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陋室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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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間小屋,頗為簡陋,黝暗燭光中,一老一少相對而坐。

    “為何您會覺得,張氏在未來沒有崛起的機會?”方景楠直入主題的提出了一個根本問題。

    “不能入仕,如何崛起?”張誠言的回答也是問題的核心根本。

    方景楠想了想道:“據我所知,張氏一族本也是由商賈發家,爾後才讀書入仕以至壯大的。如今暫時無法入仕,便繼續從商,積累資源,厚積薄發呀!”

    自古以來,山西便是商貿繁榮之地,傳唱著‘花花真定府,錦繡太原城’的民謠。到了明朝更是隨大勢而崛起。

    張誠言點了點頭道:“我蒲州張氏由商賈起家不假,但你可知,我們經營的是何種買賣?”

    “呃,聽說是經營鹽業?”

    方景楠早就發現,蒲州城裏鹽鋪和鐵匠鋪子比一般的縣城要多得多。

    張誠言道:“那你可知道食鹽的開中法?”

    “這個……”

    好吧,方景楠隱隱約約好像在哪裏聽說過這個詞,具體的他也不太清楚,但蒲州張氏是通過壟斷食鹽的專營而富甲天下,他是知道的。

    張誠言也不介意,緩緩解釋著。

    自古以來,鹽鐵這等暴利的行業多是官營。而洪武之始,為防止殘元入關侵擾,大明在邊地多處設有重鎮,駐紮幾十萬大軍,征調百萬民夫修築加固長城,沿城築堡。

    如此,便需要大量的糧草供應。

    而糧食的運輸,在路上的消耗極大,往往一車糧食,運輸到九邊時,隻剩下了不到一成。

    於是朝廷裏那幫智慧超群的讀書人,便想了個辦法。鹽是所有人的必需之物,隻要有鹽,就一定能賺錢。

    開中鹽法因此而生,‘召商輸糧而與之鹽’。

    其做法是,由商人按照命令運輸糧食到九邊重鎮,以此換來朝廷頒發的食鹽許可,也就是鹽引。商人拿著鹽引,到鹽場領取食鹽,回鄉售賣。開中法後,鹽引不能用銀兩購買,隻能是通過運輸軍糧來交換。

    如此,以鹽得糧,以糧養兵。朝廷不費太多力氣,便解決了邊地的糧食問題。

    而山西有著地緣優勢,河東還有一個大鹽場,商人熟悉食鹽生產、運輸、銷售全過程,在販鹽生意中占盡先機。

    自此,山西商人購糧販鹽,橫行天下。

    “原來是這樣,”方景楠會心一笑,他以前一直奇怪,後金崛起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與他們暴利的交易自然也就是這些年,可山西商人卻是早就富了,原來是這麽富的。

    張誠言繼續道:“我們蒲州張氏,因為靠近河東鹽場,又與‘宣大山’三省總督、後來的兵部尚書王崇古是姻親,這才基本控製了邊地的食鹽生意。”

    “但如今,怎麽操弄?”

    方景楠暗歎一聲,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他們當年是靠官商接合,以壟斷食鹽販售發財的,這才是核心根本。至於熟悉食鹽的全過程以及經商有道什麽的都是次要原因。

    “唔,有茶麽?”

    方景楠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進來這麽久,雖然沒說幾句話,可他卻是有些渴了。

    在婢女的伺弄下,方景楠麵前倒了一杯熱茶,他端起茶杯,輕輕地吹開了水麵的茶沫,稍稍地嗟了一口。

    方景楠吐了口氣,“呼……南方的龍井……好喝!”

    指著杯中的茶,方景楠道:“這茶,南邊運過來的吧?”

    張誠言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方景楠又道:“誰運的?”

    “自然是商人!”方景楠自問自答了一句,跟著又道:“不知老族長有沒有思考過這麽一個問題,”

    “……自古士農工商,為何商排在最末,有商皆富但地位最低,為何?”

    這是方景楠來了後經常思考的一個問題,在他出生的那個時代,商人的地位非常高,在西方商人的地位甚至排在第一位,可以控製國家。

    但是在大明,商人的地位卻是排在最後,為何?

    不少人說,商人重利輕離別,這是文人在刻意貶低商人。還有言論說,統治階層為了自己的利益,希望社會穩定,要把老百姓限製在土地上,所以重農抑商。

    或許這些情況都有,但方景楠覺得,都不是根本原因。

    張誠言緩言道:“四民之說,方把總有何高見?”

    方景楠沉呤了一會兒,要說自己的優勢所在,便是在事物的認知層麵要比現在的人確定的太多。好比大明的精英階層都感覺到了王朝的末世氣息,但他們隻是感覺,還是在猶豫,而方景楠則是確定,九年後必亡。

    包括對後金的理解,如今大明朝的多數人,都是感覺到了後金的危險,但是如果你說,這個不過幾十萬人的部族,九年後統治了漢人的花花江山,基本上沒人敢相信。

    來到這個時代這麽久後,對於商人這個富有群體,方景楠一直都在琢磨,想了想,他道:“據我最近了解,大家在商人這一塊,依其屬性分有兩個類別。”

    張誠言點頭道:“嗯,分有行商與坐商之別!”

    “根據字麵也很好理解,行商,是把一地的商貨通行到另外一地;而坐商,則是開店坐鋪售賣;”

    張誠言又是點頭道:“沒錯!”

