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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飯雖好,可許桐心事頗多,她味同嚼蠟地草草吃完自己的份量,跟隨劉亞麗進了書房,劉亞麗家的書房構造簡單實用,連體的書櫃和寫字桌靠著牆壁圍成一大圈,倆人挨著坐在一起,掏出各自的模擬試題,擺出和名師名題大戰三百回合的架勢。
可還沒過一個小時,劉亞麗就發現許桐不太對,往常在學校的時候,都是她左扭扭右扭扭小動作不斷,許桐坐在她前桌比打坐的老尼姑還安靜,屁股都不帶抬一下的。可今天的許桐,自從坐在寫字台前,腦袋上下左右晃了不下二十圈,隔一會兒就挪騰一下椅子,椅子蹭著地板發出嗞啦嗞啦的聒噪聲音。劉亞麗的眼睛和耳朵遭受到雙重攻擊,實在忍不了了,提起手裏的筆就往許桐手背上敲去。
“我的娘娘誒!我家椅子上有刺兒嗎?還是我這屋子裏刮了十級台風?您這屁股一台一挪、腦袋轉的跟個風車似的,是準備自體發電麽?”
“啊!”許桐正托著腮、思想拋錨憂愁盛小慧的事兒,被劉亞麗攻擊了手背,嚇了一跳,炸毛似的嚎了一聲。
“媽呀!你咋了?”劉亞麗也嚇了一跳,跟許桐一個班這麽久了,還沒聽許桐大聲嚎過,心想,這丫頭今天哪裏是不太對啊,簡直是太他娘的不對了。
“唉……”許桐長歎一聲,衝劉亞麗翻了個白眼,隨便指了卷子上一道數學題,“你才娘娘呢,我正想這題的解法呢,別老跟炸毛貓似的行麽,被嚇傻了你負責替我考試啊。
劉亞麗不做聲了,她早發現許桐看似乖巧好相處,實際上從沒跟誰掏過心窩子,壓根沒個交心的好閨蜜,心裏有事兒肯定不會跟誰說,賭氣般地心道,哼,反正我拿你當好朋友,你當不當回事兒隨你吧。
結果一天下來,倆人的模擬試卷都沒寫好,劉亞麗本來就坐不住,看平時坐如鍾穩如鬆的人都插科打諢不好好寫題,自己也就得過且過掩耳盜鈴。許桐是真著急,一天下來腦袋裏過了九九八十一種從邪教手中解救偉大母親的辦法,最後又被自己一一打叉否決了,最後謹慎地得出一個結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也許是我多心了呢,哪有那麽巧的事,說不準我媽是隨口說說故意嚇唬我呢,晚上回到家再觀察觀察。
下午5點一過許桐就從劉亞麗家走了,來時的路突然感覺短了一大截,少女背著書包火急火燎準備回去實施自己的觀察計劃。
她先去了盛小慧工作的超市,這個時間點超市的人不多,許桐一眼就瞅見了盛小慧,但盛小慧正顧著和旁邊穿同樣製服的老阿姨聊天,似乎沒留意到許桐,遠遠看去,盛小慧即使穿著寬鬆的超市製服,高挑勻稱的身材也格外矚目,但臉上沒什麽氣色,原本白皙的皮膚現在有些暗黃,眼皮困倦地朝下耷拉著,齊肩的黑發隨便地攏在腦後,用一個黑皮筋兒紮著。
許桐想起來,媽媽不是很愛打扮的麽,從來出門都要化個妝,穿的光鮮亮麗的,現在這是怎麽了,自己整天學校到家兩點一線早出晚歸,完全沒注意媽媽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了這幅菜市場阿姨的樸素形象。
她心事重重地走出超市,來到路邊,從包裏掏出一張草稿紙,撇在馬路牙子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前所未有的無助感襲上許桐的心頭,一年以前,不管是許永年去世,還是被趕出從小住到大的房子,她們娘倆都是在一起的,是相依為命的,是有得依靠的,可是現在……天色漸漸暗下來,路燈亮了,照在她縮成小小一團的身上,在身前投下一個淡淡的影子,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踩過那抹陰影,誰都沒注意這一團少女和她的影子。
