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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雋城,醉太平酒樓。

    酒樓的二樓。

    一個店小二打扮得年輕男子正走在前為後麵的客官引路。隻見他年紀不及弱冠,長相白淨又帶著點憨直,身穿一間雨過天青色衣衫,腰間是一條緇色腰帶。

    他緊走幾步側著身伸手推開房門,口中輕聲向身旁的客官說著:“客官您請,這個雅間可好?這個房間有兩扇窗子臨江,可聽江聲;又避著街道一麵,相對安靜。”聽到身後的中年男子說好,便進到雅間,躬身拉開座椅引身後的中年男子入座。

    男子其後的老仆走過去立在男子身後。男子卻道:“梧伯,你也坐,不拘於此。”那被稱作梧伯的老仆欠身行禮後也入了座。

    大有此時上前問道:“客官,要點些什麽?”

    梧伯答道:“先來兩份招牌菜,其餘清淡點的小菜你看著上些。”

    大有躬身應了,頓了一頓方問:“客官要哪種酒?”他觀這梧伯臉色,似有些許疑惑,便隨即解釋道:“我家這酒樓,素以燒酒聞名,來醉太平的客人多會要些,便不是燒酒,也會要點淡酒,所以小的才有此一問。”

    梧伯再次打量這店小二,態度雖殷勤卻更多的是有禮,方才上樓時便發現這醉太平的店小二實在是與眾不同:

    尋常店家小二多穿粗布灰衣,這小二卻穿著絲綢外袍,雖是一般的絲綢卻已是極顯幹淨與體麵;而尋常小二肩頭上搭著的布巾因為多次擦拭桌椅大多會贓物有油漬,這小二的白搭布卻是雪白,很是幹淨整潔。

    再看向這個雅間,處處纖塵不染、窗明幾淨。桌椅皆是上好的黃花梨木,細致的紋路與封漆,桌上不見絲毫油汙,鋪上紙筆就能提筆書寫了。梧伯在心裏忖度,這還是二樓雅間,三樓、四樓、五樓……往上又是怎樣一個光景?非親眼所見,真是讓人無處深思。

    再看向這店小二,他見自己沒有答話也不催促、更不多問,隻是低眉順目地立在原地,靜靜等著。又想到這店小二方才說話時音量適中,不急不躁,像個小書童一般,安靜不吵人卻又處處想得周到,與之交談時還以為進了書房而非酒樓。

    梧伯心下一過,也不過是歎一句“醉太平不愧是天下第一酒樓,連個小二哥都不一般”便作罷,也不做追究,麵上卻帶了些溫和,問道:“這位小哥可有推薦?”

    因“小哥”二字在寧國算是有些分量的稱呼了,平輩相稱時多是表示對陌生青年的尊重或是請求;若是老者這樣稱呼小輩,則說明老人家對小輩的喜愛、看重,也是有些分量在裏麵的。

    大有連稱不敢當,自稱名字喚作大有。

    梧伯眼前一亮,看向那男子,男子點頭道:“好名字,大俗而大雅。”

    梧伯應是,又對大有道:“大有,我家主人姓譚,我呢,你喚我梧伯即可,哦,不是口天吳,是梧桐樹的梧。不知這酒,大有可有推薦?”

    大有口稱“譚老爺、梧大伯”,向二人行了一禮,又低了低腰恭敬道:“恕小的鬥膽,小人觀二位客官不是此間人士,來雋城,到醉太平,不妨嚐嚐雋城本地釀造的酒,也算是入鄉隨俗了。這是一種叫做冽焰的燒酒,這酒釀造要經過九次蒸煮、加曲、入池發酵,並要入窖至少三年。喝起來也絕對值得起這番功夫,入喉清冽,下肚後卻是灼熱火辣,如焰火般自下而上一躍而起,別有一番滋味。況且不傷喉卻又能識得這燒酒滋味,不知兩位客官意下如何?”