    “那麽請問,貨從何來?”方景楠微微一笑。

    “貨從何來?在各地收買所得。”

    方景楠臉色一正,慎重地道:“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方景楠舉起一根根手指數著道:“士,負有治理國家,安邦定國之責,自是排在第一位。”

    “農,生存於世的根本依靠,沒有耕種,則食不飽腹衣不遮體。無疑第二位。”

    “工,建造車馬、房屋,打製耕田的器具、武器等等,輔助士農更好的施展。”

    “而商呢?互通有無,也算利民。所以‘商’的這種行為,社會是有一定需要的。但是商人?卻是何人不能為商人?”

    張誠言麻木的眼眸中終是閃過一絲訝色,他低喃著道:“何人不能為商人?誰都能把商號經營好麽?”

    方景楠輕笑道:“從更大層麵而言,也可以這麽理解。因為‘商品’這個對商人最重要的東西,並不由商人直接創造。咱們的商人不事生產,所運、所售的貨物,皆是由它處得來。而獲得‘商品’的這種‘能力’,也更多是依賴於官府的庇護。誰家當了官,或者誰家與當官的相熟,誰便能獲得商品。此中的門檻不在於‘商’本身,而在於‘官’。”

    在這個時代,尋常人們所需,就隻是糧食、鹽、金屬、石頭、木材、布匹這些大類。同時對這幾個大類的再加工,也非常簡單,幾乎就是把原材料稍稍變化一下,僅此而已。

    而原材料是從哪來的?

    從地裏、從山裏、從水裏,靠農靠工種植開采而來,與商人無關。而商人隻是轉運和售賣這些最基本的資源性物資,對這些物資的二次開發很少,以後世的話來說,就是商品的附加值很低。

    那麽有附加值高的商品麽?

    當然也有,好比蘇繡和瓷器,附加值就很高。

    可是這兩種高附加值的東西,現在都歸類在工匠這個類別裏,一般也是由官府牽頭。而就算把這些都歸到商業中,類別也是太少。僅僅隻是些許商品,太單薄,完全不足夠支撐起商人這個群體。

    所以,這樣的商人很容易被替代,自然也就不可能擁有地位。

    再說得直白一些,在商品種類與附加值極低的時代,根本就孕育不出後世的那種商業環境。就連商人這個階級,其實也不是很純粹,裏麵有很多其它三民的影子。

    方景楠這一番說罷,張誠言細細思索著,良久之後,張誠言道:“方把總這番分析鞭辟入裏。……隻是理解了此道,便能讓我張氏重新在商道施展拳腳?便能讓沒有官府背景的純粹商人獲得地位了?”

    “當然……不能!”

    方景楠笑了笑道:“在商品種類大批出現之前,商人不可能擁有地位,也沒有資格擁有超越其它三民的地位!”

    “但是……”

    方景楠緩了緩又道:“既然咱們明白了商人的問題所在,那麽,如果能找到一條不依賴官府,也同樣可以獲得豐厚回報的路子,張氏便能獲得重新崛起的勢頭,那將是一片新的天地!”

    方景楠說完這一大堆話,口渴地喝了口茶,靜靜地看著默不作聲的張誠言。

    良久,張誠言忽然站了起來,他背過身去,仰首看向窗外,緩緩道:“你設計的那個新式馬車,就是你說的不需依賴官府,便能獲得豐厚回報的路子了?”

    “沒錯,”方景楠堅定地道:“官府掌握著律法與資源,商人若是倚仗這兩點發展,那肯定隻能是士的附庸。所以,我們隻有不斷改進商品,當眾人在需要這件商品時,看中的不再是裏麵的資源,而是最終呈現,商人的價值便能由此體現!”

    張誠言有些沒聽太明白,他皺著眉,沉聲道:“除了馬車外,能否舉個例子?”

    方景楠想了想道:“具體例子也有,那就是……酒!”

    酒水由糧食釀造,但人們在喝酒時,想到的並不是填飽肚子。

    方景楠道:“當此類商品越來越多的是由商人主導創造出來時,那麽商人的地位自然就會提高。”

    張誠言基本聽明白了,轉過身,舉一反三地道:“如此,還需要工匠的輔佐吧?”

    “是的,”見張誠言終於開竅了,方景楠輕鬆一笑,“當士農工成為商人的附庸,大家都在圍繞創造更好的商品而努力時,商人將變成社會基石。”

    張誠言忽地輕笑出來,“綱常混亂,豈能是好事!”

    方景楠也是笑了笑,後世西方資本主義的發展,也是曆經了血與火的殘酷洗禮才成型的。方景楠當然不會認為,華夏大地被一群商人把控是好事,畢竟商人的本質還是逐利,而士的理想才是治國平天下。

    當然,現在離資本主義還很遠,方景楠隻是提出一個不依靠官府也能發展壯大的觀點而已,主要目的其實還是給張誠言畫餅。在這個時代,邏輯上或許能成立,但實際上,沒有官府的力量,任何生意都寸步難行。

    笑了一下後,張誠言又恢複一臉麻木狀態,他重新盤腿坐下,端起茶杯輕輕地喝了一口道:“方把總的商之道,老朽已知曉幾分,今日收獲良多,其中精奧之處還需細細品味。”

    方景楠知道他不會當下便輕易承諾什麽,拱手謙虛地道:“老大人抬愛了,一點思考,談不上為商之道。老族長以後若要交流,隨時可召我過來。”

    張誠言點點頭沒再言語,方景楠行了一禮,知趣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