許桐突然想起了語文課本上的一句古文,那一篇她至今仍背得滾瓜爛熟,“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尺之童,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她看著麵前的影子,把兩個詞顛過來倒過去的在心裏默念,想象著一千多前那個叫李密的知識分子也跟她一樣,坐在馬路牙子上嗚呼哀哉,瞅見了自個煢煢惹人憐的影子,寫出了那一大篇催人淚下的《陳情表》。
不過沒等許桐哀哉多久,她就眼瞅著盛小慧和剛才那個老阿姨一起走出了超市,這個點兒應該還沒下班,盛小慧沒往家的方向走,而是跟那老阿姨一起,走進了超市旁邊的一個幽深的小巷子,看樣子並不是要回家,許桐立馬站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從小巷子往裏走,是一大片城中村,房與房之間的距離很窄,汙水橫流,七盤八繞,點兒背的走在下麵還能被樓上搖曳的大褲衩和胸罩滴一身水,住在城中村裏的一半是X城的原住民,一半是X城的打工者和剛剛大學畢業囊中羞澀的小青年,此時是晚上7點多,天剛黑下來,傍晚出去覓食的人、累了一天回窩的人,都在這個時間段活動,巷子裏人多,許桐借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做掩護,生平第一次跟蹤活動進行的行雲流水,宛若天賦異稟。
盛小慧和老阿姨最後進了一個黑漆大門裏,她們進去以後,又先後來了幾個人,最後有人出來朝門外謹慎地看了兩眼又退回去,把門從裏麵栓住了,許桐用不遠處的一口大翁作掩護,提著膽子悄摸觀察著,她聽出來了,這些人敲門的聲音一致,是暗號。聽到上門栓的聲音,許桐探出頭來,此時巷子裏來往的路人漸少,她走到門口,麵朝大門,假裝開門的樣子,眯著一隻眼睛朝門縫裏看去,心跳不自覺地加快了速度,隻見那院子裏砌著平整的水泥地,院子中央掛了個燈泡,雖然燈光晦暗,但也足夠讓許桐看清院子裏的情景。
並不算寬敞的院子裏,擠了二三十人,盛小慧也在其中,這些人都盤腿坐在光禿禿地水泥地麵上,絲毫不顧秋夜裏的涼意,兩手捏著觀音指擱在盤著的腿彎處,眾人圍成一個緊密的圈,圈中間坐著一個四肢短粗的黑臉平頭漢子,漢子閉著眼睛扯著嘴角念念有詞:“練習法祿神功能夠讓我們脫離對食物的渴望,能夠讓我們免受疾病災害的侵擾,更能救我們擺脫心魔,等到功德圓滿之日,我們都能飛升宇宙,成為宇宙天王座下的使臣。那些仍然執迷不悟的人都是被魔附了身,終有一日要被魔鬼拖入地獄,受鬼火百年淬煉……”
許桐在外麵聽的目瞪口呆啼笑皆非,卻見裏麵的一個個“使臣”都雙目緊閉,滿臉虔誠。她不知道盛小慧是什麽時候被卷入了這匪夷所思的邪教組織裏,隻是猜想也許和那個超市裏的老阿姨有點關聯,裏麵的人還在喋喋不休,許桐抓了抓書包肩帶,抬頭看了看黑漆門上的銘牌,牢牢地記在了心裏,轉身走了,呼家村3巷,17號。
如果說剛剛她還在心驚膽戰的擔憂中為盛小慧開脫,那麽現在,在看過那些神魔亂舞的詭異場麵後,她竟然出奇的冷靜,並且腦子裏快速勾畫出一條既能保全盛小慧又能將她解救的辦法。
盛小慧晚上回到家已經十點多了。
許桐聽見開關門的聲音,從自己臥室裏出來,倚在門框邊,和往常沒什麽不一樣。
“媽,你回來啦,感冒好點了沒?燒退了嗎?”她問。
“不要緊,今天超市人不多,我下班早,跟你張阿姨去練功了,明兒就好了”盛小慧閉著眼睛前後左右扭了扭脖子。
“就你今天說的那個什麽功嗎?練那個真能管用?”許桐仰著小臉,一臉真誠好奇。
“是,就是我早上說那個,可管用了!你張阿姨全家都練,她男人長了腦瘤醫生都說不行了,結果練那個治好了!”