    梧伯笑容更深,側身向那中年男子道:“老爺,您覺得如何?”

    那位譚老爺亦是嘴角含笑,點頭應允,然後摘下了頭上的紗帽,梧伯起身接過而後將紗帽掛在桌旁的牆上。

    大有在一旁將沏好的茶倒入青瓷蓋碗中,茶聲泠泠入杯,聲線清脆茶香縈繞。梧伯掛完帽子轉身後頭時就看見這樣一幅場景:

    老爺一身淺水色長袍,垂著眸子坐在桌旁品茶,江風拂過,老爺的發帶飄起個微小的弧度,發尾略過耳畔。

    樓下江上水汽氤氳,樓上杯中茶汽清香。

    不愧一個‘雅’字。

    典雅的一幕卻看得梧伯猛然間紅了眼眶,多麽希望……多麽希望能回到過去,回到那個書房,那時老爺也是坐在書桌旁讀書。

    哦,不,那時的老爺還不是老爺,還隻是小少爺;那時老爺在,老夫人也還在;那時少爺才剛剛認識少夫人,少夫人也在,以後還會有一個慧玄大師預言心有九竅的女兒;那時也有微風過,滿院花香漾進書房,發梢也是清香……

    那時一切都是剛剛好。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少爺變成老爺,身邊隻有自己一個不中用的奴才……不,不能再想了,現在最重要的是給老爺尋找解藥。梧伯咬牙壓下心頭的酸楚,有些踉蹌地回到桌邊坐下。

    大有這時才放下手中的茶壺,那茶壺隻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壺身上畫著折枝青花紋,放在黃梨木的桌上,旁邊是一隻小巧的球型萬向型香爐,香爐裏青煙嫋嫋,細聞竟是上好的烏沉香。此時大有抬頭笑著說:“譚老爺,梧大伯,請二位先用點茶。”

    譚老爺側頭對他輕聲說:“好。”

    這一側頭,大有心裏一凜:好一個貴公子!

    雙眉如劍,卻因起落柔和而不見冷冽;

    鼻梁挺直,顯得五官立體、眉眼深邃;

    唇形微薄,又因嘴角微上挑而顯溫情。

    這幅相貌可謂是取盡靈氣、不染鉛華……隻是於溫和親切中卻又透著些許不在意,散發著一縷‘哀莫大於心死’的氣息。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若非這一頭白發增添了滄桑,單看五官這份俊美就實在不輸於鼎盛時期的花家朣公子(也就是花朣香主)。

    白發……大有細細思量自己所知的江湖上、世家裏的人物,卻都與此人對不上號……更奇怪的是,不知為何,大有總覺得這人的眉眼似有些熟悉,一時竟想不出像誰了……

    正暗自思量間,忽聽梧伯叫自己的名字,忙抬頭看去,就見梧伯正一手端著茶杯,一手用杯蓋輕輕撇著浮茶看著他,看他迷茫,便又重複道:“勞煩小哥安排飯菜,過後還請小哥再來一敘可好?正如你所言,我主仆二人並非雋城當地人,有些疑問,還請小哥給講講。”大有躬身應諾,言請稍後,倒退三步轉身後下樓點菜去了。

    梧伯聽音辨聲,一樓人聲鼎沸,卻多是客人談話聲。其中跑堂的小二哥幾不可聞,能聽見的也都是斯文少年聲音,幹幹淨淨的令人聞之親切、心生好感。

    不多時,那喚作大有的店小二又上得樓來,梧伯起身招呼道:“大有也坐吧!”在大有再三推辭側身落座後梧伯說道:“不瞞小哥,我與我家老爺常年居於鄉野,對江湖之事知之甚少,此番前來雋城是為尋醫,聽說這雋城有個醫聖可是當真?”

    大有略一遲疑,但還是點頭道:“譚老爺、梧大伯,這雋城的確有個醫聖,乃是人稱‘醫聖雙茗’的其中一位,藍辭藍太醫。”

    梧伯將他的遲疑看在眼裏卻並不急著問,隻是奇道:“這雋城怎會有宮廷太醫?”

