姐款待。”

    寧小齡比他吃得還快一些,那湯有些鹹,她卻也都喝了下去。

    寧長久伸手想去拿那春卷,寧小齡用筷子的另一端按住了他的手指,搖頭道:“這可不是給你的。我隨行的兩個侍女還餓著呢。”

    寧長久向著旁邊望去,輕聲歎息:“可她們好像不見了。”

    寧小齡一驚,向著一旁望去,那兩個侍女果真沒了蹤影,她皺起眉頭,氣鼓鼓道:“回去後一定讓爹爹狠狠責罰她們!”

    寧長久輕聲道:“小齡……”

    “嗯?”被這麽叫,她有些不習慣,她看著他,等待他繼續說下去,但寧長久也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沒有下文。

    寧小齡覺得有些不對勁,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忽然驚叫出聲。

    那一身彩鳳繚繞的錦衣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舊舊的夾襖,她臉上的妝容也似被那水氣化開,變得稚嫩樸素,那白嫩的手指上,隱隱還有冬日寒冷時皸裂的痕跡,她倉皇起身,踉蹌後退,碰到了長條木椅子後,跌坐在了地上。

    寧長久起身,向著她走了過去。

    寧小齡瞪大眼睛,一臉驚恐地望著他,厲聲道:“你這妖人到底試了施了什麽幻術,快把我變回去……你別過來,來人呐,我要去報官……”

    說話間,她望向了四周,四周的食客們也正看著他,他們表情各異,似冷漠也似悲憫。

    “你到底是什麽人?我帶你逛這裏,還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你怎的這般白眼狼?早知道應該聽爹爹的話的……”寧小齡揉著眼睛,霧氣氤氳:“你快把我變回去呀!”

    寧長久從袖中取出了幾枚銅幣放在桌角,然後走到了少女的身邊,蹲下身子,平視著她,寧小齡對他胡亂揮著拳,打在了她的衣服上。

    “別鬧了。”寧長久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語調平和道:“小師妹,我帶你回家。”

    ……

    ……

    (今日更新早些。詞是自己寫的,水平有限,讀者朋友們多擔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