“你聽誰說的啊,那麽玄乎~”
“你張阿姨親口說的,還能有假。等你明年中考完了,媽帶你一塊練。”
“……行。不早了,我先睡了啊,媽你也早點睡吧。”許桐打著哈欠轉頭鑽進了自己房裏。
第二天,許桐照常去上學了,學校對升學班的學生抓得格外緊,班主任成天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班級後門口,監視犯人一樣盯著這一群決定他未來升職加薪康莊大道的小崽子們,發現調皮搗蛋的立即幽靈似的飄過去揪起耳朵一頓臭罵。考試更是家常便飯,三天一小考一月一大考,被考得焦頭爛額以後還得叫家長,對那些學習成績退步的學生老師格外體貼,也不用學生傳話,挨個給家裏打電話危言聳聽一番。許桐從沒被叫過家長,盛小慧甚至不清楚許桐在哪個班。
恰巧,這個周三正好又是月考的日子,往常的考試許桐都答得很認真,答完檢查好幾遍,直到交卷鈴聲響起了還依依不舍再瞅兩眼。可這天,許桐每一科都是第一個交卷的,連最費時間的語文都提前了半小時,她在這所X市最好的初中年級排名也沒出過前十,同學眼中無可挑剔的學霸,見許桐這麽早交卷,不少同學在心裏暗自感歎,學霸這是要上天。
如她所願,第二天,盛小慧就接到了許桐班主任的電話,老師從沒見過許桐家長,每次家長會都被許桐推脫說家長有事兒不能來,她學習好老師就沒勉強,可這次不一樣,原來班裏數一數二的好學生,突然一下子跌到年級100名以後,老師徹底不淡定了。
盛小慧就算再愚昧再不懂情理,但對她的骨肉閨女,還是上心的,被老師在電話裏痛批一頓的許桐媽,如約去了學校,家長會安排在下午學生放學以後,學校考慮的倒挺周全,家長們也不用跟工作單位請假,下了班就直接過去,孩子學習退步的家長們被老師像教訓雞崽子一樣,稀裏嘩啦傾吐了一堆,先把每個家長痛批了一頓,然後又開始長篇大論,什麽要多關心孩子啊,要嚴格要求孩子啊,警惕孩子早戀啊,要給孩子補充營養啦,足足講了三小時……盛小慧沒開過家長會,聽的一愣一愣的,回去擰著許桐的小耳朵,原模原樣的痛批了回去,許桐心甘情願的領受了親媽十幾年來頭一次怒目圓睜的教訓,耳朵被揪疼了,眼睛裏閃出淚花,嘴角竟然悄悄噙著笑。
第二天,許桐又聽見了旁邊兩個小八婆的新八卦,我爸他們派出所又端了一窩練那什麽神功的,這次將近三十人,拘留所都快擠不下了,那些人全擠在個小黑房子裏,聽說,是被人悄悄舉報了……
許桐心裏早計算好了,她們學校晚自習之前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自從發現了盛小慧的去處,她每天都會趁那段時間到盛小慧上班的超市附近蹲點,第一次看見盛小慧走進巷子就在這個時間點,她連續三天隨著來往的人流目送盛小慧和老阿姨走進那個黑門院子,再回去上晚自習,直到確認那些“宇宙天王的使臣們”沒有更換時間和地點。
盛小慧被老師叫去開家長會那天,許桐在路邊的公用電話亭打了報警電話,她怕人家聽出她是小孩不肯信,捏著鼻子壓低嗓子裝成青年女人的聲音,舉報了胡家村3巷17號聚眾組織邪教聚會,連進門暗號都交代了。那會兒國家正在嚴查嚴打,派出所接到電話立即出警,正在對宇宙天王歌功頌德的一眾“天王使臣”被當場拿下,一個都沒跑了。
那天之後,許桐又在盛小慧工作的超市門口蹲了幾次點,沒見著那個老阿姨,也沒見到盛小慧有什麽異常舉動,算是放下了懸在心尖兒上的那塊磐石。