    大有解釋道:“藍辭藍太醫曾供職於太醫院,後來辭官來到雋城,因醫術高超,治人無數,所以百姓還是尊稱其為太醫。”

    梧伯道:“原來如此。不知這‘醫聖雙茗’又是何意?可是這藍太醫極愛茗茶?同那皇商吳家一緔?”

    大有一笑:“這倒不是,這藍家世代行醫有著十幾代的底蘊,現在的藍家家主藍田藍老爺子又是當朝世襲罔替的信陵侯,故而藍家取名取字上總是比一般百姓人家要講究的。”大有也不等梧伯追問,又繼續解釋道:“他們的輩分體現在這表字的最後一位上。故這藍辭藍大夫表字瞻茗,據說是取自哪句詩詞,小的實在不記得了。‘醫聖雙茗’另一位乃是藍家的二房嫡小姐,這小姐閨名小人不知,隻知藍小姐現在太醫院任職,據說也是以茗做表字的,故二人合稱‘雙茗’。”

    梧伯恍然大悟,又問:“這世家底蘊還有這諸多講究,我這聽來如聽奇書一般……大有你可知還有哪些取名取字方麵的講究?我這多年不在江湖走動,與小哥相比,真是孤陋寡聞了。”梧伯說著還輕拍了下大腿,很是歎息。

    大有忙擺手:“梧大伯不必如此,小人這也是客來客往的才知道些許,大多是明麵上的,這世家規矩又豈是小人說得清的。小人暫且一說,您和譚老爺也就隨耳一聽,真要是想要了解這世家的事兒,梧大伯可以尋那江湖百曉生。”他頓了頓猶豫了一下才道:“當然了,梧大伯若與京城史家有交情,找到史家第五枝的家主,史世五史大人,興許能看到世家史記。”

    梧伯哈哈一笑:“史大人這名字很是有趣,第五枝,且又是為世家做傳的,叫做‘世五’,真是絕了!”說著還豎了豎大拇指。

    大有也是一笑:“梧大伯有所不知,這史家啊,就是這麽命名的。史家嫡脈有九枝,分別負責本紀、皇宗、皇室、列國、世家、傳記、表記、大事記和書策記,這是幾朝的世族大家了,相信您也知道這些。史家每枝的家主共用一個名字,也都是‘史記名’加上‘所屬嫡係第幾枝’。”

    梧伯聽得目瞪口呆,道:“那便是分別叫做‘史本一’、‘史宗二’等等了?”

    大有點頭應是,欠身為譚老爺和梧伯又斟滿了茶。

    過了一會兒,梧伯反應過來,歎服著搖頭道:“果然是世族大家!這種規矩哪是咱老百姓能想得到的?!”

    大有也搖頭,不過卻說:“也不過爾爾。”

    梧伯沒想到史家這樣的取名規矩卻被大有說是不過爾爾,心裏一驚,向前拖了下凳子,更靠近大有一些,急切道:“小哥快給講講!”

    大有點頭,略作沉吟,說道:“要說規矩大,世間哪有比得上皇家的。開國皇帝那是幾朝的名門望族,據說已經有上千年了。聽說當今皇家……”大有先向著北方拜了拜,才說道:“當今皇家代代有定例,男女同輩分同音不同字……再往下,可就不是小人能掛在嘴邊的了,這且不說。”

    梧伯便問別的能說的呢,可還有別的規矩?

    大有先起身接過傳菜小童端上來的托盤,仔細安排好了菜,然後在梧伯的催促下繼續說道:“接下來要說到當朝兩大異姓王,睿王爺和豫王爺。睿王赫連氏是用詩詞作名的,有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典故,世人皆知,小人想不知道也難;另一位豫王爺鬱氏,輩分在名字尾字上,且分男女。”

    梧伯奇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典故?什麽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