許桐每天被成山的模擬試卷包圍,盛小慧平靜如常地在超市裏上班,她再沒跟許桐提過要帶許桐練功的事兒,許桐也沒問過。
X城的秋天很短,一陣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趁夜掃過城市,天明的時候就已經是蕭瑟寒冬了。
晚上9點以後,初三的學生們才披著滿天星星往家趕,冬天常常刮風,許桐回家的方向迎著風,她用帽子圍巾口罩把自己包成了個粽子,防止刀子一樣的冷風吹紅臉頰。包的太嚴實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前路都模模糊糊,更沒注意身後來來往往的行人。
許桐到家的時候盛小慧已經下班了,正在看著電視泡著腳,剛進門電話就響了。
“喂?許桐在嗎?我找許桐。”電話那邊傳來一個略帶沙啞的男聲,帶著本地口音。
“我就是,你是誰啊?”許桐以為是班裏的那個男同學。
“啪!嘟……嘟……嘟……”對方掛斷了電話,隻聽到一串忙音。
“誰啊這是?神經病!”許桐有點生氣,掛掉了電話轉身欲回自己的房間。
“是不是找你的?我昨天也接了一個,聽說你沒在就掛了,是你同學嗎?”盛小慧轉過頭朝許桐問道。
“我哪兒知道,我剛說我就是許桐,他就掛了,神經病吧!”
“神經病能知道咱家電話,還知道你叫許桐?”盛小慧臉色有些不悅,皺著眉沒看許桐,口氣也冷起來。
“我真不知道是誰……”許桐有些無語,“那個……我去複習了,今兒作業還沒寫完“。
“你最好好好複習,別讓老師再把我找去,你媽我可丟不起那人。”
“……”許桐不知道該說什麽,拎著書包進了自己的房間。
城市的另一端,一個裝修古典而豪華的別墅客廳裏,一個妝容精致但依然顯出老態的女人正在打電話。
“怎麽樣?”她問
“那個女人帶著女兒住在一個居民樓裏,女孩半年以後中考,她在超市裏上班。”電話的另一端是一個聲音沙啞帶著口音的男人。
“照我說的做了嗎?”女人問,
“是!按您說的打了電話!問一句就掛!”男人畢恭畢敬地答。
“嗯,繼續照我說的做,報酬少不了你的。”女人沒等對方回答就掛斷了電話,臉上帶著不明意味的冷笑。
“嗬!帶著那個小雜種過的挺好啊,那我就讓你們再好好享受幾天”。十多歲的老女人自言自語,慢慢站起身,一個人穿過偌大的客廳,緩緩走上通往樓上的階梯,房子太大,把這個精幹而瘦弱的老女人襯托的蕭瑟又淒涼。嗯,沒錯,這女人正是許永年的結發妻子,許桐在醫院見過一次的許太太。
孤獨,能創造靈感、升華靈魂;也能催生怨毒、殺人無形。
家裏的電話每周都會有那麽幾天響起,並不是很頻繁,許桐已經見怪不怪了,盛小慧聽到電話就滿臉煩躁,因此許桐總是以最快的速度接起來,有時候確實是同學打來的,但多數時候,要麽是接了沒人說話,要麽問好幾遍‘我找許桐’然後快速掛斷電話,反正沒出什麽事兒,複習寫模擬題已經累成死狗了,誰還在乎那一兩個無聊電話,也許有人很在意,在意到神誌不清,或者因為本身神誌不清而特別在意,死狗許桐沒工夫注意到這些。
匆忙的日子裏,時間如流水,嘩啦嘩啦地,聖誕節過了,元旦也過了,一恍惚,1月已到中旬,這天半夜,許桐睡得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推開門喊她,聲音很大。
“起來,接電話,有人找你。”盛小慧眉頭緊蹙,氣急敗壞。
許桐沒徹底清醒,迷糊著起來,走到客廳拿起電話,“喂?誰啊?”
“你是許桐吧”沙啞的男聲響起。
“嗯,我是。”她迷糊地回答。
“你家在哪兒啊。”男人問。
“我家在西荷小區,1……,你誰啊?你問我家幹什麽?”她猛地清醒過來,語氣瞬間警惕起來。
“你聽不出來我是誰啊?真的聽不出來?”濃重的口音帶著戲謔,聽起來像流氓混混
“神經病!你腦子被門夾了吧!誰知道你個傻逼是誰!”許桐爆了粗口,她聽過很多罵人的話,但從沒罵出口過,被傻逼逼急了!
“嘟……嘟……嘟……”對方又掛掉了電話。
這一刻,許桐突然有點害怕。
一轉身,盛小慧站在她身後,臉色陰沉,頭發的陰影擋住了眼睛,看不清眼神,手臂垂在身體兩側,微微發抖。
“嚇死了,剛才迷迷糊糊,差點把咱家地址說出來,這人到底想幹啥!”許桐先開口了,煩躁、憤怒、恐懼,一股腦的向她襲來。
“明明是找你的!我能知道是誰!你到底在學校招惹了什麽不三不四的人!不好好學習,你到底想幹什麽!”盛小慧一開口就神經質地吼叫了起來,手抖的更厲害了,她抬起頭來,眼睛睜地滾圓,瞳孔緊縮,憤怒而恐怖!
“媽!你怎麽這麽說我!你連我都不相信?我在學校都不跟男生說話,我能招惹什麽人?”許桐沒想到盛小慧會說出這種話,委屈的淚水從眼眶湧了出來,她抬起手肘試圖抹掉,卻越抹越多,她不想解釋了,徑直朝自己房間走去,啪的一聲反鎖了房間的門。
她縮進被子裏,閉上眼睛,卻睡不著了,越想越生氣,越想越氣憤,越想越委屈,她其實很怕,怕電話對麵的那個變態,她沒指望媽媽會安慰她,保護她,因為媽媽也是膽小的。但她從沒想過媽媽會用暴跳如雷的態度站在她的對立麵上,不問青紅皂白的質問她、朝她吼叫,眼淚源源不斷,根本止不住,把枕巾浸濕了一大片,鼻子塞住了,有種窒息的感覺,靜默的哭泣中,她的手無法自抑地抖動著。她聽到門外的盛小慧瘋狂地在客廳裏踱著步子,嘴裏念念有詞,一會兒破口大罵,一會兒又朗誦起她在黑漆門外聽過的“法祿神功”,許桐無力地想,媽媽可能瘋了,她不敢開門,單純是因為恐懼。
後麵的事發生的太快,太突然,許桐已經沒知覺去感受那時候的心情,隻是麵無表情、目光呆滯的被動接受。
她記得第二天是周末,醒來的時候肚子很餓,家裏沒有人,她拿了鑰匙,包裏揣了點零錢,準備去樓下吃個油條豆漿,一隻腳剛跨過門,就看到盛小慧手裏舉著個鍋鏟,背對著她,在樓道裏的牆壁上鏟著什麽,樓道的牆壁是白色的,時間久了有點發灰,她順著鍋鏟的方向朝牆壁上望去,牆壁上的刻痕太深,鏟子沒能模糊掉那一行字,許桐一眼就辨識出了牆壁上的字,上麵寫著“許同,我愛你”,‘桐’字寫成了‘同’。
盛小慧聽見身後的響動,回過頭來看她,眼裏有疲憊、有失望,歎了一口氣,隨後又轉過頭去,繼續舉著鍋鏟鏟那一麵牆壁,白灰落在了她的頭發上、衣服上、鞋上,她也渾然不覺。
許桐輕聲對她說:“媽,我去樓下吃飯,你想吃啥,我買上來。”
“嗯…給我帶碗豆腐腦吧,再帶幾個水煎包。”盛小慧回答的聲音很平靜,仿佛昨晚什麽也沒發生過。
等她拎著豆腐腦和水煎包回來的時候,盛小慧已經不見了,留下張紙條,字寫的歪七扭八,她說,小桐,媽去朋友家,晚上回來。
沒等到晚上,她就見到了盛小慧,不是在家裏,而是在電視上,全國的電視台都在午間新聞裏插播了一條新聞:北京時間2001年1月18日,一夥自稱“天王使臣”的邪教組織成員,在X城中心廣場製造了惡性恐慌事件,該組織28名成員攜帶汽油、酒精等可燃性物質,意圖自焚,本事件共造成參與者9人死亡,13人嚴重燒傷,6人輕傷……
許桐在新聞裏看到了盛小慧,鏡頭隻掠過一秒,那一秒卻讓許桐永生難忘,那個身材高挑,有著一張標準東方美人臉孔的媽媽,隻能通過衣服去辨認,她早晨穿的衣褲很多地方被燒爛了,頭發淩亂地覆在臉上,她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眼前的一大團灰燼。那是一堆被燒成了灰的錢。盛小慧那天早上離開家後就去了銀行,把許永年留下的錢都提了出來,把手提包塞得滿滿的,她提著這堆錢去了她的朋友家。
後來的十幾年,在盛小慧向她坦白那些事之前,許桐想了很多次,都沒想明白,為什麽媽媽會突然走到這一步,最後,隻能用“人算不如天算”來解釋自己心中的疑問。
盛小慧沒把自己燒死,也沒把自己燒殘,她本想先把錢燒完再點燃自己,結果沒來得及點,警察先趕到了。
此時正是國家嚴打邪教組織,盛小慧參與的這次事件所造成的影響,在未來十年都屢屢被人提及,那一段時間,無論是午間新聞、還是晚間新聞,還是地方新聞,都在不斷地報道這起惡性事件,直到最後參與者被送上法庭,法官宣判庭審結束,這起事件才告一段落。
事件的發起人已經在現場被燒死,嚴重燒傷的人裏有8人不治身亡,最後活下來的11個人中,輕傷能行動的6個人站在法庭上,等待宣判,其中就有盛小慧。
盛小慧,因聚眾擾亂社會秩序、利用迷信致人死亡、損毀大量人民幣等違法行為,判處有期徒刑3年,自宣判之日起,立即執行。
當日公開審判,很多媒體在現場,許桐也在,作為犯人家屬,她記得法官和帶著手銬的一行犯人剛離開,記者們就瘋了一樣一窩蜂朝旁聽席湧了過來,把犯人家屬圍了個水泄不通,她們七嘴八舌地問,閃光燈閃個不停,許桐的表情是木然的,腦袋是空白的。
她想起了二班的“張全蛋”,想起了班裏的小八婆,知道那個學校,再也不能回去了。
在案件審理結束後的第三天,已經到了2月,農曆新年都過去了,負責案件的警察發現犯人盛小慧在X城的家人隻有一個還在上初中的小女孩,這個老警官敲開了許桐的家門,他問,孩子,家裏還有什麽人嗎?
“爸爸前年走了……家裏……東北老家,東北老家有爺爺奶奶舅舅舅媽。”孩子答道,這段時間,她已經木然到完全想不起還有一個東北老家,直到被人問起。
老警官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了盛小慧東北老家的親人,爺爺奶奶年紀大了,舅舅大寶獨自來的,老警官說,“她媽判了三年,暫時出不來,你把孩子帶回老家吧,聽她母親說孩子今年中考,轉學回老家上吧,我還有點權力,會幫忙把孩子的戶口調回去,跟她爺爺奶奶放一個戶口本上,既然她父親已經走了,就讓孩子跟母姓吧,嗯,叫盛桐,也挺好聽。”
吊兒郎當的大寶本想賣掉盛小慧的那套房子,轉念又心頭一軟,還是留下點東西吧,等他姐出來的時候,好歹有地方住。
自此,一個長在X城叫做許桐的女孩永遠停留在了14歲的這一年,另一個繼續成長的女孩,踏上轟隆隆火車遠去S市,她叫盛桐。